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雨
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的结尾是这样的。
“他于一九一八年十月阵亡，那一天整个前线是如此平静和沉寂，所以军队指挥部的战报上仅仅写着这样一句话：西线无战事。
他是向前面倒下去的，躺在地上仿佛睡着了一样。人们把他翻过来，看到他可能没有遭受多长时间的痛苦。他的脸上有一种沉着的表情，差不多像是满意的样子，因为事情终于这样结束了。”
多年前，看由小说《西线无战事》改编的电影,画面上炮声轰响，血肉横飞…… 自始至终令人感到沉重压抑，提心吊胆: 班级里当初的几个老兵或死或伤，最后只剩下保罗一个人。影片结尾，伴着清晨鸟儿清脆的鸣叫，沉寂的阵地上一声枪声，保罗终于也倒下去了。字幕出现：西线无战事。我心一沉，但也悄悄地舒了口气：提着心的终于可以放下了，一切终于结束了。
今年读到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一个月中读了两三遍。一方面，实在着迷倾慕小说的文字风格；另一方面，这本书令我窥视到战争的真实的另一面，尽管我们不愿意看不愿意想那残酷的一幕幕。我们常看到的是凯旋归来的英雄，士兵的笑容；谁会想到，士兵在开往前线途中，还有堆新棺材，那是为他们准备的！
埃里西.马里亚.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 1890-1970）出生于德国。 1916年十八岁的雷马克从学校应征入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期间，他五次负伤，侥幸活了下来，并获得一级铁十字勋章。十年后，雷马克根据自己在战场的亲身经历，写下了小说《西线无战事》，作品一经问世，立即引起轰动，成为最著名的反战小说。
（一）
读《西线无战事》令人沉重压抑，书中的每个字仿佛都是蘸着血写成的。那是战争–人类屠宰场绞肉机的真实面目：充满了血污，残肢，恐惧，死亡…… 读者仿佛亲眼看到那些年轻士兵–克默里希，莱尔，米勒，保罗……，这些十八岁时被教师鼓动上了战场，并被赞誉为“钢铁青年”的年轻人的遭遇：
克默里希死在了野战医院，在那里“他只是哭，头转向一侧。他什么也没说，……，他哭泣，因为这生命正在离开他。”他死了，脸上被泪水弄的湿漉漉的，一对眼睛还半张开着……
莱尔死在战场：“他呻吟起来，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血冒得非常快，没有哪个人能够帮助他。几分钟后，他像一根软管一样瘫倒了。”
米勒也死了。“一颗照明弹从近距离射进他的肚子，他死前把他的皮靴遗赠给我—就是当时他从克默里希那里继承的那双。我拿来就穿上，因为这双靴子我穿正合适。我死后，恰登将拥有它们，我已经答应他了。”
这些曾年轻鲜活的生命，生活还没开始，战争就使他们戛然而止。克默里希是同学中唯一能在单杠上做大回旋动作的人，他的理想是当个森林技术管理员……；米勒随身携带课本，在炮火轰鸣中还死背物理学的定理，还梦想着考试，上大学…… 可一切都被战争摧毁了。
（二）
作者雷马克亲身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因此他描绘的战场异常逼真，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士兵的背部被炸裂开，通过伤口可以看见肺在搏动；两只脚被炸碎的士兵仍在奔跑着…… 从阵地下来，一百五十人的连队，报到三十二时就没声音了……
雷马克冷静的笔触令人触目惊心，让读者看到战争的冷酷并不只是血肉横飞和生命的消亡，战争还无情地把人性中的哀伤去除了。小说一开始，一百五十人的连队从战场下来只剩下了八十人，士兵们因此在享受“多亏一次计算错误”而得到双份食物，他们心满意足，甚至兴高采烈…… 克默里希刚被截取下肢，还没死去，他的朋友米勒就想拥有他那双长筒靴，“因为若是等到克默里希死去，那就来不及了。”
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是在那种残酷的环境下，普通人的情感。书中有很多这样的细节：从农民来当兵的德特林，他每天都要看看送来的报纸，想知道他家乡奥尔登堡那个角落是否在下雨；保罗回家探亲临走的前夜，生病的母亲浑身疼痛，佝偻着身子在保罗床边差不多坐到天明…… 雷马克将战场上士兵结下的休戚与共的情谊描绘得尤其真挚感人，令人动容： 书中写两个穿着破旧衣衫的士兵，半夜三更在烤一只鹅，外面机关枪哒哒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说平实的描写，给我留下级深的印象。令我感到那不是小说的虚构，而是在战争中真实生活过的一些人，作者雷马克就是保罗本人。（在战场上，雷马克因救护战友而身负重伤，获得一级铁十字勋章。） 读这部小说时，我想到一些作品装模作样地学着冷峻的文风，却显得苍白无力。技巧可以学，但真挚深厚的感情却不是“学”出来的。
《西线无战事》的语言简洁冷峻, 充满力度，令我惊叹折服。这种语言就如同书中谈到的士兵的语言：“无论是最大的喜悦，还是最深的愤怒，它们的表达方式都能在这儿找到一种强烈的韵味。要表达得如此简明扼要，用别的方式是不可能的。”
（三）
在书中，面对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敌人—一个排字工人，保罗对死者许下诺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但是如果我能幸免于难，伙伴，我一定要跟这件事进行斗争，它把我们都毁了。” 雷马克写下《西线无战事》正是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对那些死去同伴的承诺。在作品中，亲身经历过战场的雷马克发出一个普通士兵对战争悲愤的控诉：“他们仍在继续撰写文章，进行讲演，而我们却看到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把效忠国家看成是头等大事，而我们却已经知道，死亡的恐惧比以往更加强烈了。”
有时，我有些痴心妄想：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能读读这本书，好好想一想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世界会少些战争？然而，此书出版十年后，一幕更悲惨的人类屠杀再次重演。
雷马克描写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各国人民都被迫相互敌视，并且默默地，无知地，愚蠢地，顺从地，无辜地相互杀戮。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发明武器和制造舆论，以便使这一切更加巧妙和更加长久地持续下去.”
一百年快过去了，令人哀叹的是，世界上那些“最聪明的头脑”还在干着同样的事：他们发明了导弹，原子弹，无人驾驶飞机,还有那些巧妙的“舆论”。但是，战场却是不同了：在有空调的舒服的机房里，喝着热咖啡，对着高分辨率的大屏幕，只要轻轻按动键盘，万里之外光点闪过…… 这样的战场，听不到轰鸣，看不到血污。下班后，甚至马上可变回一个彬彬有礼的丈夫和蔼可亲的父亲。
现代战争多“文明”啊!
2014.1.23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