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60,或是61年的时候,我上初中,有一天在食堂里吃早饭,打了二两粥,再买一二分钱的下粥酱菜,一大碗,呼拉呼拉地喝。忽然,我嘴里吃到一样东西,那时候人小,常肚饿,加上一贯粗枝大叶,没多考虑,一口嚼下去,只觉得嘴里有一絲鲜味,忍不住再嚼一下,鲜味更浓了,那年代吃到鲜的東西,非常享受,但忽然一想,不对啊,哪里来的鲜味啊,下粥的酱菜只有死咸的味道,怎么会鲜呢?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被我嚼得半烂的蟋蟀。那是一只尾部有二根枪的蟋蟀,我们把这种虫子叫做“二妹子”,专门用来打架,互斗。这只蟋蟀有二条很粗的大腿,被我嚼破了,难怪味道那么鲜。我自已养蟋蟀,和别人斗蟋蟀的时候知道,一只蟋蟀好不好,是不是真的“大将軍”,看二条大腿是不是粗壮有力就大致可以知道,这只“大将軍”一不小心跳进粥鍋里,真是可惜了。那只蟋蟀被我扔掉,但从此知道,蟋蟀的味道其实是很鲜的。
我小时候还吃过一种很鲜的虫子,叫“龙虱”,是父亲从香港还是广州带回来的,他在那里的一个朋友送给他,让他带来给我们开开眼界。抗战后到解放初,父亲常在那里工作,我从来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直到解放初,他还能自由进出香港。文革期间母亲抱怨,说是当初已经决定全家要搬去了,怎么就没走,弄得现在遭这样的罪。父亲说,“谁又能料到呢,那时候,香港远远不如上海”。“龙虱”长得跟蟑螂一模一样,是一点一点掰开了吃,味道和虾米很像,又鲜又咸,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杂味。不知道现在人们还吃不吃这种虫子?
我后来在香港吃过一种生长于稻田里的虫子,叫禾虫,是一个广东老饕带我去吃的。广东人把这种虫子当宝贝,一年里,好像只有几天应市,还要碰巧才能买到。广东民谚说:“夫死夫还在,禾虫过时返唔来”。这大概是说,老公死了,他人(尸体或坟墓)还在那里,错过了吃禾虫的季节,那是追不回来的。广东人把吃禾虫视为天大的事,大过死老公。禾虫用来蒸蛋,其鲜无比,有点像上海人吃的蛤蜊燉蛋。我由此想,很多虫子的蛋白质含量都很高,味道大概都会很鲜。
我没有吃过蠍子,蚕蛹,知了,吃过的人都说是美味。蠍子和蚕蛹要油炸,知了是烤了吃才香。
说起烤知了,想起了一件事。1966年9月,我送5岁的大侄子从上海坐海轮去青岛。我的大哥在1950年冬天读高中时毅然参了軍,他是个热血青年,为了保卫祖国,准备上前线拼命去。那个年代政府还重视知识分子和人材,他入伍后,没有上前线,却被送入南京的海军軍官学校学习,毕业后,一直在青岛XX舰队的一艘军舰上服役。到了66年底或67年初,因为父亲关牛棚,他在部队里实在呆不去了,才复员退伍。大侄子出生在1961年,几个月后,嫂子就没有了奶水,青岛虽然也是个大城市,但是那年代他们二口子怎么也弄不到营养品来喂孩子,眼看着孩子一天天瘦弱下去,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几个月大的孩子送到上海来养,因为不管怎样,那时上海的商店里还可以买到高价食品。大侄子才几个月大就跟着奶奶(上海叫阿婆)过,心理上他把阿婆当作了自己的親妈一样。66年9月初,家里遭了殃,接二连三地来抄家,每次抄家,红卫兵,工人什么队的,都要让父母親低着头,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家门口的二张椅子上。5岁的大侄子看到阿婆被人揪着头发拖来拽去,每次都发疯似的哭喊,要冲上去救阿婆下来,每次我们都只得把孩子强行抱开,不让他看到这样的场面,而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父母亲感到,再也不能让孩子受这种刺激,长大后对他的心理发育不健康,必须立即把他送回青岛,这就是我送侄子回青岛的原因。
