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樵文集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Thu, 10 Jan 2013 05:49:37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海龟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2/12/28/%e6%b5%b7%e9%be%9f/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2/12/28/%e6%b5%b7%e9%be%9f/#comments Fri, 28 Dec 2012 16:36:36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44 海龟
小樵(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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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杉园遇熊记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8/%e7%ba%a2%e6%9d%89%e5%9b%ad%e9%81%87%e7%86%8a%e8%ae%b0/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8/%e7%ba%a2%e6%9d%89%e5%9b%ad%e9%81%87%e7%86%8a%e8%ae%b0/#comments Sun, 18 Sep 2011 05:21:14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37  红杉园遇熊记

                ·小 樵·

  红杉树国家公园(Sequoia National Park)位于加州中部,国王峡谷(King’s Canyon)南端,方圆几百平方公里,以其莽苍的山谷中大片的巨型红杉树林著称。红杉园自然景色虽无特殊撼人心魄之处,却也是在群山万壑之中有灌木入云,石淙冷然,清清秀秀的一带林泉。

  去年七月独立节,我们和友人相约,在红杉园野营。红杉园里可预定的露营地头两个月便已报满。朋友一家从湾区南下,要纵穿峡谷,估计会晚到。我们从南加北上,路好走些。于是早早动身,好去抢占营盘。约定在POTWISH营地碰头。POTWISH有一百多个露营点,先来先占,不要预定。那儿虽然没有淋浴,但有上下水。这就很不错了,反正野营的乐趣至少一半在于找罪受。到达POTWISH下午两点多。从空调的车里出来,山谷中蒸笼一般的空气挟着红杉叶的味道,湿乎乎,热腾腾,迎面涌来,顿时好像是三伏天正午在北京街头骑车赶路,火着一般烤得人没处躲、没处藏。

  空处还多,沿着营地环营路绕一圈,选在一处边上的位置安营扎寨。这儿离别的营点远些,省着挤在人多处更加闷热。露营地是在灌木野草丛中开出来的一块块平地。每块地盘的停车处入口有一根木桩,只要在上边夹张纸条,便算租下这块营盘。这块营地挺宽敞,安两家的帐篷富富有余,周围还有几棵大树遮荫。隔着窄窄的环营沥青路,路那边就是野山坡。停车处隔在路和营地之间,我的SUV车身高,往那一停,约略地划出一片自己的领地来。

  顶着热浪奋斗着把帐篷支好,已然是汗湿衣衫。安顿好气垫睡袋,想换下贴在背上的背心。一清点行李,不由得叫苦不迭:羽绒服,厚毛衣塞了一大箱子,我的短打扮却只有身上这一套!头年在火山湖公园,刚到达露营地就骤然天降大雨,顷刻间变成大雪,几乎封山。哆嗦着蜷在车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赶紧开拔出山。回味起来除了受冻的滋味就只有朋友在雪地里的铁板烧。这次有了教训,除了备齐铁板烧的供应,打点行装时牢记着给仨人都带足了厚衣服。谁想到装车时就把我的一袋子短的忘了带。

  珍和小不点儿一点不表示同情,反倒笑爸爸怎么不会给自己打点行装。瞧着珍提来桶凉水给小不点冲凉换衣服,苦水只好往肚子里咽。这种时候,吵架埋怨全没用,肯定赢不了,还得白白再多出好多汗。从冰盒里抓出些冰块来泡杯可乐,凉冰冰喝下几口。想想当年学农,盛夏里蹲在麦田里间苗日当午,头眼昏花地汗滴禾下土,甭说可乐,水都没的喝,逐渐也就心静自然凉起来。

  朋友一家还没到,我便领着小不点儿在营地里闲逛。来到营门口,只见一块木牌上贴着告示,警告游人这里有熊迹出没。儿子开学该上一年级,正开始学认字。看见告示上画着熊,便摇头晃脑念那上边的话。“遭遇熊时,要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大;最好敲铁器、弄出最大的声音;不要接近熊,尤其不可拦在熊母和崽之间……”

  朋友家到来,已近下午五点。此时营地已满,四处炊烟渐起,我们也立刻埋锅造饭。腌了一天的猪羊肉往煤气猛火烧烤着的铁板上一搁,香气伴着油烟“嚓”的一声腾起,扑鼻扑面而来,腹中的馋虫立刻动了起来。不想山里苍蝇虽然不多,黄蜂却趋肉香,纷纷从别家往我们这里飞。两位妈妈一手挥着一卷报纸赶蜂,一手举着一叉子烤肉,各自在自家小不点儿后边追着喂。我和朋友拨拉着烤肉,喝啤酒聊天,瞧着两个小家伙人来疯,一脑门子大汗珠子还是不停地到处乱跑,比着谁让妈妈逮不着,于是很体会出家庭分工,各司其职的重要。

  晚饭吃完,黄昏时分,西边一轮快要落山的日头余温仍然不减。朋友提议去河边,大家一致同意,六个大人孩子,说笑着向河边走去。河不远,出了营门一、两百米便能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河在哪。那是条山涧,河床在谷底。沿着灌木丛走出好远才找到一条小径通下河床。小路又窄又陡,满是乱石,小的有蓝球大,大的则有房子高。往下约三、五十米才是水边。我们牵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唯恐稍不留神,蹬空了非滚下去不可。

  河有十几米宽,两边都是密密的林木。河水很清,湍急地冲着河床里散乱的山石。河边水深可及腰,落日余辉下,水底的花石子还依稀可辨。河水为山中积雪所化,凛冽刺骨。酷热天气,酒足饭饱之后,踩在清冷的流水里,洗去一身的躁热污浊,好不快活。男女大小,各寻乐趣,不留心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

  突然,珍一声大叫,“谁在那儿?”

