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中国春节前的一天,一位老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去一个 Party 上做一天志愿者,写毛笔字。我和这个朋友交往多年,他是华人社团的一个负责人,平时不会随便叫我做事,他叫到我,肯定他是经过考量的。我不用考虑,当然答应,他就和我说起事情的由来。
原来我们这个城里有很多美国人家庭到中国去领养了孤儿,这些家庭之间平时互相有联络,比如周末或节假日聚聚,但规模都很小,最多三五家一起烧烤一下,让这些中国孩子们在一块儿玩玩。这一次他们想在中国的春节日搞个大Party,把城里的这些家庭都叫来,甚至把邻近小城镇里这样的家庭也一起叫上。当然,他们自然会想到,最好能得到华人社团的帮助,让我们在Party上加些中国元素进去,孩子们也可以感受一点中国文化,比如舞个狮子舞条龙,中国功夫和太极,大妈们跳个“茉莉花”“采茶扑蝶”什么的。我的那个老朋友向他们推荐,用中国毛笔(Chinese Calligraphy )给孩子们写中国名字,老外听了,感到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老外对中国字有着浓厚的兴趣,这几年你只要看看那些运动员身上的刺青就可以知道了。我在美国刚念书时,我的老板就非常惊奇,我怎么能把一个非常复杂的汉字,那么迅速,熟练,而且是次序绝不搞错地一笔一笔写出来。
朋友问我需要买什么材料,社团可以报销,我哪能好意思算这点小钱,也就算是我为这些孩子做一点儿事吧。我偶尔写写字,也有几年了,起先是用从国内带来的宣纸,但宣纸薄,写好后纸是皺巴巴的,非要裱了才拿得出手。但裱字很麻烦,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做成。我后来就用普通的打印纸,可问题更多,不吸水,常常墨汁淌得到处都是。近年来我偶然在一家叫做Michael’s的美国连锁店里发现了可用的纸,每张大约1尺见方,有些明显是植物纤维质地的,能吸墨,主要是硬实,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纹底色,写完后不用裱,四周配上框边,直接就可放入镜框。如果纸选得好看,写上字后还能带点儿艺术的意思,当个小礼物送人挺合适。我问朋友大概会有多少人出席Party,他说可能会有一百多家或是二百吧。我一算,那也真不是个軽活,就算是一百五十家,我每幅字化二分鈡,就要三百分鈡,整整五个小时啊!但也顾不上太多,我先去Michael’s买了足够的纸,再检查一遍毛笔,墨汁,砚台,几方印章,等等,这才放心下来。
春节那天,一切就绪,带上太太,她是我得力的助手,就开车前去。那地方离得挺远,下了高速,跟着GPS七弯八绕好一阵子才找到,原来是在一座大教堂里,停车场里早已泊滿了车,幸好,我们还是在准点前到的。
组办方原来安排我午饭后开始写,我向他们解释我计算的时间,还是立即写为好。我顾不上看礼堂里的表演和其他活动,就在吃饭大堂的一角,设好我的摊位,有些家长看到,很快就带着孩子,在摊位前排起队伍来。
做这事,我的太太和我搭档很熟练了,我们以前曾经为纯老外的大人或孩子写过,但为中国孤儿们写,也是第一次。 太太的工作是让排队等候的人写下孩子的英文名字,然后她将名字先翻译成中国字,比如,叫Ellen的,可翻成“爱倫”,这样我写时就快多了,不用再琢磨选择哪个中国字才好。
我们到达时勿勿忙忙,接着安放桌子,摆放一切文房用具时也是手忙脚乱,直到这时,我坐下了,才有机会来看看我今天的服务对象。这些中国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年龄大概在3,4岁到6,7岁之间。脱去了冬天外面穿的大衣,个个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漂亮缎子旗袍,细眉细眼,水灵灵,大部分像是南方的孩子。
我写的格式,一般是中间写一个大字“爱”或“缘”(太太还须要向老外解释,写的是love还是destiny),等等,在上款的地方写孩子的名字,落款的地方会征求是否需要盖上我自己的大红印章,这纯粹是为了好看,老外几乎100%都说要。孩子的名字大部分是一个英文的单名,但也有不少父母叫我一定要写上孩子的中间名,这个中间名字其实是个中国字,比如是Hong,他们解释是rainbow的意思 ,那就是“虹”字,又比如是Lian,说是lotus ,那是“蓮”。他们反复向我和太太解释,这是孩子原来的名字,是孩子的亲生父母给孩子取的。他们有的甚至拿孩子颈上戴着的项链来给我们看,上面掛着一个小金锁片或银锁片,说这也是孩子的亲生父母留给孩子的,希望我也能把那上面的字写上去,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上面刻的是什么,以为也是和孩子的名字有关,其实不是,大都是“长命百岁”这四个字。
孩子们一个个站到我面前,每一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让人心酸流泪的故事,孩子的亲生父母留给孩子的那个名字或是锁片,也是他们给自已女儿的美好祝愿。我认真地写每一幅字,尽量做到美輪美奐,我只能为孩子们做这些了,也算是我们对每个孩子的一份祝福吧。这些老美家长起先以为不就写个名字吗,但他们没有想到,拿到手的竟像是一件中国的艺术品,虽然不大,但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我们没有给每个孩子准备好做装饰用的衬边硬纸框以及镜框,只是带了几个是做样本的,太太就示范他们如何装框。所有的家长都说回去后立即就做这件事,然后会掛在孩子的房间里。有的家长甚至告诉我们,当孩子长大后,他们会让孩子带着这个镜框,以及孩子的亲生父母留给孩子的一切东西,让孩子去原籍,当初领养她们的地方寻找她们的亲生父母。
我已经记不清到底写了多久,开饭时有人来叫我们停下,先去吃饭,虽然他们从中国饭店订来的饭菜很香,说实话,我根本没有胃口吃,况且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在等,我们怎么停得下来!写字的时候,我有数次走神,流泪了,眼泪就滴到纸上,家长在一旁看到,也拭泪,我双手把纸交给他们时,他们“哈格”我,也让孩子来“哈格”我,和我的太太。
