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父亲年近七十,刚退休,一个人出来散散心。 苏州、无锡、上海转了一圈,回家时路过杭州,就到我这儿住两天。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 父亲说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走走,会会老朋友。
父亲早年在县城开车行,杭州上海都有生意上的朋友。 记得他说起过一个叫吕先生的朋友,是正泰橡胶厂的股东和经理,在杭州主管产品销售。 正泰橡胶厂当年名气很大,有回力牌车胎、球鞋等名牌产品。 父亲说吕先生豪爽大方,办事果断有魄力。 而吕先生也很信任父亲,常常把整船整船的车胎和胶鞋发给他,也不收定金,只要货物卖完后汇货款就行。 我想,父亲大概会去会会这位吕先生。
傍晚,父亲回来了。 果然,父亲去找吕先生了。 他说找到吕先生家了,但铁将军把门,家里没人,邻居说吕先生上班,白天不在家的。 父亲说晚上再去试试,我说晚上我没事,我陪你一起去。 晚饭后,我问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和父亲一人骑一辆,去吕先生家。
吕先生住在杭州城中心,在官巷口一带, 那儿有许多老弄堂老民居。 杭州冬天阴冷,我们骑着车,顶着风,七转八转,来到一家旧宅门前。 父亲说到了,就下车去敲门。 半响,门开,路灯下看见一老人,中等身材,一张苍老的脸,没有表情,看着我们,也不说话。 父亲小心地说:“你是吕先生吧? 我是XX。” 苍老的脸慢慢地生动起来,说:“哎吆吆,是小X,小X,快进屋,快进屋。” 我是第一次听见父亲被叫做小X。
进了门,是个天井。 天井后面是堂屋,挺宽敞,摆有一张大桌子和许多椅子。 其它东西看不清,灯光很暗。吕先生带我们进右手边的房间,应该是他的卧室,房间里边有一张床,中间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灯泡,瓦数挺小,泛着黄光。 吕先生一边说,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真是难得,真是难得;一边给我们沏茶。 我们在八仙桌边坐下,把冻僵的手捂在茶杯上,双手就慢慢地暖和起来。
吕先生问:“小X,怎么想起到杭州来了?”
父亲说:“前两天刚退休,出来散散心。 还有,小春毕业留校,顺便过来看看他。”
吕先生问:“噢,他是你第几个小伢儿?”
父亲说:“他是老四,我一共有五个。”
吕先生对着我,问:“是杭大吗?学理科还是学文科?”
我说是杭大,学物理。吕先生就说好好好,理科好,凭真本事吃饭,凭力气吃饭,心里踏实。
父亲说:“一转眼,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二三十年了吧?”
吕先生想了想,说:“记得你上次来杭州,还是公私合营前,五五年?还是五六年? 都快三十年了。”
父亲也想了想,说:“应该是五五年。 记得那次我们去湖滨戏院看周信芳的戏,完了去奎元馆吃夜宵,你还记得伐?” 说着说着,两人脸色都红润起来,声音也大了些。
吕先生用热水瓶给我们续水。 父亲问:“我白天来过一次,听说你在上班,还没有退休呀?”
吕先生说:“还没有,趁现在还做的动,再做几年。 反正工作也不累,卖卖煤球,过过磅秤,轻松的。”
父亲问:“你没在橡胶厂工作? 公私合营后,资方人员不是都可以留用的吗?”
吕先生笑笑,说:“公私合营后,只怪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发了几句牢骚,定成坏分子,开除了,到街道煤球厂拉煤球。 这些年体力不行了,照顾我,让我卖煤球。不过,也好,凭力气吃饭,心里踏实。”
父亲说,“唉,祸从口出,一点没错的。”
两人都停了说话,默默地喝茶。
半响,吕先生问:“小X,你怎么样,这些年还好?”