  随着喊声,背后灌木丛一阵唏唏索索的骚动。我跳上岸,抄起手电顺着声音往山坡上照去。离我们大约十米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被光柱照到,颈项处好像有道白光,笨拙地扭转身子向那条小路上跑去。一脚差点儿踏空,蹬下一块石头来。分明是一只大黑熊!

  玩的心情一下子到了九霄云外,很庆幸那熊没随着石头滚下坡来。看看周围,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很晚,四周悄无人迹,两岸刚才青绿的树林变成了一片的黑森森,什么也看不见了。哗哗的水声在山谷弄出些回响,反衬出周围一片让人耸然的静寂。试着吆喝两声,听不到一点儿回音。我顿时紧张起来,从后背往上激凌凌冒出一股冷气,再清楚不过地地意识到,这里是野外,一切危险都是无法预料,这般时分,我们身处的乃是熊的世界。上岸的小路只有一条,在灌木丛影影绰绰还能分辨出路上的石头。熊刚才就在那儿,不知道有多少只,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正躲在树丛中窥侍。我们的背后是一条不知深浅的急流。审时度势,越想越可怕,前方路窄有熊关难越,后边背水毫无退路,内无应敌之利器,外无可盼之救兵。天色眼看着越来越黑,此地再不可久留。可虽然离营地也就1—2哩路远,但我们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实际上等于与世隔绝了。

  朋友走过来,我俩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从小路那儿爬上去,正好比偏向熊山行,想想都不免让人头皮发硬,真要爬到一半有只熊窜将出来,跑都没法跑。可又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岸。清点一下兵力,我们四个大人,五个博士,什么分子生物,计算机工程,一点用没有,恨不得全扔了换一付武二郎的身板、黑旋风的胆,只怕还不一定对付得了熊的力气。而我们的手里,只有两只手电外加几条毛巾,赤手空拳,手无寸铁,想敲出点动静都不能。要说对付一群张牙舞爪扑将上来的熊,我们这拨人搁一块儿,慢说还手之力,招架之功都没有。

  两个小家伙停止戏水,凑了过来。我的脑子里像乱了片子的电影一般闪烁着各种可以回忆起来的记忆,拼命地搜寻各种遇熊方案,只想起“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的情景,却不知道要是两个朋友both in need该怎么办。两个小孩儿大气不敢出,没完地问,狗熊还在吗?我和朋友假装镇静给他们穿鞋系鞋带儿,很清楚地知道,根本甭指望一下子能教会这两个小东西憋气装死的骗熊招儿。

  手足无措地开始考虑谁该怎么自我牺牲,两位女士梳洗完毕,走了过来。我和朋友赶紧各自定一下男子汉的心胸,调整表情,以免乱了妇孺们的军心。

  不想,珍过来,连停都没停,顺手抄起两块石头,口气坚决地低声命令,“儿子,跟着爸爸!”然后,大踏步就向着岸上走去。

  我们俩爷们儿都是一楞,赶紧各自拉起一个小不点儿紧紧跟上。朋友的妻子走在最后,一路提醒让我们记住这地方,明儿晚上好再来,敢情一点不怕。

  我和朋友顾不得答应,一点不敢充好汉,运足平生之气力,扯开嗓子,一边走一边拼了命地呐喊吆喝,以求威摄,更为了壮胆。两个耳朵支起来生怕漏掉草丛中任何一点动静。眼睛瞪到最大,左顾右盼,盯着两边的树丛,但愿别有熊窜将出来,又生怕熊一下子窜出来没有马上发现。儿子紧紧抓着我的手,分不清俩人谁更紧张。两员女将分别先锋和殿后,我们四个大小男人护住中军,心里头七上八下,脚底下却不敢稍稍怠慢,没觉费劲竟然几下就回到了平地上。

  没碰见有熊来袭。我们长出一口大气,像逃出笼子的兔子般飞奔回营,虽然仍无人迹,但脚踏平地,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追上珍,问她手里石头是不是有点儿太小。珍说,“去你的”,把两块鸡蛋大的石子扔到地上,原来也是两手心的汗。她悄悄告诉我,让儿子跟着爸爸觉得很放心。

  迤逦回来,总算远远地看到了营门口浅黄色灯光,倍感文明对于人类是这样的温暖和重要,以前竟从来没体会到。

  来到自家帐外,心中余悸未消,好像周围仍然满是熊的踪影。两个小家伙挨在一起坐着,一声不哼。平时不搂个布熊不肯睡觉,原来都是叶童好熊。点着篝火,逐渐喘过气儿来。小家伙们开始嘻戏追逐,到处找树枝往火里扔,火苗在黑暗中一跳一跳,树枝在火里劈劈啪啪地爆响,才算有了些的野营气氛。

  刚稳住点劲,园警车来巡夜。看见警察,我们一起迎上前去,就好像刚从山大王手里劫里逃生的小买卖人遇见了救苦救难的大侠。不想,那警察小伙却毫无用处,反在霜天里再添一道肃杀,告我们头天晚上熊就曾光顾这个营地。他语气激动地叮嘱一定要把任何有一丁点儿味道的东西存入公园提供的铁箱,千万不要引诱熊来。然后,说一声“Take care”,摔下我们,驱车走了。

  我们傻了眼。转念一想,也埋怨不得,又不能叫警察陪着过夜。一面赶紧把什么东西都塞进铁箱,留下煮锅放在帐篷前好敲打用,一面心中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干脆连夜撤退,后悔那铁板烧的香味好像还没散尽,后悔真是应该选在营地中心处下寨,人越多越挤越好……

  打点好了,各自揣测不安地进帐安歇,已是午夜时分。躺在气垫床上,很困,却睡不沉,怕熊来了不知道。从帐篷顶上的纱窗望出去,参差的树影缝隙中露出深蓝的天,星斗横斜。山中的星星竟然这么多,这么亮。

  蒙胧中,一片骚动将我吵醒。营地远处吆喝声,敲铁器声四起,熊果然又来夜袭。小不点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怎么了,爸爸?”

