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
1989在中国是惊心动魄的一年。虽然远离北京风波的中心,对于一个年轻人,那一年也是不平静难忘的一年。
(1) 远方的风雨
1989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在南方C市工作。C城是一个新建的移民城市, 城市虽不大,却因生活水准高,吸引了大批外地刚毕业的大学生。我在一个新闻单位的技术部工作。单位里大约有一半人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单位的最高领导也就四十出头,但在年轻人眼中已经是老一辈人了。
C市生活不错,很少人关心政治。年轻人热衷于唱歌跳舞看电影谈恋爱。大家对生活都很满足,似乎没人感觉到缺失民主的痛苦。前一年,我们市甚至还举办过一次民主选举。为选举区人大代表,那天上午,单位用车直接把大家送到投票现场–电影院。投票现场气氛轻松愉快。唯一令大家为难的是提名的区人大代表侯选名单中,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们几个年轻伙伴商量了一下,决定互相提名、互相投票。最后宣布投票结果时,我们的名字都被一一宣读出来(看来唱票是挺认真的)。一位名为“海驹”的同伴,因为主持人一时眼花,被宣读成“海狗”,引得电影院里一阵哄堂大笑。
当时我有一个的朋友小圈子。其中顾欣和陆秋阳是两位“异类份子”。这两位并没有经历什么磨难,甚至算人生很顺利。不知为什么却与当局有相当强烈的对立情绪。顾欣是机场的英文翻译。他的父亲是新华社的摄影记者,是一位很正统的知识分子,曾长期在西藏工作,对西藏一往情深。顾欣自称从很小就有人权自由的观念。上中学时,因他父母看了他放在桌面的日记,他愤然指责他们作为知识分子这种不文明的行为。顾欣最崇拜魏京生,常念叨着想去青海监狱看望魏京生。他还常常叹惜当时西单民主墙时期,自己年纪太小了。陆秋阳在质检局工作,模仿国家领导人的讲话惟妙惟肖。陆秋阳最洋洋得意的是:他与父亲辩论马列主义时,能把在大学教马列主义的教授父亲批驳得“哑口无言”!
当时,顾欣准备出国,陆秋阳忙于调动工作。为了办各种手续,他们动用各种“手榴弹和炸药包”(礼物)攻克了重重堡垒,号称战无不胜。陆秋阳有句很得意的的名言:“明天如果送邓榕一个大彩电,她也会为我办事的。”
1989年春节后,顾欣终于办好了去澳大利亚的手续。临走前有几次送别聚会。聚会时,顾欣很兴奋地谈起最近有“北京的知名人士联名要求释放魏京生”。顾欣每次谈论这事都很激动,因为他是很崇拜魏京生。陆秋阳则很神气很得意地传播从美国之音,BBC得到的消息:人大也将有特别的举动!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在北京有些大事即将发生,颇有些“风雨欲来”的势头。陆秋阳一向说话爱夸张,我觉得他俩的话不过又是一厢情愿地夸大其辞。C市地处边界地带,可以收看境外的节目,也可以看到美国CNN新闻。即使看境外的新闻,一般老百姓也感觉不到北京任何异样的风声。不久,顾欣出国,陆秋阳也离开C市了。
那年春天出了一件大事:胡耀邦突然去世了。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前国家领导人,忽然被人们又记起。看香港的电视新闻报道,在北京有大学生去天安门广场为胡耀邦献诗送花圈。我还记得其中一个镜头:面色凝重的大学生抬着大幅的挽联走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挽联上写着;“风一程,雨一程,风雨送君行”。其他大城市也有学生上街游行,为胡耀邦鸣冤叫屈。不久的一天,国内的新闻联播突然强调“要珍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于是大家都很自然地猜想到:大概某些地方大概有些不“安定团结”了。从那时起,人们开始注意收看新闻。也是从那时起,我似乎感觉到在遥远的地方,有风雨真的要来了。
胡耀邦追悼会当天,大家集聚在单位食堂,观看了追悼会的现场转播。单位食堂是年轻人早中晚集聚的场所,平时我们在这里嘻嘻哈哈。那天观看追悼会的现场,食堂的气氛突然变得严肃沉重,大家都沉默地观看。我很惊讶看到一位中年女同事,平时她是一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此时却红着眼圈在抹眼泪,一边说:“真是个好人啊, 太可惜了。” 那时我不太关心政治,几乎对胡耀邦没什么的印象,也没什么看法,不明白对他的去世人们为什么会那么悲伤。但看电视里和周围人们悲伤的面孔,我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
