工科“文艺生” – 八十年代的大学读书

晓瑜

我非常爱读书,但爱读的却都是与功课无关的闲书和报刊杂志,如小说、电影画报和体育杂志。这有点像我的记忆力,母亲曾为我可惜:“唉,你记化学符号如果能像记电影明星那么清楚就好了。”

上高中后,家里管束严格。除寒暑假外,平时不许看闲书,我只好偷着去学校的报刊阅览室。家里的书架上都是父母的专业书,只有两本文革中没被销毁的文学书籍:一本沉闷的《欧阳海之歌》和一册破损的繁体字的《中国文学史》。这两本书在高考前被我当成“零食”偷偷地读着。那时,我最盼望的就是赶快上大学!上大学就可以自由地读书了!

终于上了大学,从父母的高压、严酷的高考中挣脱出来。我学的是工科,入学不久就看出班里有几位女同学也是爱读闲书的工科“文艺生” 如林清、喻华。中学时,我只读过几本世界名著如《大卫•科波菲尔》、《简爱》。这些名著令我感觉沉闷,得咬着牙坚持。而林清、喻华都读过《飘》了。在宿舍,她们津津乐道地议论郝思嘉、白瑞德、韦斯利的三角关系,还有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和冯程程。那些动人心弦的情节,风情万种的人物都是我没读过,没看过的。我感觉自己孤陋寡闻,就像人家谈《红楼梦》,我却连林妹妹是谁都不知道。

那时我最大的渴望就是读小说《飘》,看电视剧《上海滩》(可惜至今我仍没看过《上海滩》)。但很难在学校图书馆借到《飘》,于是这本书在我心目中愈加显得身价倍增。两个月后,学校附近的小新华书店里出现了小说《飘》的身影,引起宿舍一阵骚动。一半的室友都兴冲冲地买了上中下三册的《飘》(傅东华译,浙江人民出版社)。买书花了3块多钱,这笔花费可谓不菲,当时我每月生活费就30元。但拥有此书,大家似乎相当得意:这标志着我们这些以勤奋读书著称而缺少风情的工科女学生终于沾上点文学的气息了。从此,在我们床头的小书架上,三册《飘》很情意绵绵地并立在冷冰冰的《高等数学讲义》、《工程数学》、《电子线路》、《通信原理》课本傍边。

那三本《飘》是我在第一个寒假前读看完的。也许当时看得太快太猛,也许对书期望太高,读完后印象平平,感觉只不过是部言情小说,完全没有如林清和喻华口中传颂得那么神乎其神。我即没读出小说优美的文笔,也没读到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细节。当时我感觉很惴惴不安,很想找人倾诉一番自己的困扰:为什么别人读到那么“了不起”的《飘》,我读完后却没有任何感觉?

那种苦恼困惑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猜想是否也有别的同学其实也像我一样没能读懂《飘》的伟大?甚至在想那些没有看到“皇帝新衣”的人们是否在心里也像我那么苦恼心虚?但当时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自信承认自己看不出《飘》的“伟大、了不起”,只在心里检讨自己的欣赏水平太差。以后,我曾两次翻看那套书,依旧没能读出绝代佳人的风采。写此文时,我去豆瓣,发现《飘》在当今年轻人中仍非常流行,评价值高达9.3。

刚入大学时,室友之间影响很深。一位室友的父亲文学品味很资产阶级,据说只读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作品。这位室友对中国小说也是不屑一顾,大家也就跟着。室友最推崇的是电影《蝴蝶梦》的原作小说《呂蓓卡》。 在她的带领下, 我们一班室友都去读那位英国女作家的作品。我好像还买过一本紫皮书面的《呂蓓卡》。如同读《飘》,《呂蓓卡》一点也不对我的胃口。读完后对书中的段落或细节描写没有留下任何印象。那曾像蝴蝶般飘舞过的呂蓓卡,神秘的曼陀丽庄园毫无人间气息,显得那么缥缈遥远。我只隐约感觉书的故事,似乎有《简爱》的痕迹。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小说款是“哥特式”。

住下铺同学的读书风格比较本色。我俩比较接近,曾抢着读《恶魔导演的战争》,作者是最近几年引起争议的刘亚洲,是讲以色列的特工的故事。还有一本书名好像是《进攻进攻再进攻》,书中情节跌宕惊险神乎其神,人物都是俊男美女,神勇无比。而且刘的文风句式精短决绝,很像古龙的武侠小说,阅读感觉非常令人愉悦,比读阴森森的《呂蓓卡》痛快多了!