  “嘘!熊来了。”我一把把他按进睡袋。小家伙缩在妈妈怀里,两只大眼睛瞪着,映着星光像是黑暗中的两盏小灯笼。

  我撩开门帘,向外张望。星光下,地上依稀有些鱼肚白,什么也分辨不出。我把手电从帘缝里探出去打开,一群飞蛾立刻扑将上来。光柱射出,正照在一只熊身上,迈着罗圈腿,无声无息地正从沥青路上向我们营地走。那熊被强光一照分明也是一愣,毛绒绒的熊脸扭了过来,瞳孔反射对光缩小,一对铃铛大的熊眼化作两个发着褐黄色金光的环,透出野性。黑鼻孔下的嘴巴张得不大,却清楚地露出白色的尖牙。脖子上仍有一圈白色的光。庞大的身形,离开朋友家的帐篷旁边还不到一米。我的手电掉到地上,抄起放在帐前的锅,一面猛敲,一面冲着朋友家的帐篷大喊,“快敲锅,熊就在你们帐外!”

  朋友却忘了把锅带到帐篷里,半天没有动静。那美国熊大约不懂中文,听不出我威胁,站住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急得差不多要把锅砸破。正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们SUV车上的警报系统突然发作,车喇叭一声声大鸣大放,大灯也随着声音一下下雪亮地闪,在深夜里如同电闪雷鸣,显得声势非常浩大。接着,朋友家和周围帐篷里也传出了吆喝,敲打声。折腾有十几分钟后,再摸起手电扫射,熊早已不见了。

  揿亮手表,一看已是凌晨三点多。营盘里恢复了寂静,估计熊也该下班了。黑暗中,珍的手伸过来。“熊再来,用这个。”说着把SUV的钥匙递给了我。我心中顿时觉得有靠,放松了许多。真没想到,我家的内当家平时声色不露,却就是一位技高胆大的女侠!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用完早饭,已快十点钟。正要出发游览,园警车又来了。我已对警察没了指望,朋友迎上前拦住。不想这次车门一开,跳出个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她笑嘻嘻听我们汇报熊情后,问道:

  “是不是脖子上有个白圈?”

  “是。”我们不禁疑惑起来。

  “哈,我就知道是她。”女园警的口气好像在谈邻家的外甥女。“这是位熊女,名叫0299。刚才在CAFE那儿,我追着她进到山里好远。”

  没想到又是一位女豪杰,一个小女子居然敢只身追熊进山!我和朋友听了都有点不好意思,问,“它脖子上怎么会有白圈?是人工养大的?”

  原来,这块儿出没的都是黑熊。比起灰熊来,黑熊个儿小,胆小,很少攻击人。哪只野熊吃惯了熟食,经常往人处跑,公园就把它麻倒,戴上项圈,通过上面的信号监视其行踪。这位0299熊女虽然老往有人处凑,却从无伤人记录,因此,公园还没决定怎么处理之。

  惭愧,原来都是一场虚惊。

  这天傍晚,早早地从河边回来,不免早早安歇,补上头天晚上缺的觉。正快要睡着,不知怎么我迷迷糊糊又走在深山荒草丛中,闯进了熊窝。只见熊营门口也挂着块牌子,0299欠着身子正往上写些什么。看见有人来,0299迈着罗圈腿跌跌撞撞地跑了。我走过去一瞧,牌子上也有图,原来也是个告示,写着:要是去人那边,短头发的好对付;要是碰上长头发的,尤其带着小的,千万不能惹!

  我忍不住微笑,天下英雄所见略同,天下狗熊所见原来也是略同。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3 华夏文摘 cm030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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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ISN’T A SHOW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7/life-isnt-a-show/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7/life-isnt-a-show/#comments Sun, 18 Sep 2011 03:38:13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35 LIFE IS NOT A SHOW

Life is not a show,
So live it, heart and soul.
Life is real,
Don’t play but BE one’s role.
Life could be a game,
It could also sound like a dream,
And everything will surely pass
If one’s focus is on the end, the tomb.
Live your life happy and sound,
Live on, there always will be another r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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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斯先生的饮食原则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6/%e6%b1%a4%e5%a7%86%e6%96%af%e5%85%88%e7%94%9f%e7%9a%84%e9%a5%ae%e9%a3%9f%e5%8e%9f%e5%88%99/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6/%e6%b1%a4%e5%a7%86%e6%96%af%e5%85%88%e7%94%9f%e7%9a%84%e9%a5%ae%e9%a3%9f%e5%8e%9f%e5%88%99/#comments Fri, 16 Sep 2011 15:41:13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22 汤姆斯先生的饮食原则
—在美国作医生的经历

小樵

汤姆斯先生认为做人应该有原则,而且,人生有些基本的原则更应该是无论在什么
情况下都仍然必须坚持,丝毫不能动摇。饮食,也就是人应该喝什么吃什么,就属于
汤姆斯先生的这些基本原则之一,也是我作为医生在与汤先生很有限的接触中所见
到的他所坚持的唯一原则。尽管如此,我自己对有关饮食原则的理解却在很大程度
上都是因为受了汤姆斯先生的启发。

汤姆斯先生五十岁出头,乍一见到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活脱脱一座黑铁塔,很难跟
病人身份联系起来。可汤姆斯先生却的确是位病人。汤姆斯先生傍晚时分来到急诊室,
主诉为胸前区闷痛并感觉气短。急诊室很忙,病人常常多得应付不过来。为此,急
诊室设有分诊护士,由他们来把关第一个决定哪位病人比较重,应该优先看医生。
平常人如果只是为了头疼脑热之类的症状去急诊室就诊的话,经过分诊,有可能落
得先在候诊椅子上干坐好几个钟头。而胸痛气短的症状却可以让病人立刻见到医生,
因为这是冠心病心绞痛的典型表现。心绞痛可能是心肌梗塞的前兆,不仅具有很强
的潜在致命性,而且是否得到及时治疗有可能导致生死之别。

