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17日，是我妈去世15年的忌日。我老想写点什么，但我妈是一个太普通的人，实在写不出有意思的东西，后来想，既然是凡人，就随便写点凡事吧，比方说，她做的菜，还有镇江狮子头。
妈出生在苏州，在苏州长大，到老了，她说的上海话里还是带着浓浓的苏州口音。她做的菜，当然就是苏州菜。我不知道苏州菜和上海的本帮菜到底有什么不同，基本都是浓油赤酱，偏甜。但妈说她是正宗的宁波人，说她烧的菜里有宁波元素。反正我也吃不出来，自己娘做的菜，总是天下最好吃的菜。
妈说自己是宁波人一点都不假，她的祖父是真正的宁波人，早年曾去日本留学。“早年”早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肯定要比鲁迅郭沫若蒋中正他们这一帮人还要早得多。去日本留学学什么？老人家大概没有什么安邦治国的志向，仅仅是去学习一种谋生的手段：学做裁缝。不錯，就是留洋到日本学栽缝！宁波人务实，学习可以傍身的一技，学好了就海归，到苏州来谋生，开设了一家洋服店，时间在1879年（又有说是1899年）。这些到日本去学西装裁缝的海龟，后来被叫做中国的红帮裁缝，老人家是中国第一代红帮裁缝。
妈妈的祖父把洋服店开在苏州的天赐荘，那里最早大概是一个商业区，生意做得不错。老人家有几个儿子，于是分头去各处发展，大儿子到南京开了一家分店，南京的生意更好，因为南京做官的人多，官家人都要穿着洋装洋服出入府门大院。二儿子去扬州开店，我的外公是老三，就继承了苏州的老店。这几家店的名字都叫李顺昌。哦，忘了说，我的妈妈就是姓李。南京的那家店现在还在，是南京的百年老店。苏州的店呢？大概已经没有了，因为我的外公很早就转做被服生意，做西服的门店反而成了摆设，我只知道，大舅的店面后来好像曾经在苏州最热闹的观前街那边。
家里的光景似乎还不错，妈妈只是个裁缝的女儿，中学就上了苏州最好的一所女子学校，叫做“景海女子中学”，后来改名叫“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关于这所学校，现在网上还能很方便就查到。这是一所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很多教师都是美国人，学校带有一点幼儿师范性质。民国初期新的女性学习美国思维的幼儿心理，幼童教育，是当时的时髦，带点领先时代的味道。学生毕业出来后，可以办幼稚园，做小学老师，或嫁人相夫教子，都行。妈妈在学校里人缘极好，老师也喜欢她，她的不少中学时代的同学，后来有显贵的，也有很平民的，都成了她终生的闺蜜。
毕业的时候，不知道是出自什么原因，妈妈不想再去读大学，想工作自立。她的校长亲自出面，推荐她到上海中西女中的小学部任教，因为上海的“中西”和苏州的“景海”属于美国同一个教会系统（美国基督教监理会，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 South），两所学校是姐妹关系。于是妈妈就这样离开苏州，来到了上海。
中西女中，是上海当时最有名的女子学校，很多名人都曾就读过这所学校，包括宋家三姐妹。妈妈说，她在中西女中工作期间，是她一生中很开心的一段时光。那时，她住在女中的教师宿舍里，那里的设备条件非常好，毕竟上海当时的硬件设备要比苏州好得多，同事之间相处也非常愉快，她们都是当时一些受了很好教育的知识女性。学校有非常好的校风、礼仪和传统，在社会上享有极高的荣誉。妈妈后来的处人处事，举止仪态，一定受到了苏州“景海”和上海“中西”这两所女子学校环境的熏陶和影响。妈妈一直工作到和我父亲结婚，才离开了中西女中。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50年代初，我上小学了，妈妈才重返职场，还是回到她最喜欢的幼儿教育工作，和培养幼教师资。
妈妈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到了美国后才知道，童年生活对人一生的重要性。我听说过很多案例，往往都和犯案人在童年时精神上受到过的创伤有关。我们都知道的世界上几个大独裁者，他们凶狠残忍，毫无人性，杀人如麻，迫害起人来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发现这些人的童年生活都是一塌糊涂，伤痕累累！我一直在想，男孩女孩在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去修一二门幼儿和儿童心理学这样的课程，因为年轻人都会面对今后育儿这么一个人生阶段。
扯远了，还是来讲妈妈做的一个菜：镇江狮子头，清汤的。苏州人讲镇江菜？对！因为关于这个菜有一个来由。
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的隔壁邻居是一家镇江人，姓黄，我们叫女主人黄家姆妈。我妈说，她做的镇江狮子头就是跟黄家姆妈学的，是正宗的镇江菜。后来这家人搬走了，但我记忆里对黄家还是有点模糊印象。妈说，黄家搬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家人什么底细，以为是很普通的人家，平时家里做了菜，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菜，她也会端一碗到隔壁去，说是给孩子们吃，这种事情，在上海的街坊邻居之间，实在很平常。