当时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写的《徐悲鸿的一生》在大学生中也很流行。在学校的小礼堂,我们还听过廖女士讲徐悲鸿的艺术和生活。演讲结束后,有同学请廖女士在课本或作业本上签名。演讲给我留下一个较深印象:即使徐悲鸿后来成为名满天下的大画家,生活仍很节俭,而且做一些小事仍是很细致认真。那一年清明节,班级组织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我和一个同学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丛中很意外地看见徐悲鸿墓。我们很惊讶,还折了一小节松枝放在墓前。

在《徐悲鸿的一生》书中,廖女士对徐悲鸿与孙多慈的交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描述成一个师长对有才华女学生的爱惜,并对当时徐的妻子蒋碧薇的“不宽容”颇有些微词。没有人生阅历、少不更事的我们都觉得蒋碧薇不好。多年后,我读蒋碧薇写的《我与悲鸿》,书中提及徐悲鸿与孙多慈的师生恋情,细数那段恋情对家庭和蒋作为妻子的伤害。对比廖静文和蒋碧薇笔下的徐悲鸿,很令人感概:人和生活是多么复杂,什么才是生活的真实?

大学第一年读晚自习前,我常去学校的报刊阅览室去看《大众电影》、《上影画报》,也去读《收获》、《当代》、《文汇》等书刊杂志。从杂志里,读过几篇留下很深印象的小说。一篇是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书中有一段描写一个女知青在寒冷的冬天洗澡。当读到她最后手持钢枪冻死在暴风雪里时,我留下了泪水。后来还把当时的感动写信给远方的一个朋友。另一篇是陆文夫的短篇小说《围墙》,故事最终修建的单位围墙具有中国古典风格,即简洁又美观,令人心驰神往,我常在心里想象着那墙的样子。几年前,我乘火车,深夜在河南一个小站停三四分钟。透过车窗,看到小站的墙,白色的墙上间隔画着梅花和兰花,上方有镂空的花窗和青色瓦顶,在深夜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清雅幽静。马上令我想到陆文夫小说里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围墙。

大学第二年,学习科目加重,大部分同学不敢再像一年级时那样肆无忌惮地看闲书看电影了。这时期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是林清,读闲书最多也是林清。她能很快把作业做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当我们还在对付作业时,她一边啃着苹果看小说,一边数落我们太笨。班里男生送这位聪明的女同学一个雅致的外号“蓝袜子” (Blue Stocking)。

那时我收敛许多,开始专心于功课,因此远远地落在读书潮流之外,只略闻一些眼花缭乱的书名和作者。记得《飘》和《蝴蝶梦》的流行风刮过后,接下来流行的是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英俊傲慢的达西先生成了女生心中的偶像。然后又流行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还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后来张爱玲的书也开始流行了,宿舍里开始讨论《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甚至还有苏青《结婚十年》。《傅雷家书》也是当时大学校园很流行的书,几乎人手一册。

我们三年级时功课最重。班里仍有一小撮依然如故地热爱读闲书的工科“文艺生”。他们还在班里组织了一个文学小组。小组的同学在一天之内突然都有笔名,男同学叫天剑,女同学名绿砂之类的。喻华是我们宿舍引以为豪的“工科文艺”女诗人,她经常更换笔名,常常隐藏在蚊帐里或阶梯教室的角落写诗。四年下来,写了好几作业本的诗。记得我们宿舍桌子上摆个小磁兔子,我们只会用“可爱,活泼”去形容。而喻华用“妩媚” 夸那小兔子,让我们不得不叹服。

这期间好像武侠小说也开始流行,主要是男生在读。忽然间,同学直接都互称大侠。当时似乎还不流行金庸,流行的是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八十年代,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很畅销。有一年的五一节假期,我在学校的小花园用大半天看完了《天使的愤怒》。 三十年后,我依稀还能记起校园的长椅树丛, 但对书中情节却没任何印象。 那种小说看得快, 忘得也快。