经过心电图、心肌酶测量等心肌梗塞的急诊过滤检查,汤姆斯先生没有心肌急性缺
血的表现,于是被按照可疑冠心病收住到冠心病监护病房。那天我是夜班值班住院医
生,负责接诊。可疑冠心病的接诊已经形成固定程式,重点问过症状特征,有没有
家族史、吸烟史、糖尿病史等等危险因素之后,便是每隔几小时重复一次的系列检
查心电图心肌酶以确定排除急性心肌梗塞。急性心梗排除以后,接下来是超声心动
图应激测试等项检查以评估心肌供血的基本状态从而制定出长期方案。后边那些进
一步的检查一般可以等到第二天,由心脏科的主治医师看过病人后再来决定。

病历医嘱写完,我起身准备去处理别的事情。离开病房没有多一会儿,接到传呼,
汤姆斯先生对他受到的待遇产生了非常强烈的不满意。护士虽然努力试图平息他的
愤怒,但护士的话却成了火上浇油,汤姆斯先生不但没有阴天转晴反而更加生起气
来,喝令要求立刻面见医生。

我赶回病房一瞧,原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汤姆斯先生有糖尿病,因此我们给他
开的饮食是ADA1800套餐。这是根据美国糖尿病学会(ADA)指南设计的食谱,其主要
原则就是把每天摄入的总热量控制在1800卡路里以内。因为早已经过了正常晚餐的
钟点,医院食堂夜班值班给汤姆斯先生送来一个后备托盘,两薄片四方白面包夹着
两薄片火腿做成不大的一份三明治,切成两个三角,一小份青菜沙拉再加一块花生
酱饼干,此外就是去咖啡因咖啡一杯,配的还是无糖甜料。汤姆斯先生认为食堂拿
早餐来应付他,因此不满。

瞧着这么一份极符合健康标准的食品,我仿佛也可以感觉的到汤姆斯先生腹中的辘
辘饥肠,于是笑着对他解释说,为糖尿病病人提供ADA食谱也是医院替病人健康着想
的一份好意。

我的一番解释同样没用,汤姆斯先生的一脸不乐意似乎进一步加深,俩个大白眼珠
子里射出些幽幽的光,显然真是饿得够呛。我于是打圆场说,要不今晚我给您破个规
矩,但明天主治医查房时还得按规矩办。

听了我的话,汤姆斯先生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牛一般的身躯比我还壮,气势像是
已经再也忍无可忍,好容易穷苦人有了机会上台面对斗争会上挨整的地主。他伸出右
胳臂,好在还没有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打架,只是摆出了指着鼻子责问的姿势说,
“你们医院的破规矩太多,还说什么是为了病人,都是扯淡!”

我虽然很庆幸汤姆斯先生不是要打架放对,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捍卫医院的
健康原则,只好试着劝解道,“请坐下,别激动。”

汤姆斯先生拒绝落座,一边打着手势加强语气,一边继续表达他强烈的情怀,声音
越来越大,“我做人是有原则的。我已经让你们医生们给弄得又戒烟又戒酒,我不会
再听任别人规定我吃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顿饭。一顿饭吃什么就那么重要?”我小心翼翼地问,试图寻找出
问题的底线。

“你算说对了,什么都没有吃什么那么重要。”大概看我没有一点儿同他作对的意
思,汤姆斯先生的口气有所缓和,其中还透出了几分诚恳,他甚至用他的大巴掌拍了
一下我的肩膀:

“年轻人,人一辈子就那么多,你不能随便就什么都放弃。”

时间已晚,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用。我替汤姆斯先生另要了份晚餐,平息了一场
风波。汤姆斯先生那一下轻拍我的肩膀虽然用力很小,可他暴风骤雨般发泄一腔愤怒
之后才透出来的诚恳,尤其最后这句很带着些哲学味道的话却使我至今记忆犹深。

第二天我是夜班后,离开医院较早。不料,到第三天上班早查房,却发现汤姆斯先
生不见了。我很是意外,因为心绞痛病人住院后一般都得待三、五天以上才能完成所
有诊断过程。夜班值班同事交班时告诉我,汤姆斯先生是在AMA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才走的,原因还是因为ADA晚餐。AMA(Against Medical Advice)指的是病人不遵医
嘱,自行出院。签了这样的表格,除了免去医院所有责任外,保险公司一般都会拒
付,账单往往就只能落在病人自己头上,所有费用都可能变成病人自己负责,因此
不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同事交完班,随口补充道,“你看,你那病人懂得‘饮食原则’。你把你的病人惯
坏了。”

同事不经心的评论里多少带着些揶揄,很显然,他觉得汤姆斯先生的所谓“坚持原
则”有些愚蠢可笑。

汤姆斯先生把一顿饭吃什么拔高到做人的原则不能不说是有些小题大做,而且,我
估计头天晚上矛盾爆发肯定还掺杂着到底看谁说了算的角力因素。但不管怎么说,汤
姆斯先生曾经是我的病人,而且我对汤姆斯先生之果决即使说不上佩服,至少也是
满怀着不少的同情,因为我自己对健康饮食问题也是整个一个虽经努力迄今仍然搞
不清楚,觉得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为了助人健康,给人带来的困扰委实也是太多。不
是大话,如今讨论起饮食原则来,就是把所有饮食健康有关的所谓科学依据,专家
意见等等的统统都加在一起,其实用价值跟汤姆斯先生的一句话份量其实差不了许
多。

什么是健康食品,什么应该成为人的饮食原则虽然属于老生常谈,却每隔一段时间
便会被媒体电视上的什么有识之士等等的拿出来作热门话题,因为饮食健康是每个人
切身利益之所在,最能获取人们的关心。问题是每次讨论时的推荐内容都会出现不
小的变化,无论其目的是否纯粹为了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说明的其实是这个题目大
概没人真能说得清楚,至少没有几个人能像汤姆斯先生这样处理得这么肯定。说实
话,汤姆斯先生对于自家饮食原则之坚持,按照当前的饮食健康标准,很带着些舍
生而取义般的悲壮色彩,每次想起都会促使着我把饮食原则很做一番仔细的整理与
思索。