父亲说:“还行,公私合营后一直在公司留用,开始做经理,后来站柜台、安装自行车。 文化大革命的十多年辛苦些,全家八个人,就靠我和他妈妈的八十元工资。 现在好了,小人都大了,都工作了。”
正说着,听到大门开门的声音。一会儿,房门被推开,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朝我们看。 吕先生问了句:“回来了?” 那人什么也没说,关上门离开了。 然后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慢慢的,沉重的。
吕先生说:“这是我的老小,住楼上房间。”
父亲想了想,说:“老小? 小时候看到过的,都这么大了,成家了吧?”
吕先生说:“没有,前些年刚从黑龙江建设兵团回来。 这小孩感情上受过挫折,。。。唉,随他去了。”
两人又停了话,默默地喝茶。
父亲看了看房间,小心地问:“嫂夫人呢?”
吕先生似笑非笑了一下,然后叹一口气,说:“唉 – - -,文化大革命抄家批斗得厉害,她想不开,走了。”
父亲也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嫂夫人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
父亲转了话题,问:“你也有五个小人吧?他们都还好?”
吕先生说:“都好,都好,除了老小,都成家有小伢儿了。 不过,三线的三线,东北的东北,都不在杭州。”
父亲问:“他们都常回来看看你?”
吕先生问答:“不常回来的。 回来也没地方住,房子都充公了,除了这一楼一底两间房,其它房间都归居委会用。”
父亲说:“都一样。 我那房子,四七年造的,你知道的,也充公了,留一半给我们住。 不过,也好,修房子时不用我们操心。”
。。。
聊了蛮长时间,挺迟了,我们就告别了吕先生。 出了门,风更大天更冷了,我和父亲用围巾围住嘴巴,骑上车,默默地朝学校方向骑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cm1601b】
小春好文。淡淡的不着色彩,记录着灰色的生活。结尾也很妙,更加重了主题。
开头的第一句是个“孤岛”,被大段的有关父亲的文字隔断,这句不如放在第二段:
八十年代初 父亲退休后一个人出来散心,苏州、无锡、上海转了一圈,回家时路过杭州,到我处小住。我那会儿当助教,父亲说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走走,会会老朋友。
去掉几个字,因为读者未必要知道那么多细节。
替人改文字往往不讨好只讨厌。没办法,我自己都觉得越来越讨人厌。
谢谢老费。 你总是很认真地读文,认真地提建议,是CND上难得的良师益友。 不管我觉得你的建议好还是不好,我都是十分感谢你的真诚和认真。
你对本文的建议我觉得挺好的,我会把文章改一改。 再次感谢!
按说谈的是文学,可说着说着就成了人学,那就干脆说说CND的人吧
1)HH很清醒。读文最难的是读开头那几句,读进去就上了作者的贼船,再跟你卖啥也会买, 至少不再介意。我读你这篇文章也是如此,后面的HH所谓的分层叙述就没看出来,他能读出来需要些读文的本领。看他辱骂格丘山的言论就知道这孩子不能夸,让这个文场恶少得志而猖狂起来,会让人不舒服。同样以恶语称著的破锣、维纳斯要厚道得多了。
2)对付不信邪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办法“淡”,天津人讲话“欠淡”。本来没人理,连骂也求不到,你要跟他说话,他还能有完吗》还有那个署名后有个62的,基本都是没人理的人,随他说什么,只当他不存在。
3)红二们在这里吃不开,特别是当Ta们言及父辈们显赫的时候,名字就不说了。
4)江、丘、玛雅是异数是病梅。
5)费明没长大过,文笔率真但幼稚,清新却粗砺
是的,对付不讲理的人大概最好的办法是“不理”。
文笔率真但幼稚,这是你的优点。 我们这些业余写手,写东西是因为有话要说,有情要述,用率真和幼稚文笔写下来,才是我们真正想让人家看到的(特别是自己的家人和后代)。 文过饰非的东西,只有为了卖钱、为了讨好权贵的人才用。
你对CND上的几个人物的简单描述都很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