有一天，隔壁的黃家姆妈终于也回赠，端来了他们家做的菜，是镇江狮子头。然而，就是这个菜，让我妈妈着实有点吃惊！妈说，一看就知道，那是私房菜的等级！
什么叫私房菜等级？一般来说，菜品分三等，一是家常菜，一日三餐，应付日常生活做的菜。二是歺馆大厨菜，大锅热油，吊炉熏烤，煎炒烘炸，是平时家里无法吃到那种镬气和特殊设备才能做出来的菜。第三才是私房菜，这是一种只有在自己家里宴客时才拿出来特有的传家菜。私房菜的菜料并不一定要求那么豪华富贵，普通的食材却是精雕细作，一丝不苟，往往是你在其他地方都吃不到，也想不起来可以这样做的东西。
黄家的狮子头有什么不同呢？妈妈说，她烧的清汤狮子头不是泡在清汤里，而是窝在一碗米饭中：在一个深盘子里是一碗倒扣的米饭，米饭的顶部被挖空，像是一个火山样子，然后这颗硕大的狮子头就窝在这个火山口里。黄家姆妈特别关照，这米饭是用了上好的暹罗米来做的，因为暹罗米不粘结，米饭要做得软硬适中，吃的时候，一大勺下去，连肉带饭一起入口。才能吃出其中的滋味来。暹罗米，就是泰国米，泰国香米，端上来就已经香气扑鼻，怪不得我妈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个菜的精釆！当然，后来妈妈就从隔壁黄家学会了做这个菜的全部奥秘。
其实我们大家都应该吃过猪肉丸子，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北方人叫丸子，上海人叫肉圆，但是这东西到了镇江人手里，就成了出神入化的一道名菜了，先不先，这名子就起得让人匪夷所思：居然叫狮子头！然而，这恰恰也是这道菜的精华所在，因为镇江的这个猪肉丸子，不是用剁肉绞肉做的，而是用切得很粗的肉粒来做成，这样做成的肉丸子才会表面很粗糙，象是中国石雕狮子的头那样！
所以要做好一道正宗的镇江狮子头，首先就是要切这个肉，当然是精选优质猪肉，肥瘦分开切成肉粒，然后按肥三瘦七比例拌匀，加入蟹粉和荸荠粒（加不加其实也无所谓），揉成拳头大小，用菜叶包住，放入高汤里燉煮4个小时才成，和着汤水一起上桌，这叫清汤狮子头。那么狮子头中的肉粒应该切成多大最正宗呢？有人说是米粒大小，有人说是黄豆粒，也有大师说，扬州古代食谱“调鼎集”里分明说是石榴粒。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加上一把小李快刀，肯定就能切好做狮子头的肉粒。
至于把清汤狮子头配上软硬适中的暹罗米饭装盘，这才是黄家的发明，外面从来没有见到过。俗话说，三代富贵，方知饮食，一招菜式，就可以看出这家人的底子了。然而这件事也一直让妈妈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称自己是真的很“不识相”，起先以为黄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家，平时做点家常粗菜送去，不怎么讲究，却从来没想到人家原来吃得这么精致！妈说，她后来想想也是，扬州镇江一带，自古以来盐商巨贾云集，是江南最讲究吃的地方之一，后来这些大户人家散落在天涯四方，平时也不动声色，看不出来，直到随手烧个菜给别人尝尝，别人才知道原来什么叫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我小时候，妈妈一直用＂识相＂来教育我。什么叫识相呢？具体我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自己要知道自己是谁，凡事替别人想着点，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我到了美国后，和美国人相处多了，发现其实很多美国人也都很识相：他们在公众场合不大声说话，出入门的时候，如果有别人同行，往往都会拉住门，怕后面的人撞到，如此等等，举不胜举。
凡事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然后调整自己的心态、考量和做法，自古以来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想的和做的，所以这应该是一个普世价值。很久以前读过一篇文章，问孔老夫子到底主张什么？回答说，就一个字：仁！什么是“仁”？回答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啥意思？简单说就是：如果有人用某种方式对待你、你感到不舒服，请不要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人。
我想，世界上做大事小事的人如果都能以这个理念来规范自己，懂得什么叫“识相”，这个世界也许会太平不少！
我从妈妈那里学到不少做饭的手艺，到美国后也做过正宗的镇江狮子头，配上泰国香米饭，以定食的方式请客，每人一份。一次，一位老友连吃二碗还嫌不够，他说加了镇江香醋吃，味道更好。这个菜式，现在成了我的私房菜，每逢做狮子头，我总会想起做得一手好菜的妈妈。
几年前，我女儿自已去上海，不知道是哪一位亲戚给了女儿一张我父母年轻时的照片。这张照片文革前在家里见过，文革中被人烧了，当时也没问他们是什么时候照的，现在问哥姐，他们也说不准，只说大概是在1940年的前后吧。贴在这篇文章里，永远怀念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写于2021年5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