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 – 看《双城记》

晓雨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堕落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岁月;那是没有开化的岁月;那是信仰坚定的时代;那是怀疑一切的时代;那是阳光明媚的季节;那是黑夜深重的季节;那是满怀希望的春天;那是令人绝望的冬天;人们拥有一切,人们一无所有;人们直入天堂,人们直堕地狱……” — 摘自狄更斯小说《双城记》。

这最美好最堕落的时代就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

前不久看一部由《双城记》改编的上下集电视剧,在结尾看到卡尔顿和那个小裁缝互相安慰着走向断头台时,我被剧情人物深深打动,眼里涌出泪水……

最初,我的冲动是想写下对卡尔顿为爱不惜牺牲生命的感动。当我迫不及待地把《双城记》原著快速翻阅一遍后,想法却有些变了。久久萦绕在脑海里的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大革命,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交织着压迫和反抗,复仇和宽容,激情和仇恨,革命和血腥的时代。我脑海不断涌出一些纷杂的思绪……

被践踏的怨恨

从小说对革命的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并不认同1789年法国大革命,甚至痛恨革命的残酷,狄更斯称这场革命为“恐怖的巨响”,“自杀性质的复仇”。然而狄更斯深刻地揭示了正是贵族的荒淫奢靡飞扬跋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书中写到:“假使当初一切法律,规则,仪式没有被这样恐惧地滥用,那么也就不会有这场自杀性质的复仇,不会有这场把一切都扫荡无存的革命了。”

在书中,《双城记》描绘的大革命前贵族的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令人切齿痛恨:贵族艾弗雷蒙德侯爵两兄弟为了霸占一个已经身怀有孕的农妇,不惜迫害死她的丈夫,还杀死了农妇的弟弟。当有正义感的马奈特医生写信告发侯爵,却遭绑架,被投入巴士底监狱长达18年。

书中描述侯爵的早点巧克力必须有除厨师以外的四员壮汉的服侍,全部衣着华丽,否则是咽不下的。与贵族奢华的生活相对照是农民的悲惨生活: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贫困中挣扎。他们苟活在最低下的水准里,勉强维持生活。书中写到:“造成他们(农民)贫困的原因显然不是资源缺乏,而是那些根据神圣的命令非得缴纳的苛捐杂税。……假如有一个村庄不曾被层层剥削,那将是一件天大的奇事。”

被杀的农家少年在临死前悲愤地控诉:“我们被掠夺,被捕杀,被弄成如此贫穷。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们最需祈祷的是,让我们的妇女无法生育,让我们这可怜的种类灭绝!”

读者从《双城记》中能真切地感受到法国革命前两个尖锐对立的贵族和平民阶级:贵族骄奢淫逸,对平民轻蔑冷漠;平民在贫困中挣扎,对被压迫充满怨恨。

书中有一段描写侯爵老爷飞奔的马车撞死了穷人的孩子,他只是轻蔑地扔出一枚金币。在他眼中,看那些平民百姓“好似不过只是爬出洞外的老鼠”。当那枚金币被扔回车厢,侯爵威胁到:“你们这群狗! 我很愿意用车子碾过你们每一个人,把你们从地球上根除掉。”当时没一点声音,没人敢反抗,只有埋藏在心中的仇恨。后来这侯爵老爷在家中被人在心口插上了一刀!

正是这种“被践踏的怨恨和复仇的激情”的喷发,导致了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这场革命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美丽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复仇的激情

小说对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描写惊心动魄,那大概也是对革命最经典的描述:“圣安东尼区曾有黑压压的一大群饥民汹涌往来,波涛涌动似的人头上方不时地在阳光中闪出钢刀和枪刺的锋芒。一声骇人的咆哮从圣安东尼的喉咙里发生,森林似无数赤裸的胳膊在空中舞动…… ”

“爱国的人们,朋友们,我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

“一声咆哮,似乎全法兰西所有的声音都在呼喊着这个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流过这城市到达巴士底狱。警钟长鸣,锣鼓喧天,澎湃的人流冲到了新的堤岸边,进攻开始了。”

人们呼唤的革命终于到来了,一个新纪元开始了:人们高喊着“平等,自由,博爱。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红白蓝三色旗在飘扬……

然而,《双城记》的后半部却令读者看到了革命另一面:疯狂,残酷,血腥,令人心惊胆寒!

书中这样写:“首都有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有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加上一个嫌疑法,它粉碎了自由与生命的一切保障,把任何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交给任何一个邪恶有罪的人;……一件丑恶的东西变得熟悉了,好像自开辟天地习以为常了……那就是叫吉洛蒂的严厉女性。

它是治头痛的最好药方,它绝对可靠地防止头发变灰白,它赋予面孔一种奇特的柔嫩的颜色,它是国家的锋利剃刀;亲吻吉洛蒂的人把头伸出小窗瞧,打个喷嚏就掉进麻袋里。它是人类新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

从1791年 至1794年,在巴黎约有6万至7万人被送上了的断头台。

关于革命

在我心目中,《自由引导人民》中的那位手执三色旗的自由女神是法国大革命的象征(实际此画并非描绘1789年的革命)。而看完《双城记》,看到监狱里充满了没有犯罪而又无法获取申诉机会的人,无数无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对这场革命我感到困惑不已。

人是健忘的,并且很容易改变。看《双城记》时,我的立场总在游移不定:看革命前那些贵族飞扬跋扈,确实令人痛恨!当看到后来的革命将无数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又觉得这样的革命太可怕了!为实现“平等自由博爱”,必须用鲜血作为它的润滑剂吗?