刘琴与陆秋阳在同一单位。她年龄比我们大一些,下过乡。刘琴住在一套破旧的两居室平房,在我的工作单位的隔壁。我常去她家。刘琴很大方豪爽,常总端出水果来招待大家。那天应该是4月27日,是北京学生大游行的日子。那天下班后,我去刘琴家,电台记者陈鸣鸣也在刘琴家。我好几天没注意看新闻,以为中央为胡耀邦举行了那么隆重的追悼会,大概会平息学生们的不满,此后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而看那天的香港新闻,看到的却是汹涌澎湃的学生大游行。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陈鸣鸣气愤地告诉我:人民日报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动乱!而且政府的冷漠无情,前几天胡耀邦追悼会时,发生了“人大情愿书”事件。人民大会堂外三个学生代表跪了两三个小时,政府竟没有一个人出来。
后来,在香港的新闻里,我确实看到三个学生代表跪着交请愿书的镜头。看到三个学生代表跪着的镜头,我的感觉很复杂:既不理解为什么政府没人出来接待学生;也不认同三个学生下跪的行为。这个画面曾困扰我很久:这三个学生并不只代表他们个人,而是代表广场所有学生在下跪啊!他们为什么用出如此卑微的行为去乞求?他们可是大学生啊!而且这三个学生有什么资格代表广场上的学生呢?
如果我是广场上的那些学生,我允许某些人代表我去下跪吗?多年后,我就此事专门请教过一位政治专业人士。这位专业人士即是政治科班出身,又亲历亲为地组织政治活动。他教育我:任何事情,从家庭婚姻,到党派之争,为了达到一个目标,都需要个人一定程度的Compromise (妥协)。但我想到的却是:如果当时多数学生是被那三个学生的个人的行为所裹挟,这样的妥协不是很可怕吗?因为我看电视画面里,有许多学生并不赞同这样的行为,大声叫喊着:“起来!起来!”
那天,在电视新闻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吾尔开希。学生们把吾尔开希架在肩头,他手持大旗呼喊口号,带领学生向前冲破军警的人墙。这时的吾尔开希非常生猛。时势造英雄,当时的情形,需要吾尔开希这种大无畏向前冲的领袖,什么都不“吝”的气势。
看那天的学生游行画面,令我印象很深:一边是书生意气的年轻大学们,不屈不挠地向前冲挤;另一边是年轻的穿绿军装的小兵们,紧张地挽着胳膊,被冲挤得狼狈不堪,帽子都被挤歪了,显得张皇失措。我们很自然地站在大学生一方。看到学生们冲破了“封锁线”,学生们势不可挡,欢呼雀跃。电视前的我们也觉得真痛快!
在兴奋中,看着画面里对立冲挤的双方,我在心中掠过一丝感慨。我也有些同情那些士兵们,看得出很多人都是农家子弟。一边是“天之骄子”大学生们,怀着忧国忧民的理想在抗争。而那些张皇失措的小兵们,他们也在努力遵守上级的命令。大概同样的年龄,处境却是如此不同。也许几年前他们还是同学,或儿时的玩伴。但有些人考上了大学,有些人参了军,此时他们便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
那天,我和陈鸣鸣兴奋地议论着,刘琴却显得心事重重,担心着学生运动的发展。特别是北大作为这次学生运动的中心更令她心焦不定。在这个小圈子里,还有一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刘琴的男友 – 罗一群,刘琴上电大时的数学老师。罗一群本科学数学,却对社会学感兴趣,考上北大社会学系研究生。刘琴担忧着罗一群卷入这次风波,她只希望男友赶快毕业回来结婚。 1989春节,刘琴去北京看望罗一群,他们计划等罗一群夏天毕业就结婚。那年春天,刘琴常和我们讨论该买什么式样的家具。
但北京发生的风波动荡打乱了一切。刘琴的担忧成了事实:罗一群不仅参加了学生运动,还是个小头目。受到牵连,那年夏天罗一群匆匆出走国门。可怜的刘琴曾在海边心焦徘徊,为罗一群的安危向苍天默默祈祷。1989春夏在遥远北京发生的一切也改变了刘琴的命运:她和罗一群永远没有了未来。
(文中所有人名均为化名)
初稿写于2014年5月。
改稿于2016年6月4日。
再稿于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