要对人的饮食进行评定与衡量,无非是吃什么,怎么吃和吃多少。人该吃什么在很
长时间里对于中国人一直都算不得问题,因为那时根本就没什么选择。比如当年
我们的大学时期,属于已经好转但伟大领袖余威尚在的年代,那时候人的精神世界虽然差不多仍然继续处于一种超饱和的过度喂养状态,肚子里却又差不多总都是空的。学校
食堂提供的早餐一般都是窝头咸菜还是份儿饭根本不管饱,整整一上午的课好容易
熬到了第四节,早已是头晕眼花出虚汗,低血糖反应全面发生作用。觉得饿的不止
我一个,下课铃一响,饿狼似的全体同学们便会立刻从各个阶梯大教室门口同时涌
出,很快在大操场上形成几条人龙,以食堂为同一目标迈着无比坚定明确的步伐,
滔滔的前进。尽管那些年代间或也能见到个把胖子,但很显然,在食物有没有、够
不够才是根本问题的时候,吃什么吃多少都根本不会用得着考虑,但凡有吃的就毫
不犹豫的尽量多吃才是唯一原则,没有谁会为之动脑筋有异议。

至于怎么吃与吃什么的命题,只有在吃多少的问题已经得到充分解决的前提下才有
意义,所以如果这个问题能够成为话题,说明生活水平已经有了大幅度提高。健康食
品的概念是我到美国以后才开始加以注意的。这时候在吃多少上我才算头一次有了
些自由,即便是吃什么也可以自行作主,不再取决于食堂大师傅。而且在美国吃的
花费比例变得很小,无须为此进行计划经济。再后来我决定开始作临床医生,健康
饮食也随之真地成了问题。一方面住院医吃饭不要钱,面对着大堆各式各样食品必
须有所取舍,否则几天就能变成气球,另一方面自己也需要掌握些健康食品的知识
才能咨询病人,因此开始对吃什么认真上心。当然,一旦了解掌握了健康知识势必
由此也对自家饮食的选择产生影响。

起初还谈不上什么困扰。当时日本发展速度快得让人恐惧,理论与舆论都一致推崇
东方饮食,实际说的是日本饮食,说是其中碳水化合物含量远高于脂肪,这样的饮食
肯定更有益于健康,要不然日本人怎么会那么厉害,拼命工作还非常长寿?而且,
日本人还那么聪明,当时差不多已经把半个美国买了下来。作为东方人之一员,中
国虽然当时还不算太厉害,但中国食品至少在中国人心里也觉得跟着沾光。日本食
品,那充其量只不过是我大中华料理之衍生。自己的传统食品就属于健康食品自然
是再好不过,接着继续吃就是了。

岂料没有几年,情况就发生了好几次重大变化,到如今碳水化合物已不再是无条件
的有益于健康,但说法却同样是有凭有据,说是一来多余的碳水化合物在体内全都会
转化为脂肪,二来比起脂肪来碳水化合物食入后反而更会刺激胰岛素急速分泌,这
对心血管是一种不良刺激。且不说此时健康饮食概念与当年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却
没人解释为什么日本为什么还是没美国胖子多,就我自己来说,有了这方面知识后,
我再吃东西时就总免不了首先要克服一层心理障碍,再没有把握这一口下去之后健
康会增加一分还是减少一分。虽然吃的过程中咀嚼那部分动作仍然带给人纯粹的乐
趣,咀嚼肌运动配合着味蕾刺激仍然产生出让人满足的感觉,可每到下咽这一步,
便会隐隐感觉到位于身体上腹部的胰腺里面的胰岛细胞立刻开始努力工作,一
点儿一点儿的随着中华饮食博大精深的成分进入体内而分泌胰岛素,毫不松懈的寻
找着心血管系统的每一个内皮细胞与平滑肌细胞,并立刻扑上去产生坏作用。

再后来知道的越来越多,迫使人就连咀嚼也无法再不假思索,再不能对着一桌子美
食摞胳膊挽袖子饕餮。试想,咀嚼的快感全部来源于对感觉器官的刺激,而感官信号
中的色香味等等能使味蕾产生好吃感觉的食物成分竟然差不多除了脂肪就是糖。同
样一张烙饼,加点儿油煎就会好吃许多。同样一杯咖啡,加点儿糖就会好喝许多,
原来所有所谓的厨艺烹调无非是把脂肪与糖的处理与搭配弄得恰到好处。这是进化
论适者生存的基本要义之所在,因为从科学角度上看,香与甜之所以能形成好吃的
感觉,就是因为能产生出香甜感觉的食物成分分别为脂肪与糖,其中所含能量较高。
尽量为自身摄取能量,这在食物经常不够的野生状态下绝对有益,可一旦食物充足
供应便成了不健康的头号原因。而生命活动里的“吃”这一项生命活动之所以存在
并且至关重要就是为了给自体提供与储存能量,“吃”完全是为自己的,即使号称
为别人也得通过为自己才可能完成。

可对于食物应该香甜好吃这一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理解到这种深度,不仅很是影响人
吃的乐趣,简直会使人产生出做人的最基本的困惑。食色性也,古之圣贤就已经知道,
个体维持与种属繁衍乃是一切生命活动中最基本也最强大的原始推动力,正因为如
此,有关食与色的生命活动才会产生出生命中最大的快感。可惜,在这一点上,所
谓的高级动物,人,竟然和其它一切动物没有两样,竟然在生理上完全没有进化出
哪怕一点点的本质区别,饿了要吃,好吃的就吃得多,吃多了就会出毛病。人固然有智
能,使得人比动物聪明可以统治万物,可从其对于生命的影响来说,人的智能的根
本作用不过是提高了个体维持与种属繁衍的技术与手段。农林牧渔的形成使得人类
能大量生产并囤积食物,保证了有规律的一日三餐;医疗卫生与社会互助系统的发
展减轻了病患的伤害,增强了安全,使得每个个体的生存期间愈加延长,可以占有
并消耗更多的资源。这当然属于是人类文明社会有别于任何动物群体之最大优越性。

