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

二舅是我妈妈的二弟,四九年前在上海自己开了家生产拉链的小厂。上海人称这种厂叫弄堂工厂,或是夫妻老婆店,大概就跟美国人说的车庫里办企业是一个意思。请上十几二十个工人,二舅自己管技术和生产,二舅妈管管账。那时候,拉链还比较稀罕时髦,市场有需求,厂子虽小,生意倒不错,二舅一家过得挺好的。

很快到了五十年代,56年要公私合营了,不管大厂小厂,上海没有哪家厂子可以不合营的。我那时候还小,当然是不懂事,后来大点了,听父母亲戚们聊天,知道当时不合营的话,生意也根本就做不下去。不说其他的,上海的股市查封了,所有的银行钱庄,国家早已统一接管,要想从银行借贷,或其他资金周转的事,就全凭一个银行的几个人说了算,说借给你就借给你,说不借就不借,任何一个小环节,惹毛了个什么人,只要稍微给你点颜色看看,厂子立马窒息!更不用说原材料供应,产品销路这些事了!这种情况下,你能不把厂子交出去吗?从49到56年的几年里,开厂的老板们早已吃足了苦头,到了这个时候,局势前景已经摆得很清楚,所以说句实话,当时很多资本家是巴不得把这个烂摊子早点交出去,自己可以做甩手掌柜,天塌下来也不管自己的事,如果能就此太平,吃吃定息,也乐得省心。

二舅的厂子当然也合营了,合营后,二舅成了私方厂长,一个他过去招雇来的年轻工人做上了公方厂长。要说二舅能识点时务,明白这个游戏的规则变了,现在到底谁是真正的老板,那就好了。但二舅那时候才三十多,火气正大着的年龄,他哪里弄得懂这个道理!他脑子里总是感到这个厂是自己辛辛苦苦白手起家弄起来的,厂里的工人也是自己招进来的,有些人还是凭自己的好心善良才招的,再怎么说,也不能爬自己头上拉屎拉尿吧!但那时候的政治气氛就是要在资本家头上拉屎拉尿了,三反、五反、反右,打的就是资本家和一切资产阶级思想的人,50、51土改打的是地主,现在轮到打资本家了。一个公方厂长,一个私方厂长,说是共同管厂,但你想想就知道根本是一对无法调解的矛盾。

我妈再三叮嘱二舅,叫他忍耐,识相,吃亏就是福,但是二舅怎么听得进!终于出事了。一天,二舅家里有点活要干,比如水管漏水,马桶管道堵塞,诸如此类的小事,二舅下班时就随手拿了几件工具回家,是最最普通的扳手,老虎钳,鎯头,锯子之类,要命的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还是以为象过去一样了,厂子都是他的,这种小工具用完了第二天拿回来不就得了?他忘记了,这个世道早变了,这个厂子你已经卖给国家,虽然钱不是一次到位,但国家赎买是事实,所以厂里的任何工具不能不打招呼就拿回家使用。别人正在想方设法找你茬呢,这就撞枪口上了!公方厂长带着人到二舅家里,“赃物”都在,罪名就坐实了。尽管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几件小工具能值几个钱?但二舅还是被判劳改三年。

二舅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最大的是女儿,和我同岁,比我只大几个月,算是我的表姐。二舅去苏北的劳改农场是1958年,那年表姐和我都只是11岁,最小的表弟还不满三岁。二舅去农场后,紧跟着58年大跃进后的是大饥荒,被称为三年困难时期,二舅的那家小厂和别的什么厂一起合併,然后内迁去宁夏的银川市。我不知道家里大人们是怎么商量和决定的,二舅妈只带着大女儿一个人去了银川,可能她一个女人家实在无力带四个年幼的孩子一起去那个自已一无所知的西北地区生活吧!剩下的三个孩子,二个去了苏州我大舅那里,那时候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但外公还在,另一个表弟留在上海二舅妈的娘家。我后来才知道,二舅二舅妈当时把婚也离了。我大了懂事后想想,且不说其他的原因,如果不离的话,二舅妈和四个孩子将一直背负着家庭成员一栏里有个劳改犯的包袱,那个年代,这将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麻烦啊!看来这婚也只能离了。

