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读丁抒写的《阳谋 – 反右派运动始末》一书,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大学老师,洪老师。
八零年下半年,大三,学《热力学和统计力学》,系里让新来的一个老教授给我们上课,就是洪老师。 洪老师看上去六十来岁,中等偏上身材,穿件对襟的中式上衣,像是民国时代的学者。 洪老师讲课认真严谨,几乎没有废话和题外话。 他讲话略带口音,把理论物理说成“你嫩物你”。 讲课时常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常有沧桑和忧郁的表情。
八二年上半年我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 系里安排我跟着洪老师,做《热力学和统计力学》这门课的助教。 开学后,系里改变了注意,让一个中年老师讲授这门课,说是为了培养年轻师资力量。 同时,系领导让洪老师准备准备《场论》课,下学期给研究生开课。 因为中年老师第一次讲课,系里请洪老师帮忙把把关。 这样,我跟洪老师的接触多了些。 洪老师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课余时,我常去帮他买买煤饼、搬搬家具,做些体力活。 很快,我跟洪老师熟悉了起来,了解了他的一些身世。
洪老师是抗日战争年代西南联大物理系的毕业生,他说他跟杨振宁是同班同学。 大学毕业后,杨振宁去美国留学,一九五七年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洪老师则在国内读研究生,毕业后在一所大学教书。 大概只教了一两年书,就到了一九四九年。 四九年后,洪老师被暂时借调到一个政法部门工作。 在五六年、五七年引蛇出洞的阳谋中,洪老师不幸中招,成了右派,一九五七年被发放到什么农场之类的地方劳动改造,一改就是二十几年,直到八零年才重新回到大学教书。 那一年,洪老师年近六十,孤身一人,没有老婆,更没有小孩,只有一身的病痛。
洪老师很少讲他自己的身世,特别是他被劳动改造二十多年的事情。 他跟我讲得最多的是做学问,做物理学研究。 他说:“你们年轻人脑子好,要趁机多学些知识,多做些研究工作,争取早出、多出论文。” 我说我留校时,系领导跟我谈过话,要我集中精力教书,不要去做研究,若有其他老师邀请我一起合作做研究,千万不要去;系领导还说,我穿的裤子裤腿太窄、屁股太包,剃的头发太长,为人师表了,要注意影响;还有,系领导叫我不要急着谈恋爱,特别是不要和外地人谈恋爱,否则,到时候调动工作很麻烦的。 当然,我没把后两段说出来。 洪老师听了,说:“真是武大郎开店。。。,大学老师不做研究,还算是大学老师吗?”
洪老师常常跟我讲他对做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说,“做科学研究如同炒菜,必须有充足的原材料才行。 比如说炒荤菜,你必须有大块的肉。 有了大块的肉,你想炒肉丝,割下一块,切切丝炒炒;你想炒肉片,割下一块,切切片炒炒。 没有那大块的肉,啥菜也炒不出来。 对理论物理来说,那大块的肉就是《场论》,所以,我们必须把《场论》给结结实实地啃下来。” 在系里或在他家里,常常看见洪老师在啃大部头的英文专著和新近的物理杂志,孜孜不倦,日复一日。 一则为了备课,二则为了准备那“大块的肉”。 洪老师眼睛不好,视网膜剥离,做过手术,所以在看书时不光戴着高度的眼镜,还手拿一枚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好努力好认真的样子。 我听了洪老师的话,也试图准备准备那“大块的肉”,但翻开《场论》,看到的是天书,怎么也读不懂。 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转而去功读英文和四大力学,准备考托福留学或考国内研究生。
然而,两年半后,我到美国留学,洪老师的《场论》课还是没有开出来。 系里招的理论物理研究生们只好踏着自行车,去邻校听《场论》课。 没有那“大块的肉”,洪老师的理论物理研究自然也就没出什么成果。 申请读美国研究生院的时候,我请洪老师给我写推荐信,他很乐意地答应了,说:“你自己把推荐信写一下,我到时给你签名。 我的英文除了读读文献,听、说、写都是不行的。” 想想也是,一个人在青壮年的时候,被劳动改造二十几年,到了晚年,你怎么叫他把当年学的东西再捡起来?
出国后,我只在第一次回国度假时去看过洪老师。 那时,他已经退休了,和一个中年女子结了婚。 中年女子个子小小的,是个工人,少言寡语,两人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共同点,只是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一起。 洪老师看到我挺高兴,跟我说了好多话。 他说他现在连书也不能看了,视网膜又剥离了一次,整天无所事事,好没意思。 他说他这辈子最感欣慰的是教了七七、七八两届学生的《热力学和统计力学》,看到这两届学生都很有出息,他很高兴,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我觉得一阵悲哀,一个民国时代培养的理论物理学研究生,凤毛麟角一样的学者,对物理学有着极大的兴趣和激情,就是因为某些人的一个阳谋,一辈子的人生、一辈子的事业几乎都被废掉了。 我在想,要是杨振宁当年留在中国念研究生,其命运会是如何? 再一想,也许洪老师还不算是最悲惨的,当年有几十万、上百万知识分子中了阳谋,他们中又有多少人连生命都被彻底废掉了呢?阳谋运动发生快六十年了,那些始作俑者,或者是他们的继承者,起码得出来跟这些受害者道歉一声,那怕只是说声“对不起”吧?
【zk2016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