书中描写一位连字都不会写的小裁缝,被判谋反罪。在押上断头台时,她困惑绝望:“我并不怕死,但是我什么也没干过。如果为我们穷人做这么多好事的共和国会从我的死中得到好处, 我并非不愿意死, 但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公民艾弗雷蒙德,我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微弱无力的小人物!”

这位微弱无力的小人物,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被送上屠宰场。这样的革命,意义何在呢?

当人们看不到希望时,总希冀来一场痛快的革命风暴扫除黑暗和不正。“等着吧,等有一天,大家都过不下去了,就该有场革命了!”

很多文学作品把革命描写得激情浪漫。然而,古今中外有多少革命是伴着更大的混乱和血腥,有多少人欢欣鼓舞地期盼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却发现结果事与愿违,有悖初衷。高尔基曾热烈欢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十月革命后,却远离革命,选择了意大利平静的卡普里小岛。

然而,当一些人的贪婪和霸道造成社会极大的不公平;当没有了人的尊严,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时,谁敢保证不会有一场风暴呢?

《双城记》在警醒人们革命残酷血腥的同时,也警告另一些人:革命将会发生!

书中,侯爵带着惊奇的神色俯看着那个将死的妇人时说:
“这些低贱的身体里有多大的力啊!”
“在悲伤和绝望中会有惊人的力量。”

复仇女神

《双城记》中,德法热太太是受弗雷蒙德兄弟俩迫害的农民家庭中唯一幸存的妹妹,一个小酒馆的老板娘。即使在革命前,面对侯爵的轻蔑威胁,所有的男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不敢抬起一只眼睛。“但是那个正站在那儿编织的妇人却从容地仰着脸,盯着侯爵的面孔。”这个人就是德法热太太。在狄更斯笔下,这个总在编织的妇女,被狄更斯塑造成“复仇女神”的形象的:右手拿着一把斧子,腰间别着一枝手枪和一把残忍的短刀。

“她有坚强无畏的个性,精明迅捷的感觉,果断的意念;……自童年起她就始终充满一种受尽冤屈的意识和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 ……她毫无同情心,甚至对她自己也没有。如果在过去的许多斗争经历中,她自己被打倒在街上,她也不会怜悯自己;同样,如果她被勒令明天斩首,她也绝不会心怀任何柔情,而只会有一种与送她上刑场的人交换位置的强烈愿望。”

德法热太太代表了那些在动荡的年代中果敢决断不让须眉的女性。德法热太太其实令我联想到法国大革命期间一位真实的“德法热太太”,属于另一阵营的夏洛特科尔黛。科尔黛怀揣一把短刀,把革命家马拉刺死于浴缸,据说大义凛然地走上了断头台。

永逝的脚步声

书中与德法热太太的“仇恨”相对应的是卡尔顿的“爱”。这位行为举止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卡尔顿先生,成天散发着酒气,虚度着才华和生命。但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心底眷恋着纯洁美丽的露西,那是他心中最后的梦。他曾经痛苦而热烈地向露西表露:“……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里有值得牺牲的可能和机会,我愿为您和您所爱的人作出牺牲。”小说结尾,卡尔顿甘愿顶替露西的丈夫走上了断头台,用生命的代价实现了当初爱的誓言。

书中有一大段描写卡尔顿为爱人献出生命的前夜,充满了对生命温柔的感伤和留恋:“汹涌的潮水,这样急,这样深,这样安然,好像一个静静的早晨里的和蔼的朋友。他沿着河向前走,远离人家,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在河岸上。苏醒来之后,他又开始走,但在那里他又逗留了片刻,观看河里的漩涡毫无目的地旋转,旋转,直到急流吞没了它,把它载入大海……”

此时,我真心地同情可怜那颗孤寂的心,为卡尔顿年轻的生命将被激流吞没而深深惋惜。在书中,狄更斯这样高超的文字随处可见,令读者的情绪被作品深深感染。

小说最后一章《永逝的脚步声》描写了卡尔顿走向刑场的一幕:“死囚车隆隆滚过巴黎的街道,声音空洞沉闷而又凄厉。…… 而在刑场,成排坐在椅子上的妇女,手里都不停地编织着,像在公园里看娱乐节目一样。”

在一起的受难者中,有前文提到的瘦削穷苦的小裁缝。在走向刑场的路上,卡尔顿一直紧握着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手,在长街上到处有人叫喊着打倒他,他置若罔闻。书中有一个即令人痛心又令人感动的细节:在刑场等待时,卡尔顿温柔地让小裁缝背对着那咔嚓作响急速转动的杀人机器。

“他们会很快。不要怕!” 两个人站在快速减少的受难者的人群中,郑重地互相吻别祝福,一同走上末路…… 在这样血腥可怕,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时刻,还有一丝人性的温情,可怜的卡尔顿走得并不是太孤单。

我看到的这部电视剧拍摄于1989年,大概是为纪念法国大革命200周年而摄制。电视剧场面不是很宏大,但很忠实于原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演卡尔顿的演员James Wilby(演过电影《莫里斯》)。在豆瓣上,有Wilby的影迷称:“我发现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演这个角色了。如果你真正欣赏James Wilby,真正懂得他清澈的眼神中所蕴藏的淡泊优雅高贵的气质。”我也很欣赏Wilby,他演出了卡尔顿对露西的深情,对生命的眷恋。更令人为一颗赤子之心的殒落而惋惜哀叹。

电视剧片头很短的画面和音乐令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伴着如朝阳出升般充满希望的音乐, 画面里出现缺牙的老人欢欣喜悦的笑容,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挥动的双臂;接着音乐变得激昂冷峻,出现攻打巴士底的画面:大炮,步枪,单吊桥,灼亮的火把,火和烟;最后在深沉的音乐中,叠影出卡尔顿在断头台前平静清澈的眼睛……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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