当我为最后一个家庭写好时,Party 早已结束,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有人把早为我们准备好的饭菜热好后拿来,我也记不得吃了什么,吃完了没有。当我和太太收拾好东西,穿上大衣准备离开时,这才发现,起码还有六,七家的大人孩子在门厅处等着我们,我们再次“哈格”,他们再次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直到送我们出门。我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是把我和太太当作孩子娘家的人了,而我,也感到和这些孩子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扯不断的一种感情。
回家的路上,我一再走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尽管太太再三提醒我该拐弯了,我还是一次次地错过,GPS一次次“重新计算”,好不容易才走上高速,开回了家。
我的性格发生变化,情绪变得很脆弱,有时候很容易动感情,可能和我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病有关。
那时我五十几岁,身上的担子很重。我事业起步晚,文革耽搁了十多年,上大学那年三十岁了,再到美国来读博,拿到学位时已经四十出头。毕业后工作十多年,我刚积累了些经验,正是应该可以做些事情的时候,加上平时做事从来不敢有任何懈怠,都是尽心尽力争取做得最好,但我哪里知道,其实我的身体已经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在走下坡路了。我的父母和岳家分住在国内相距甚远的两个城市,我和太太倆人平时从来不舍得用一天休假日,都是积攒着回国时用,因为每年回国,我们要跑两个城市,想着尽量能多陪伴陪伴两边的老人,所以回国的每一天都珍贵得很。返回美国后常常顾不上休息,飞机半夜到达,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上班。我有两个孩子,女儿大学毕业了,正在读PharmD(药学博士),儿子是在美国生的,还在中学阶段。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最吃重的“夹心饼干”。有一个阶段,我每天感到好累,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后来,明显的症状出现了,去一查,医生告诉,是癌症。
治疗是一种苦难,我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超出了预期。用来给我治疗的化疗药物中,有一个叫"Cisplatin",翻成中文叫“顺铂”,顾名思义,这个葯的化学结构里含有重金属铂,也就是我们通俗叫"白金"的东西。顺铂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抗癌老药,但也具有极大的毒性,这个药最大的毒性是重金属铂对肾脏的伤害。道理很简单,肾脏就是个过滤器,如果病人尿量少,这个药和它的代谢物在血中尿中浓度高了,就容易沉澱出来,沉澱的粒子会堵塞滤网,造成肾脏不可逆的损伤。所以用这个药时要给病人大量输液,叫做“水化”,用药后医生也会要求病人每天喝大量的水,以利残留在体内的药物和它的代谢物尽快被排出体外,降低肾毒性。
然而,我喝不下很多水。每次化疗结束回家,我的口腔里全部是溃痬,胃里也难受,不想吃任何东西。太太劝我多喝水,说我喝的水远远低于医生所要求的份量。我告诉太太,我是实在喝不下去,每喝一囗水,嘴巴里钻心地疼,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折腾。太太没有办法,就找女儿商量,让她想想办法,能让我多喝些水。
女儿来和我对话,很简单:
“爸爸,你不会不知道Cisplatin 的毒性吧?”
“我知道。”
“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要多喝水?”
“我知道。”
“你不会不知道这种肾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对吗?”
“我知道。”
“弟弟年纪还小,最可能的肾源就是我了,如果真要到了那个地步,我也只能割一个给你,我不会不管你的。”
女儿说完就走了,我心如刀剜,泪如雨下。
我確实有办法能多喝水多吃东西,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试这种办法而已。很久以前,我的曾经当过多年水兵的大哥告诉过我,他们当海军的艰苦生活,艦上的水兵在风浪大时也会暈船呕吐,但水兵必须吃东西,否则就没有战斗力,办法是吐完后立即吃,人的生理反应在呕吐后有几分钟的“不应期”,此时吃下的任何东西会在胃里逗留一段时间,不会被立即吐出来,就是再要吐的时候,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排到腸子里,开始被吸收了。
我于是开始试用这个方法,先喝几口水,然后用牙刷柄压舌根和咽喉,引起恶心反胃,接着大吐,随后就可以喝下规定的水量和其他食物,每天如此数次。
我终于活下来了,但我的性情,人生观变化很大,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在看到这些中国孤儿,女孩儿们会流泪的原因吧。
我的女儿拿到学位后,在一家大医院的肿瘤科任临床药师,选择服务癌症病人为她的终身职业。
我的那些来自中国的女孩,被领养的孤儿啊,在你们长大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呢?如果找到后,又会是什么故事呢?我真的想不出来。
xiaolang1
上面三幅字是我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