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癞夫妇

生产队的故事:麻癞夫妇

这是一个坐落在平川尽头地势渐渐有了起伏的小村子,一个多年来以数字“九”为名的村子。说它是一个村子,倒不如说是几个院子。村里的人祖祖辈辈在山冲里修梯田栽秧子种水稻,在田坎上点豆子栽高梁,还在山梁上点包谷栽红苕。

经过三年的困难时期—— 九队的老乡们谁也整不清楚究竟遇到的是什么灾,反正村里的人呼啦啦死了一半。一个百十号的生产队就剩下七十来个人。除了老的小的生病的拖娃儿的,也就剩下二十个成年劳力。他们要经营这上百亩的田土,春夏秋冬耕耙种割,遇上抢种抢收,真能急得人嘴上起泡,累得让人吐血。

这一天,队里的人开了个会,大家想了一个好办法,收几个外来户。这事放到今天,就叫移民。可那时没有这个词。乡下的人口也不是能随便迁移的,但只要这边同意接,那边同意放,事情就成了。可是人从哪里来呢?

生产队周边是小丘陵,水田多旱地少,人们多吃大米也掺上几个月的小麦包谷和红苕。村里的小伙子娶不上平坝里的姑娘,别人田里的活路少,一年到头都吃白米,所以娶进村的新媳妇都是山上的。村里的姑娘们一般不看好附近的小伙子,嫁不到坝子上去,就一心要找一个进城当工人的,或者当兵入伍的,婚后也能 “赖”在娘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老话到了这儿,都反了,人都咕噜咕噜地往下滚。

大伙做了移民的决定,回家跟婆娘一说,家家从山上下来的媳妇就扳着指头数起来。可是打听来打听去,真能丢下老家的房子,放下父母兄弟,全家连根拔的没有几个。生产队到底收了三家人。这其中的一户便是麻癞夫妇。

麻子还年轻,姓申,叫德贵。个子不高,尖下巴,身板也单薄。因一脸白麻子,大家熟了便叫他申麻子,背地里叫,当面也叫。女的姓林,叫云碧。个子也不高,却还粗壮,山里人晒太阳少,皮肤白,圆圆的脸上白里泛着红。因头上稀稀拉拉的头发遮不住白花花的头皮,人们背后叫她癞子,可谁也不好意思这样当面去叫一个年轻女人。德贵夫妇下了山,贫协主席家腾出一间偏舍,队长叫人盘上灶,他们就算落户了。两年三年过去了,夫妇俩也有了一儿一女。又一天,嘻嘻哈哈地来了一群人,乒乒乓乓地凿石锤墙搭草,帮他们盖上了两间土房。

队里进了劳力,两三年后又窜出一群半大的娃儿妹子,再过了几年从城里又来了几个知青,农活越是放缓下来,生活也多少有了些改善。可是德贵家并不见起色。德贵从山里来,田里的活路做得不好;坝子里的人用扁担挑,山里的人用背兜背;麻子个子小,不会担,上公粮还不如身板好的女子箩筐堆得满。有时德贵头上缠着包帕,病恹恹的,一年也挣不了个盆满钵满的。大人娃儿拿他取乐,他一脸讪笑,没有脾气。

云碧终日背着孩子和大家一起干活,锄头朝前挖一挖,娃儿头向下栽一栽。歇气了,把娃儿放下来敞开怀喂奶,遇上别的男人打趣,她嘴里蠕蠕着,圆圆的脸蛋越是红扑扑起来。云碧没有头发,不能像其他的女人那样挽个发髻,别个发卡,再剪个好看的留海,她平日里一条手帕遮住头顶,一件红底碎花大襟补丁摞补丁。从针脚看,她的女红不好,不像本村的姑娘那样有妈教, 一到歇气,不是绣袜底就是扎鞋底。和女人们一起,云碧也是腼腆的。她没有什么家底可以让她骄傲,也没有什么做饭做针线的本事可以分享。她和她的男人一样没见过大世面,认不了几个字。她村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猪没有鸭……于是她无话可说。她唯一叫人佩服的是,挑谷草不用扁担,而用山里那样的背篼。在背篼上码上半人多高的草垛,扯紧中绳,能坐在地上驼起背篼,能把握住平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云碧本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可是在她移民的第十个年头,竟有一件事让整个大队、公社都听说了她。

冬月里,人们还在坡上挖红苕,寒意侵人。队里的活路干得越来越慢,竟然悠长起来。云碧悄悄拉了拉清妹子的衣角,说第二天就没有柴煮饭了。生产队的柴草是按人口分配,可是人口多的烧一个锅,人口少的也得点一个灶。清妹子男人在外地,家里也常没柴烧。因此,两人约好第二天不出工,去山上弄柴。

山上已没有了什么大树,遮天盖日的树林在云碧移民前的那几年就砍光了,现在只能在山涧旁见到当年那些几个月都不停火的炼铁炉。造孽啊!清妹子扛着尖尖的签担,云碧背着背篼,两个女人说话就爬上一面坡。就这儿吧,再往里走,也没有什么大树。坡上到处都是高高的茅草和矮矮的灌木。女人放倒一些小杂木,然后朝不同的方向寻过去。山里静静的,清妹子只能听到自己的砍柴声,再有就是自己的呼吸声。她把砍下的柴拢了拢,捆成三捆,还差一捆。妹子直起身大声喊:“云碧,我要好了,你呢?—— 远远有声音传过来:“我也快了——” 清妹子又砍倒一片,急忙捆做一捆。天已过晌午,阴阴的,人又饥又冷。她把四小捆扎成两大捆,用尖尖的签担戳下去,于是就有了前边的一头和后边的一头。清妹子把柴担上肩,冲着远处又喊:“我好了——”云碧又唉了一声,说也差不多了。话说这担柴的趟过草丛摸上了路,正要沿着山路往下走,只听轰隆隆一阵响,惊得妹子心跳。“云碧——,云碧——,” 没有人答应, “云碧——,云碧——” 山里还是一片寂静。清妹子背脊一阵发凉,头皮发紧,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山下不远一群人正在挖红苕,说说笑笑地好热闹。妹子求人和她一起上山去找。人们在山上发现一个背篼,上面码了半人高的柴草,还耷拉着一条接了多次的棕绳和松乱的绳头……山下的冬水田里,云碧面朝下,手里还握着半截绳子……

德贵听到消息,卸了门板,找人去抬云碧回家。人们抬着云碧在前面走,德贵背着婆娘砍的柴,妇人一般地在后面嘤嘤地哭:“你死得……好惨哪,没钱换根新绳子啊……”冬月的风夹着细雨落在门板上,也落在云碧的光脚上,德贵又哭道:“你死得……好惨哪,十冬腊月没鞋子穿啊……”路人让到一边,见男人这样哭,也跟着伤心。德贵趿拉着鞋跟着,望着门板上的云碧又数数嗒嗒地哭起来:“你死得……好惨哪,肚子里还怀着三个月的娃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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