可是,伴随优越性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人类所特有的同时也是最难解决的麻烦。足够
的供应可以不断继续满足人的欲望,结果却是,大到种属环境便有人口增加、自然资
源用之有竭、全球变暖等等危机,小到个体生存便有了过食与肥胖以及随之而来的
不健康。通过发展利用人的智能,人类消耗资源的能力不断增强,消耗量随之不断
加大,可惜,同时发生又非常可悲的却是,人类迄今没有任何能力可以补充或创造
出自然资源,人的基本生理也并没有随着智能进化而发生哪怕些许的改变,既无法
给自己的欲望设置上限,也没法使香与甜改变成为难受的感觉以利健康。两形之下,
不由人不生出感叹,智慧与愚蠢虽然属于人类智能的两极,然而,虽然可以用智商
去试图衡量两者的差别,面对有限的自然资源,却实难肯定的说清楚两者之间究竟谁为
优劣。

如此说来,既然什么都说不清楚,什么才应该算作应该努力遵循的饮食原则呢?每
当面临此类困惑时,我便不由的再想起汤姆斯先生,对他坚持自己“饮食原则”,完
全视“健康饮食”之概念如草芥简直就从同情升华到了敬佩。试想,如果真地对饮
食生理理解透彻,对生命意义最直接了当的概括实际上是:人生奋斗的目标应该是
不断努力争取,以使自己不断产生出来的欲望得到满足;而对生命健康的最佳概括
却应该是,人应该不断努力争取,以尽量放弃自己努力所取得的成果,不要满足自
己的欲望。

所以,不管吃什么还是什么都吃都能活人,有度就是健康。把所谓饮食健康作为话题来谈其实无非是在为挨不了饿的人寻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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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昙花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5/%e8%b0%88%e8%b0%88%e6%98%99%e8%8a%b1/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5/%e8%b0%88%e8%b0%88%e6%98%99%e8%8a%b1/#comments Fri, 16 Sep 2011 00:11:07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25 https://www.flickr.com/photos/xiaoqiao/614305...

谈谈昙花

无意间,后院过道里的昙花开了,十朵相继绽放,很让我忙活了好几天

“昙花一现”用来描述短暂,应该属于贬义,但其实却使人对昙花本身形成了非常神秘的感觉,至少我自己一直有此朦胧印象,也许主要因为一向以男子汉自诩,对沾花惹草类从未采取认真态度

有次在人家顺访,主人家不很讲究,但门廊处几盆不起眼的盆,其中一株绿油油的叶子显得很是肥厚有形,不由多看了两眼。主人见我停下指着介绍说,这是昙花。我心中不由一动,那是头次亲眼实物,原来以为昙花如坛,带着点佛意,只是想像中的东西,岂料有缘亲见。

主人热情,有意结好,见我感兴趣立刻提出送我一株。我那落忍得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坚辞。临走,女主人塞我一个瓶子,里面插着一个昙花叶,嘱咐等出来根再种植。又不料昙花竟然这末不经意间便进了我家。

我将信将疑,但没几天果然有根须生出来。甚喜,移作盆栽。回国几周,嘱咐儿子浇水,情知指望不上。回来,那娇嫩东西已经带黄,却挺出几个杆茎,各自顶着发了辗的叶子,形色都不入眼。把这盆还了俗的花搁到个自动喷头浇得着的地方,再没有兴趣管。

偶尔瞧瞧,昙花竟然越长越大,在花盆里头重脚轻的站不住。再后来出于不好意思觉得实在对不住,这花好歹已是我的,这末受冷落,便给移到后圆地上,支个竿子把十来个叶拢在一起。

今年回国两趟,更没顾上。快中秋了得闲,后园的兰花玫瑰都已开过,却发现昙花几乎每个厚厚的叶子都挺出了嫩紫间白的弯枝,头上有3-4寸长的大花骨朵。我大喜过望心中简直一阵狂跳,昙花分明是要开!

一共十朵,长差不多。第一天一朵,第二天两朵,然后3-4朵,几乎准点,晚上十一,大花骨朵一下子绽开,花径有半尺多。

花瓣洁白细致,在月光下莹莹地发着银光,十几个大花瓣花团锦簇的从中间拥出小喇叭花一般的花心,周围一圈蕊上扑着嫩黄的花粉,极其精致,想照个相都只怕被闪光灯照坏。

俩钟头不到,原来挺着劲儿的花茎立刻疲软,花骨朵的紫皮重新合拢,把那洁白的瓣,嫩黄的蕊收了起来,免遭黎明前的寒露和白日里喧嚣。

活活的当了几晚上花痴,深夜里顶着新凉,体会着静谧,伴花,煞有介事。

这一丛白花绿叶,丽质天生,何幸属我。一向未加珍惜,却仍然盛开,上心的观众就我一人,可不是为我而开?纷纭世界,似此花者有几?总算醒悟

本来马上要搬家,怎么舍得下,来年花开被别人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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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罗宾逊主教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2/%e5%91%8a%e5%88%ab%e7%bd%97%e5%ae%be%e9%80%8a%e4%b8%bb%e6%95%99/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2011/09/12/%e5%91%8a%e5%88%ab%e7%bd%97%e5%ae%be%e9%80%8a%e4%b8%bb%e6%95%99/#comments Mon, 12 Sep 2011 21:34:16 +0000 小樵 https://hxwk.ciaos.org/xiao-qiao.hxwk.org/?p=20 告别罗宾逊主教