这样一来,二舅这一家人从此天南地北,骨肉分离!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拆散了。

二舅在劳改农场三年期满,照理说他应该可以回上海了吧?但六十年代初,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去劳改农场时,户口也迁去了,要回上海,首先户口要回来,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油票布票肉票和生活所必需的几十种票证,当然也没有工作可以做,没有工作,又怎么赚钞票来养活自已和养家?一句话,不可能在上海存活下来。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二舅的户口就回不来上海?是当时所有被判出去劳改的人都回不来了呢,还是因为二舅原来的工作单位已经内迁了?或是二舅的那个家的人都走空了,户籍本也注销了?或是全国连续三年灾难,上海也极其困难的原因?二舅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只能仍旧待在劳改农场里。看来当时农场就是有很多这样回不去的人,这样的人叫刑满留场人员,他们的待遇可能比尚在劳改期的人稍好一点,比如说多一点点人身自由,也会有一点工资之类。

二舅在劳改农场里一直待到了文革前夕,我的大舅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让二舅能够在苏州市里落下户口,也帮他安排了一份出卖体力的工作。工作虽然不怎么好,但能够离开那个农场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有那么多可以挑剔的?这样一来,二舅至少也可以和他留在苏州的二个孩子团聚在一起了。

记得大约在67年的时候,远在银川的表姐回了一次江南,她先到苏州看她父亲和弟妹,也到上海来看望我妈和她另一个弟弟。几年前她随舅妈去银川的时候,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这次回来,她和我一样也是二十岁。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长得那么好看,完完全全一个古典的苏州美女样子!我原先以为西北的风沙和日常的粗粮会改变水乡出生的女孩儿的容貌,看来全然不是那回事儿!我妈对这个侄女儿疼爱得不行,一直说她是我们家族成员中长得最標致的女孩。

到了八十年代初,舅妈从银川退休,她回了苏州。她和二舅在这些年里,一个没嫁一个没娶,他们就复婚了。一面碎了二十多年的破镜子,历经风雨磨难,终于又复了圆。

那次表姐也跟随舅妈回来了一次,她顺便要到上海来看病。我那时候在上海的几个医院里有点门路,就为她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医院和医生看病。她结婚快十年,表姐夫是第一次来上海,舅妈当然带他俩来我家。我记得那次我妈和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忍不住淌眼泪,她走到后面的厕所去平静一下,二舅妈也跟了去,二人说了一会话,我妈再出来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后来我妈告诉我,二舅妈安慰她,说那个男的虽然长得粗了些,但对表姐还挺好,家里也算正派。妈说,二舅妈她们实在是被人欺负陷害吓怕了,怕极了,感到过日子只要不再被人欺负就好。

我出国后,九十年代初,听说表姐一家也搬回苏州,二舅一家终于完全团聚了。这之后大约只过了一二年,一次我和妈通电话,妈妈告诉我,二舅走了。他是在一家饭店里吃饭,喝了点酒,下楼梯时一脚踏空摔倒,送医院后确定是脑溢血,没有再醒过来,二舅走时也有六十多岁。

妈说,二舅这一辈子吃的苦最多了,当年去开什么“断命”的工厂!不开那个小破厂,他这辈子也不至于会过成这个样子!我安慰妈妈,我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们周围有多少人被弄得家破人亡!二舅一个家虽然破了,但还好人没死,留得青山在,最后还是团圆了,比较那些家里面有人冤死的人家,算是好多了不是?

妈又问我,说二舅到底是血管先爆了,才摔了跤,还是摔了后才爆了血管?我不知道怎么作答,就随便说,大概是先爆了血管,人不能平衡了才摔的跤吧。

我不知道我安慰了我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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