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宣同学在大学群发了条微信、贴了几张相片，说他趁出差之便，去王同学的家乡看望了王同学。 宣同学和王同学都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我跟宣同学交往不多，跟王同学却有一些难忘的交集。
一九八二年初，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在母校当助教。 过完寒假，回省城学校报到上班，系领导叫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陪王同学的哥哥把王同学送进精神病医院。 那天学校派了一辆吉普车，王同学的哥哥好言好语把弟弟骗进车里，我们就朝医院开去，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到了医院，王同学看出了疑端，抓牢他哥哥的手说：“你送我回去，我没有仁精病（神经病），你送我回去。”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男护士，把王同学的手和脚绑在病床上，期间王同学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喊， “我要回去，我没有仁精病，我要回去！” 绑完后，护士无情地把病房的门给关上了。 王同学的哥哥一边办手续，一边流眼泪，我也非常的难过，陪着流眼泪。
王同学的哥哥比王同学大十多岁，小个子，孤言寡语，生活的沧桑和压力写满在他的脸上。 从他不多的话里，加上同学间的一些传闻，我大概知道了王同学的情况。 王同学的老家在浙（江）南农村，他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是“回乡知识青年”。 那时，有个从城里来的 “下放知识青年” 借住在他们家，是个女生。 王同学和这个女知青朝夕相处，一起出工，一起吃饭，一起训练，他们都是村里的民兵，王同学还是民兵连连长。 渐渐地王同学爱上了这个女知青，但他胆小内向，不敢向女知青表白。 到了大学第四年，王同学才鼓起勇气，向女知青表白。 可是，女知青拒绝了王同学的求爱。 王同学求爱不得，整天闷闷不乐，又不跟同学或朋友交流倾诉，慢慢地，脑子就出了问题。 那时候学校里没有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机构，系领导只好把他送进医院。
过了几个星期，王同学的哥哥到省城医院看他弟弟，还是我陪他去的。 也就过了那么些天，王同学变了许多，身体胖了一圈，走路迟迟豫豫的，眼睛里没了精气神。 看到他哥哥他就承认他确实是生了毛病了，只是当时他不知道，现在他一定要配合医生好好治疗。 他还谢谢我帮助他们，说是麻烦我了。
再后来，我又陪王同学的哥哥去看过王同学一两次，然后，我就出国了。 接下来的许多许多年，我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为所谓的“事业”竭尽全力、身心憔悴，无心也无处打听王同学的消息。 到了二零零八年，大学同学搞“入学三十周年同学会”，我才再次听到王同学的消息。 那次同学会后，宣同学和其他十多个同学一起，专程从省城去王同学的家乡看望王同学。 事后，他们给全班同学发了电子邮件，描述了这次浙南之行和王同学的情况。 电子邮件中写到，王同学病情好些以后，被分配在他们县城的一个技校教书。 然而，工作了一段时间，终因精神健康的原因，不能胜任学校的工作，他只好回老家跟他哥哥生活在一起，学校每月付给他一些生活费。 电子邮件有这样一段话：“回程途中，虽然我们与王XX同学渐行渐远，但这次浙南之行的一些片段总是萦绕在我们心间：离别王XX同学老家时，他老母亲眼中百感交集的泪水，他大哥脸上感激无言的笑容；还有他所在单位及有关领导对他日积月累、以人为本的关怀与帮助。。。”
转眼又是十年多。 期间有了大学同学微信群，同学间的消息能够瞬时传播，但鲜有人提起王同学，王同学也不在群里边。 这次宣同学的浙南之行，在群里引起很大的反响，得到众多同学的点赞。 宣同学在微信中说，王同学看起来状况不错，跟上次看到的变化不大，只是头发都已花白了，他还一直跟他哥哥生活在一起，他哥哥七十多岁了，早已从小学教师岗位退休。宣同学还说，虽然在聊天时王同学常常脸露笑容，但在安静的时侯，你可以从他眉宇间看到生活的艰难和沉重、看到他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我仔细看了看宣同学贴的相片，相片上，王同学带棒球帽、穿冬衣，脸上挂着微笑，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者。 王同学的哥哥带鸭舌帽、围围巾，一脸平和，跟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有一张相片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相片照的是王同学睡房里的桌子，靠墙一边的桌面上堆放了许多书籍，最醒目的是大厚本的《红楼梦》、《续 红楼梦》、《红楼遗梦》，那几本书都已经被翻阅得很陈旧了。 我想，自从医院护士无情地把病房房门给关上以后，王同学和外界的正常交流就终止了。 那么多年来，虽然间隔王同学的那扇门早已没有了，但间隔王同学心理的那扇门，却从来没有被真正打开过。 几十年的岁月，王同学用什么来消磨那漫长的时间，用什么来安慰那颗孤独的心呢？ 大概《红楼梦》就是他的精神寄托，多情的贾宝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大概就是他可以随时交流的心灵伙伴了。
年轻的时候，我一直不明白王同学怎么会得这个毛病，总觉得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得这种毛病的。 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才渐渐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得这个毛病，不管你自我感觉是多么正常、心理是多么坚强。 反过来考虑，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有良好的社会支持体系，他得这种毛病的几率就很小。 如果当年王同学有一些心理学的常识、得到过一些心理上的咨询和帮助，也许他不会得这个毛病，不会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眼看着他的同伴一个个展翅飞翔、远走高飞，而留给他的只是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多么希望人世间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zk2019 03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