             ——在美国作医生的经历

                ·小 樵·

  那是八年前夏末秋初的一天,是基督教里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不懂基督教,因而记不很清楚。但是我的病人,罗宾逊主教,选择在那一天告别人世。罗宾逊先生是个教士。他在世时,我随大家称他为神父。但用中文谈起他来却觉得罗主教更来得亲切和令人尊重。

  罗主教住在九楼南11床。九楼南是VIP病房,都是单间单元带浴室,允许家属陪伴。护士和病人是一对二,照顾得非常周到。罗主教在数月前诊断患有肝癌。教会将他从巴西亚马逊河流域的传教处接回,安排住进芝加哥这所医院。那时我刚开始做住院医,第一个月病房轮转,分管10张床。罗主教是我管的第一拨病人之一。

  第一年的住院医叫R1实习医生,负责自己病人的一切具体事项。每天要在八点半早查房之前完成自己例行检查,把每位病人的情况,所有的化验和其他诊断检查结果总结好,订出计划,报告给上级医生,征得同意后再去具体实行。这样每天头七点就得去看一遍所有的病人,往往需要将病人唤醒问诊体检。医生紧张,病人也不乐意。

  罗主教差不多具有所有晚期肝病的典型体征。肤色黯黄,口唇紫暗,腹涨如鼓。严重的营养不良使肌肉萎缩,皮下水肿。因为失去合成凝血因子的能力,无论什么微小的创伤都会造成大片淤血。这样的患者真正病入膏肓,医生早已无力回天。病人由于精神肉体的巨大折磨往往变得难以应付。有人精神崩溃,极度抑郁。有人愤世之极,动辄恶语伤人。也有人变得象个惯坏了的孩子,无论怎样都无法满足他的无休止的要求。管这些病人,每天早上的例检都是一场心理挑战。

  可罗主教却是例外,那形同槁木的躯体下包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我每天早上匆匆赶去时,他多半早已醒来,总不忘问侯早安。无论对谁,他浮肿的脸上几乎总挂着微笑,从不为难人。人生活在社会里,生活工作难免有紧张压力,常不自觉地显露在脸上。罗主教风烛残年,但那蔼然的微笑反映出他平和的心境,反而给周围人以安慰,有时使健康人都惭愧。

  罗主教早已立好遗嘱,他的医疗状态是DNR(DONOTRESUSCITATE),如有心跳呼吸停止,休克等情况,不要抢救,不要用药物或是机器人为他维持生命。医护目标是安慰治疗,只求减轻痛苦。这样,主要医疗手段就是吗啡。吗啡是镇痛镇静的最佳选择,但过量吗啡会造成严重呼吸循环抑制,致死原因是血压过低和呼吸停止,现在已成为安乐死的标准用药。管理吗啡治疗,医生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调整剂量,达到镇痛的同时防止后者的发生。作为主管医生,我恨不能为罗主教多作些什么。

  有一天,住在芝加哥的北美红衣大主教要来看望罗主教。这位大主教德高望重,在教会内外权力影响都很大。他自己也身患癌症,卧病在床,不久人世。他的出动乃是媒体追踪的目标。知道他要来,医院的多位大人物纷纷莅临九楼南。我已被上级医生关照多次,科主任也亲自来查看过病历。就连护士们也都比往日盛装,也许会在电视上露面,或许能得到大主教的恩泽。我的心中甚不以为然,倒不是因为平添了许多跑腿的差事,只觉得这和在中国首长视察又有何异。但事关我的病人,身为主管医生,我当然责无旁贷。

  这天直到下午,还没把一天的常规工作做完。九楼南护士台又传呼,说是罗主教要见我。我有些意外,因为罗主教从未主动要求过什么。我匆匆赶去,一路构思着安慰的话。罗主教见面先是道歉打扰,然后提出要做一次腹腔穿刺。原来他的教服因为腹腔积水已不合身。他的口气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表情使我想起要去见毛主席的红领巾。我稍稍犹豫,因为他的凝血功能不好,最好先输些冷冻血浆。可要等着配置输液,腹穿就差不多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我决定为罗主教冒点险。我吩咐护士准备6个1升的负压瓶,搬椅子坐在床前。要抽掉6升腹水,接近生理承受的极限,何况罗主教体质已相当虚弱。一定要慢,至少得一个小时吧。针头穿进紧绷的肚皮,暗红色的腹水喷涌出来。一看就是恶性,而且腹腔压力已相当高。我调过身,坐在床上,想挡住罗主教的视线,以免他看见自己身上流出的恶水。

  罗主教却看出了我的意图。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医生。”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那第一个月的住院医生生活几乎已让我自信心崩溃。离开医学院已经十年,一直作科研,临床经验为零,不熟悉美国医疗系统,语言半通不通。我一直在竭尽全力,每天都要工作10小时以上,晚上还要再看2-3小时的书,这样也就将将地勉为其难。但是医院要的是能用的医生,不能指望有人会体会你的处境。说实话,自己也开始怀疑是否能作下去。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声赞誉,何异于久旱禾苗骤逢甘露。

  我说声谢谢,假装埋头在操作上。罗主教跟护士还有一位陪伴的教士聊天,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不知不觉,5升多腹水抽完了。那天晚上,红衣大主教来看望了罗主教,还为九楼南的病人一一作了祝福。而罗主教居然能够走出病房,几乎全程陪同。第二天,人人都仍然兴奋不已。可不是,红衣大主教乃是北美大陆离上帝最近的人,而这位最能代表上帝的人头天晚上就在这层楼上留下足迹信息。看到大家包括罗主教高兴的样子,我的心中也开始重新蓄积起几分自豪。腹腔穿刺虽不复杂,但对晚期肝病的低凝状态,却有相当的危险。要按常规处理罗主教就无法在那天晚上穿上教服,更不可能下床走路。尤其是科主任亲自打电话给我,说是大主教对罗主教得到的治疗非常满意。

