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 清明节

小时候,清明节是我喜欢的节日之一。

清明节,四月初,多美好的时节。 柳树已经成荫,桃花谢了,露出毛茸茸的小桃子,石榴树的叶子还是嫩红的,开始有小小的精致的花蕾。 出城踏青,满眼是黄色的油菜花、绿色的小麦苗。 清明临近,奶奶容许我们小孩子赤脚了。 脱掉穿了一冬的鞋子袜子,阳光下,踏在门前光滑的水磨地上,有点凉,但不冷。 肌肤和大地的亲近,让人觉得亲切和舒服,很有些“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境。 但那时我们不学唐诗宋词,只学某人的语录。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句诗的。

然而,最让我喜欢的,还是清明粿,我们那儿叫印粿,因为是用印模子压出来的。 我们家有两只印模子,其中一只大概传了好多代人了,模子的图案有些模糊,色泽有些黯淡。

临近清明节的周末,母亲和奶奶就摆开场面做印粿了。 两只印模子从橱柜的角落里找出来,拿水洗了。 放在餐桌支架上的大砧板拿出来擦干净。 大砧板有三尺多长,两尺余宽,一年里只用到三五次:过年切菜做点心,清明做印粿,端午包粽子。 在砧板上,母亲和面,奶奶做馅。印粿的面是用米粉和的,要和出几种颜色来,有本色,是雪白的;有红色,里面加了红色素;还有糖色,大概也是加了色素的。 最有意思的是青色的面,里面加一种野草。 野草先用水煮烂了,连水带草一起和在米粉里,和出的米面带有野草的纤维和清香,做出的印粿很有嚼头。 奶奶做的馅有咸和甜两种,咸的是炒肉丝、腌菜、春笋、豆腐干,都切的碎碎的。 甜的是芝麻白糖,芝麻炒熟碾碎了,和白糖拌在一起,就成了。

和好面、做好馅,开始做印粿了,我们小孩子就开始兴奋起来,围着大砧板看,时不时的帮一点忙,往往是帮倒忙。 母亲和奶奶拿一小团面,搓成一个球,再用两只手捏呀捏,捏成一个小酒杯的样子,把馅塞进小杯子里,接着又用两只手捏呀捏,把小杯子的口给捏没了,又成了一个球。 然后,把这个带馅的球压在印模上面,用手掌压平了,最后拿起印模的把柄,啪的一声敲在砧板上,一只印粿就脱颖而出。 有时我们央求母亲让我们啪一下,但往往我们啪啪啪好几下,那只印粿就是不肯脱出来。 于是我们就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只印模上。 这只印模有上下两片铰合在一起。 奶奶把印粿压在印模上,我们就争先恐后地去翻印模,把上面一片印模翻开,印粿就可以方便地取出来了。

印粿做好后,拿到蒸笼里蒸。 刚出笼的印粿真好吃,我最喜欢咸馅的青印粿,米面的清香、春荀的鲜美,这就是清明节的味道了。 甜馅的印粿也好吃,但是要小心,第一口咬下去,不要把嘴巴拿开,要使劲吸一下,把印粿里边的芝麻糖水吸到嘴里,要不,芝麻糖水就滴到地上去了。 每次清明节,母亲和奶奶都会做好多好多印粿,吃不完就放在篮子里,挂在通风的地方,慢慢吃。 放学后肚子饿了,先吃个印粿,垫垫饥。 那时没有微波炉,就吃冷的,也很好吃,更有嚼头。 要是把冷印粿用油煎一下,两面给煎焦黄了,那就更好吃了。

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没在家过清明节。 那年我上高二,清明期间,全年级同学去一个叫芝堰的乡村学农。 那儿正在建一座水库,我们就去帮着挑泥土、挑石头,加入到人山人海的民工队伍里。 清明节那天,县婺剧团来工地慰问演出,我们就和民工一起,坐在工地上看演出。 演出的节目大都是应景的曲目,比如,一个演员用婺剧腔调唱:

“我代表,红光生产队—-,提起那四人帮,怒火满胸膛。。。”

另一个演员接着唱:

“我代表,曙光生产队—-,想起那华主席,心里暖洋洋。。。”

我对这样的曲目早已没有兴趣,因为从上小学开始,就有刘少奇被打倒,后来又有林彪被摔死,再后来有邓小平被反击,现在是四人帮被揪出,频繁反复,对此类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在学校上政治课,老师反复讲过党内十次路线斗争,心想这四人帮该是第十一次路线斗争了,不知道第十二次路线斗争时会轮到谁?

那天的其余时间是自由活动。 我跟着同学在村子里瞎转悠。 这个村子很特别,有许多小溪,其实是人造的小渠,只有两尺宽,水深半尺左右。 小溪在村里村外急急地流淌,溪水清澈冰凉,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 村民们在小溪里淘米洗菜,也洗衣服。 我们就在小溪里玩水,打水仗。 后来,我们转悠到村代销店,里面黑黝黝的,一股酱油、烧酒、和煤油的混合气味,很不好闻。 几个知青在那儿抽烟喝酒,有个知青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写有“丛中笑”三个字。 他伸出三个指头,对同伴说,“唉,要是每天有三两烧酒,再来半斤猪头肉,我就满足了。。。” 我心里一阵悲哀,因为,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跟他们一样,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后来我们又去村民的家里,看他们做清明粿。 看着看着嘴馋,就用粮票跟村民换清明粿吃。 我也换了一个,拿着清明粿,独自一人走在乡村的弄堂里,还没吃,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不光是因为节日远离家人、因为想起自己的前途,更是因为想起了奶奶,她在几个星期前去世了。 奶奶一手把我们兄弟姐妹带大,她爱我们胜过爱她自己。 现在我们兄弟姐妹长大了,她老人家却默默地走了。

今年家里还做印粿吗?

三个月后,我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割稻、掘土、放牛,学着抽烟。 幸好,过了半年,高考恢复,我考上大学,结束知青生活。

从那以后,我与故乡渐行渐远,再没有在故乡过清明节。

 

(图片取自网络)

华夏文摘第一二九八期(cm160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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