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1989 – (2) 风雨中的狂欢

晓瑜

1989是五四运动七十周年。5月3日,某渡假村主办全市青年“五四”大联欢。我们单位去了五个人:林云和杨思华是新闻部负责报道的记者,李晓,黄翔和我纯粹是跟着去渡假村玩的。我们五位年纪相仿,平时相处不错。李晓是学美术的,有着艺术家潇洒不羁派头,下班后常在单位楼道吼唱《一无所有》。黄翔也是新闻部记者,当时在省城的一所大学进修。

一路上大家议论着北京的学生运动。我们出学校门不久,观点完全一致:坚决支持学生!晚上到了渡假村,看香港的电视新闻,看样子明天五四当天在北京又会有学生大规模的游行了。大家边看新闻,边议论,都觉得不能亲身经历这些真有些不过瘾。当晚十一二点了,黄翔又两次打来电话,很激动地谈论着看新闻报道明天省城的学生也将游行。第二天早晨五点多,黄翔又打来电话,他告诉我:今天的活动他不参加了,他要马上回学校,看能做些什么。早饭时见到其他同伴时,我向大家宣布:“我们的黄翔同志干革命去了!”

我以为黄翔只是一时激动,不会有什么大行动。没想到他回到学校后,干得轰轰烈烈,迅速窜升为省学自联的头目(毕竟他年龄比一般的学生大几岁,工作过)。大学生们在省政府大门前游行示威,黄翔举着扩音器振臂高呼的形象甚至上了的新闻。单位里的年轻人都为黄翔成为“风云人物”兴奋不已,却把我们单位的领导吓坏了。单位赶快派人去省城,想把黄翔劝阻回来,但是没有成功。

我没看到电视里黄翔出风头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来他振臂高呼的形象。 我和黄翔算是好朋友,他性格温和,为人率真,思想一直很正统,受到领导的器重。也是单位重点培育对象,被送到省城一所大学进修。多年以后,黄翔向我谈起进修期间,他发生的信仰危机。当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所相信的一切教育宣传都是假的,都是谎言,都是上当受骗!于是他感觉非常痛苦困惑,甚至怀疑自己神经出了毛病。他悄悄地去了一次省精神病院。医生诊断后,说他没事找事,把他轰了出去!正当他思想痛苦之时,恰逢学潮爆发,与他新生的叛逆相契合,他义无反顾加入其中。

渐渐地远方的风雨也飘到我们身边。大家每天聚集在电视前,关注着学生运动的动向。在单位里,年轻人都一致地支持同情学生,抨击政府。C城也出现了学生游行,经常有中学生,甚至有小学生由老师带领着走上街头。我跟着新闻部的一个记者去观望了一次。那次好像是初中学生的游行,学生们喊着“支持北京大哥哥大姐姐”“反腐败”等口号。烈日当空,小家伙们像一群小兔子,走得很快,拿着捐款箱走过街边的店铺募捐。

游行队伍后面有两辆警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烈日当空,太晒了,我跟着那个记者都爬进了后面紧随的警车。警车里有空调,还有报话机的嘈杂通信声,比在外面走舒服多了。即使这样,这段时间那些警察好像也累得够呛。一位警察隔着车窗几乎在哀求老师了:“今天游行完了,你们明天不来吧?”

这时期连党报也开始公开支持学生,要求民主。这大概是全国人民少有的狂欢季节,人人兴奋,期盼着巨变的到来。我接到北京一个同学的来信:“快来北京看看吧,特热闹!听老人们讲,快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快来吧,晚了就赶不上了!”

全国各地都在游行,此时的游行即正确安全,还很时髦。我们单位自然不甘落后。在领导默许支持下,美工李晓照着电视里学来的口号写了“反官倒,反腐败”“新闻自由”之类大标语。几个年轻人乘着单位的车,打着横幅在闹市区气宇轩昂地兜揽了一番。

在我们单位游行队伍里最出风头的两位令人有点不可思议。一位女士只是大专毕业,却凭着家里的关系,拿到两室一厅的住房。而我们大学毕业生都挤在集体宿舍。这位女士平时得意洋洋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和“特权”。令人嗔目结舌的是,此时这位女士也眉飞色舞地出现在游行队伍里,慷慨激昂毫无羞涩地高呼“反腐败,要民主”,甚至还冲在游行的最前面。看到这类“特权者”也如此热烈地积极地参与“反腐败要民主”游行,令我产生一种“游戏”的幻觉:即使“改朝换代”,“特权者”依旧会是“特权者”。 和这类人一起并肩慷慨激昂地高呼口号,不是很可笑很讽刺吗?

游行中表现最积极的还有程浩。在单位程浩年纪最小,高中毕业不久,因家里有关系来到我们单位。小程浩每天都很快乐,平时嘴里哼着港台流行歌曲,走路像踩着弹簧。此时这家伙最“楞”,呼口号嗓门最大,一时也出尽风头。因为嗓门大,程浩后来也是单位唱红歌的主力。

看我们单位的游行,我开始怀疑其他单位的游行:有多少人是真正地满怀理想去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多少人只是去凑热闹?有多少人是习惯性地爱出风头?1997香港回归时,在美国有华人游戏。我看到某些人挥动大旗,直门大嗓地跑前跑后的张罗指挥游行队伍。一位访问学者悄悄地对我嘀咕:“六四时,也是这帮人最积极!“

程浩对我们几个大哥哥大姐姐很尊重,请我和几个同事去他家品尝进口水果。程浩的父亲是一个国企的老总,对我们很客气。那天我与程浩的父亲交谈了一会。他谈到很多国营企业堪忧的现状根本就是体制的问题。谈到当时的学生运动,他很赞赏那些年轻的学生领袖王丹柴玲吾尔开希,说他们代表着国家的未来和希望。言谈中,他对这次学生运动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就此能改变国家的未来,改变企业堪忧的现状。

我是不太相信一次学生运动就能改变国家。但从程浩的父亲那番谈话后,加上当时的形势,我也模模糊糊地开始期待这次学生运动真的带来国家的民主。有时还会在心里想像实现民主后,将来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心里还挺激动的。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已人到中年,每当看到柴玲吾尔开希的令人失望的负面新闻,我常会想起与那位国企老总的谈话。那时他似乎希望柴玲吾尔开希那些年轻人能成为总理去改变国家呢。唉,当时那位中年人:Too simple, too naïve。

我对那次谈话印象很深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程浩的父亲不像我们单位的那些中年人。对当时的局势,单位里年长一些的同事都很谨慎,态度暧昧–即不支持也不反对学生。单位里的年轻人都立场鲜明地站地在学生一边。而那些中年人都很狡猾地不大出声,静观其变。

此时单位里上下级关系也显得颇有些微妙:年轻人趾高气扬,中年人缩头缩脑。似乎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以后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单位的“大头”是文革中军工大学毕业,他的夫人也在同一单位。这两人都是军队子弟,红二代出身。在纷乱的形势下,“大头”还显得比较镇定矜持。但那位比较活络的夫人就很明显地有些“倒戈”意思了。此时的“大头”夫人一改从前的高傲,对年轻人异常地亲切;对年轻人大胆的言行,上街游行赞赏支持。这位夫人很老练地不知不觉地和年轻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在纷乱的形势下,这对夫妻俩脚踏两只船。

大家都在为大好的“革命形势”欢欣鼓舞,都没心思干活了,经常有游行或观看游行。在“轰轰烈烈的革命”中,单位纪律涣散。我那时特别迷恋古龙的武打小说,正好可以偷跑回宿舍看《绝代双骄》。

 

初写于2014年5月。

改稿于2016年6月。

改稿于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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