  我在感情上自然而然地对罗主教多了几分亲近,有空儿常去盘桓一下。原来罗主教很有一番经历。他从神学院毕业便去了巴西亚马逊河下游的热带雨林里向土著传教,一呆就是41年!去时大约还有些行李,回来却只有一身病痛。他没家没业,正仿佛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听说他有什么非凡动人的事迹,但我相信,能从世界最发达富庶的地方到迄今交通通讯闭塞的地方呆上41年,足以说明罗主教的为人和事业心。他是教士,他的事业当然是传教,他为此献上了毕生的精力而不求回报。我没受过宗教薰陶,看到道貌岸然的人们慷慨激昂或是温柔委婉地称自己是主的仆人常常忍俊不禁。可我对罗主教的为人却是肃然起敬。

  我们在社会主义中国长大的人听惯了感人的话,给我醍醐灌顶感觉的有两句。一说,人的一生不应该虚度年华,不应该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这样,回首往事时他就能说,我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了。这是一个对理想境界的抒情描述,并不容易做到。什么是最壮丽的,各人自有各人的见解。但人有理想有目标,才有动力,才活得充实。还有一说,一个人作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作好事,一辈子有益于人民。人民是虚,人却是实。什么是好事,各人也是自有评说。人常常难免做些只有他自己才会认为好的事儿。然而,只要不拘泥定义,这两句话岂非罗主教的写照。

  罗主教的健康却是每况愈下。肝癌患者平均寿命只有6个月,罗主教已经到了时候。他越来越多地处于昏睡状态,但醒来时仍能得体地对话。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开始向周围每个人反复表示,希望能在那一天告别人世。对于一位行将就木的人,没有人会苛责为什么要选日子。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对自己的末日完全放弃选择权。但罗主教周围的人都有一种默契,希望他的心愿得到满足。他的血压已经很低,已经很少进食。可是能否正好在那一天去世,却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离开那天只有三天,罗主教的血压已在休克水平。即使苏醒时,也似乎失去了定向能力。他的唯一亲属,远房侄女玛莎,一位年轻的教授,提出给罗主教输液。充足的体液是维持血压的基本因素。但在这种情况下,输液等于是人为地维持生命,严格讲,是违背DNR状态。但医生的本职或本心是延长寿命,因此玛莎的要求没有任何阻力。

  那天前一天下午,玛莎要求和医生面谈,希望能加大吗啡剂量,帮助罗主教实现心愿,也就是在第二天去世。因为基督教义遣责自杀,玛莎特意邀请了一位神父一同出席,无非表明无论亲属和教会,大家都希望满足罗主教的心愿。可对医生这却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任务。那时密执安州刚把一位协助癌症患者安乐死的医生起诉并判有罪,罪名就是协助自杀。罗主教的具体清况实在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实在不能算自杀。但主治医生不能明说,只答应第二天把输液停掉,然后看清况再说。

  第二天早上我5点半就去上班,因为中午全科大查房,讨论我的一位病人。这是我第一次在全科报病例,多少有点紧张,想早些处理完常规工作。那天早上阴云密布,车过湖滨高速,密执安湖上不见日出时的朝霞。湖水沉暗,在不远处便与乌云融成雾茫茫的一片。我的心情也是严肃和说不清,不知道罗主教会怎么样,不知道什么是医生该作的和能作的。和往常相反,我看完别的病人最后才去九楼南。玛莎和一位神父都守在罗主教的屋子里。输液已经在半夜12点停止,但罗主教的清况却相对稳定。他的血压虽低,神志倒还清醒,居然说,早上好。我也用微笑回答他脸上那分明的笑容。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问道,“肝区疼痛厉害吗?”

  罗主教回答,“是,一阵阵剧痛。”

  我说,“好吧,我把吗啡改为连续点滴。”

  我看看玛莎,她和那位神父都严肃地点点头。

  我摸摸罗主教的手,说:“GOOD-BYE!”在我心中,实实在在是这话的原意,MAY GOD BE WITH YOU。这是确确实实的告别,因为吗啡剂量再增高,呼吸循环抑制在所难免,这可能是罗主教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转身出去,开下医嘱,吗啡静点,每小时5MG起,可加倍。然后在每日病情记录上写下,因吗啡剂量已不足镇痛而改为连续静脉点滴。这是我第一次未经上级医生写下的重要医嘱。

  为此,这一天我都非常紧张,我只是个实习医生,不知上级医生会说什么。再加上大查房报病例的兴奋和兴奋后的松驰,一直到傍晚下班前才又回到九楼南。一看病历,我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两位参与罗主教治疗的主治医生都在我的医嘱上签上了他们的名字,而且一反常态,他们都没写自己的每日病情记录,而只是在我的记录上签名同意。

  我去看罗主教。他的血压已经测不出,脉细如丝,气息微微,大约超不过一个钟头了。

  玛莎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谢谢。然后她随我到楼道里,一下子趴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我没出声,只是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任由她的鼻涕眼泪抹在我的白大衣上。我们都是凡人,无法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这番交流使我们相信我们各尽所能为将逝者作了些我们觉得应该作的事。在生与死两个世界的边缘,无论种族,宗教,性别,年龄,活着的人都是站在一起的。

  下班的路上,一天的雨已经停止。夜幕降临,芝加哥大都市已是华灯初上。雨水洗过的路面反映着灯光,显得干净而有情调。落日余辉使得天空还很明亮。湖滨高速在市中心急转弯前,笔直地向汉考克大厦而去。大厦顶上有一大片浮云环绕。两根白色的天线杆穿出云上。云上边被晚霞镶出金红的边,正象是西游记里大仙们往返的祥云,在天上人间之间相接。我想,这云一定是到人间迎接什么的。我祝愿罗主教在西归的路上走好。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1 华夏文摘 cm0111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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