侄子一回青岛,嫂子就按排他进了全托幼儿园,因为大哥当时还在部队,嫂子的工作常常要加班加点,作息时间很不规则,实在无法照顾孩子,只能送全托。那个幼儿园是市委所属,在一幢非常漂亮的花园洋房里,园子里有草地,很多花,树。星期六下午,我跟着嫂子一起去接孩子,只见全托的孩子们都站在园子的铁栅栏里面一边,各人身上背一个小包,装的可能是周末需要带回家的物品,他们双手拉着鉄栏杆,望着自己父母親将要出现的路口。每当一个家长出现,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高声叫喊,欢呼:“张小龙,你妈妈来了!”“李小红,你爸爸来了耶!”而那个叫张小龙,李小红的孩子就一脸的骄傲,早已向铁门那里飞奔而去,撇下其余的孩子们趴在铁栏杆上继续等待。
每个星期六下午,托儿所里总会有几个要留到最后才被晚来的家长接走的孩子,他们要经历眼看着其他孩子一个个被家人接走,而自己在盼望,焦急,失望,无助之中煎熬和折磨。那天当我和大嫂出现时,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接孩子,其他的孩子还不认识我们,所以没有其他孩子们的叫喊和欢呼,只是大侄子自己往铁门口跑来,那时他还只认我,和自己的娘不親,哭着就扑到了我的怀里。我问他:"你乖吗?"他没有回答我乖不乖,抽泣着告诉我,他今天在树上抓到了一个大知了,老师奖励他,专门用火烤了给他吃。我说,“那你吃了吗?”大侄子说,他起先不敢,后来一个小朋友过来和他分了吃,他才吃了一点点。我非常好奇,继续问他:“好吃吗?”侄子也没有回答,只是说,小朋友都把知了叫“唧溜。”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知了原来可以吃,山东的青岛,人们把知了烤了吃。给孩子吃烤知了,是一种奖励,幼儿园的孩子吃到烤知了,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把虫子当药来吃,那就多了去,有冬虫夏草,僵蚕,蜈蚣,土蟞,还有鲁迅笔下那一对原配的蟋蟀,翻开本草纲目,中药大辞典,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但说实话,这些东西全都是胡扯蛋,糊弄人的,尤其是那早已是天价的冬虫夏草,把一大帮子的土蟞们忽悠得一楞一楞,被人忽悠了,还大把大把地数钱给人,就是这样子。
和虫子最接近的美食可能是螺蛳一类,春天的清明节前,是吃螺蛳的最好时候,因为再晚一些,壳里常常会吃到孕育在里面,但很硌嘴的小螺蛳。这个季节的螺蛳剪去尾端,用葱姜加酱油旺火炒一下,鲜美无比。其实好吃的还有更大些的田螺,上海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隔壁,原来有一家饭店叫“五味斋”,这个季节,里面的糟田螺是非常有名。这家店里还有一个全国劳动模范,5号服务员桑钟培。60年代一个滑稽电影叫“滿意不满意”,就是以他为模型。田螺最好吃的做法是田螺塞肉,将田螺用开水烫后,挑出肉来,取螺肉的前面一小段,混合了五花肉一起剁烂,加入调料后再塞回螺壳里红烧,临出锅前淋上太仓糟油。螺肉鲜,但纯螺肉味道干涩单调,加入肥嫰的猪肉,取长补短,遂成绝配。唉,真想立马买张机票回去。
我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也算吃过了一些可以称之为美食的東西,但就像现在网上,电视,电影里到处都是,看了就忘的美女一样,现在这些美食,我吃了就忘,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儿时,年轻时吃过的一些很平常的東西,却永久地记住了,这也包括了那只粥里的蟋蟀,味道是一种淡淡的鲜,真的,没想忽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