大学四年,我们每个人的床头小书架渐渐变得色彩斑斓。室友李瑶从城里回来,喜气洋洋地向大家炫耀她买来的彩色原版书, 好几大本,才两块钱!一个同学好奇地看了几眼,却发现一个单词都不认识,根本不是英文书!但李瑶也舍不得扔,彩色书摆着就挺漂亮。我也图便宜用八毛钱买了左拉的大厚本《金钱》,摆在小书架上气宇轩昂。一个文科同学来我们宿舍,很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些工科学生的书架上竟摆着这种书,据说这本书有较多“自然主义”的描写。那本大厚书,从买来到后来不知去向,我从没有翻过一页,连前言都没看过。

前面提到过准备高考时,我常去翻一本破损的《中国文学史》。 因此上大学后,我最初收藏的就是两本《唐诗选》(上下册)和一本《宋词赏析》。《唐诗选》一直摆在床头,大学四年大概只读过七八页。直到出国后,我才开始读。三十多年,书页泛黄,里面还夹着一张1982年北京市大学生新生入学文艺晚会的入场票,首都体育馆,北座31排。

另一本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词赏析》,作者沈祖棻。大学四年,这是我在熄灯前经常翻看的一本书,随便翻到一页,读几行直等到熄灯。作者用很平易流畅的语言,不故作玄虚,让我这个工科学生也能体会古诗词的意境,领略中国古典文学的娴静之美。后来我偶然读到书后程千帆的后续,提及这本小书是亡妻沈祖棻的作品,才得知这是一位女性学者的著作。当时我颇有些意外那种从容大气,毫无矫饰造作之态的文笔出自一位女性的笔端。因此我一直对这位作者的生平很好奇。多年后,才得知沈先生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学者女词人,曾是武汉大学教授,只可惜1978年亡于车祸。对比沈祖棻的《宋词赏析》,于丹讲解古诗词,词藻过于华丽,太拿腔拿调了。

大学毕业前最后一学期是毕业设计,没功课压力,全班同学都成了工科“文艺生”。此时男生里流行钱钟书的《围城》,女生中流行的是琼瑶和三毛。一般情况,琼瑶迷只收集琼瑶的小说;三毛派只读三毛的作品。 我买过一本琼瑶的《雁儿在林梢》,感觉太矫揉造作,不喜欢。那时男生常用琼瑶小说语气嘲笑琼瑶迷,“好美好美噢,好可爱好可爱噢。”

那时我是绝对的三毛迷,收集了几乎所有三毛的作品(大概有十五六本)。《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背影》、《梦里花落只多少》、《温柔的夜》、《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送你一匹马》,大多是友谊出版社出版,其中一本还是在历史博物馆的书展上买的。这些书都是腊光纸的书面,光是书面就显得比琼瑶的书漂亮高档多了。当时出版商出书速度相当惊人,几乎每星期都有新的三毛琼瑶作品出现在市面上,令我们这些收藏者忙得不亦乐乎。

同窗四年,毕业分别终于到来。在我的毕业留念册上,有个琼瑶迷同学写下缠绵的琼瑶款留言:“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在我心深处,终有千千结。” 带着“千千心结”,我们在北京站洒泪分别。此后一年,分别在天南海北的同学还经常通信。一个同学来信说,从我的信中读到了“三毛式的淡淡忧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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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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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科“文艺生” – 八十年代的大学读书》有 1 条评论

  1. kanata 说:

    晓瑜,断断续续读了你的好几篇文章,都写得很好。我们这一代人看到了许多,也经历了不少。回忆那“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的以往是要有勇气的,更难为的是有如你这样深刻的认识。最后有能力提起笔来,写下让人愿读上多于一次的文章的人更是很少。谢谢!

    《我为自己庆幸 – 文革五十周年的一点感想》这篇文章让我读了好几遍,每次读完都让我想起陈丹青的《幸亏年青》一文。事实上的确如此,我们也就在那边缘上。您母亲的反应是我们这些人都能够理解的。值得庆幸的是你姐妹两人的无知和天真,还没有让你们做出那最愚蠢的事情。但故国也有不少孩子做了。真正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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