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中期,家人托人找了一份暑期工作,去乡下征粮。 原说让姐姐去,但征粮队不要女的,我就自告奋勇去顶替。 那年我十五岁,父母不忍心我那么小就出门工作,但我坚持要。 我们兄弟姐妹懂事早,知道父母的艰辛,早早地知道要帮父母一把。
所谓征粮,就是把农民的“公粮”和“馀粮”收到国库上来。 公粮就是农业税,相当于农民交给地主的租金。 馀粮就是农民卖给公家的粮食,当然是按公家定的牌价。 征粮是季节性工作,公家每年暑期都会雇许多学生娃帮忙,每天付工钱一元,但我年少个子小,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不到八十斤,他们就付给我八毛五分一天。
征粮点设在钱塘江中游东岸的一个抽水站。 抽水站有两幢房子,一幢新一幢旧。 新的是红砖平房,征粮队的几个人就借住在里面。 旧的原来是道士庵,左厢房里住着一个道士、一个船夫,右厢房是厨房。 道士早已还俗,帮抽水站的职工蒸饭。 船夫则摆渡一只小船,接送过江的客人。
道士大概五六十岁,留齐肩长发,用铁丝弯成一个卡子,把头发卡在脑后,走路迈八字步,常把手拢在身后。 道士穿黑衣黑裤,衣服后背有一条条汗霜,从不见换。 他几乎不跟人说话,像个哑巴,常常拿一本线装书坐在石门槛上看。 有时会拿支粉笔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写字,字写得很漂亮,繁体的,常常是五言七言的句子。 我去看他写字,他也不在乎,照样写他的。 他写的东西我基本看不懂,我就觉得这个道士很神秘,会不会是隐藏的美蒋特务,说不定哪天会把抽水站给炸了。 那时全国搞阶级斗争,大人小孩都被搞得神经兮兮的。
道士很少用水,或者说,很少用他的身子接触生水。 洗手时,他从茶壶里吸一口茶水,弯腰慢慢地把茶水吐在手上,一边吐一边搓手。 洗菜时,他把菜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拿竹篮子在江水里上下捞两下就好了。 他吃的菜,是道士庵后院里种的茄子和辣椒。 他把茄子和辣椒掰碎了,放到一个很大的搪瓷缸里面,埋到缸里吃剩下的茄子和辣椒下面去,再撒上盐,浇上酱油和一点菜油,放到蒸饭的锅里去蒸,每次蒸饭每次都蒸,蒸完后用筷子搅拌,把茄子和辣椒搅烂了。道士每天就着一大缸蒸得黑乎乎、烂呼呼的茄子和辣椒下米饭,吃的汗流浃背,涕泪俱下。
我们征粮队的米饭也托道士蒸,但菜要我们自己烧。 我负责烧中饭的菜,常常是丝瓜西红柿蛋花汤,因为我会做的菜实在不多。 右厢房里砌有两个炉灶,一个蒸饭一个炒菜,都是烧柴火的,就是豆秸和稻梗。 我以前没有烧过豆秸和稻梗,炒菜时常常雇了上头顾不了下头,搞得鼻涕横流的。 在我忙乱的时候,道士会不声不响地过来帮我烧火。 虽然怀疑他是美蒋特务,我还是挺感激他的。
跟道士相比,船夫就是一活宝了。
船夫自称五十岁不到,看上去却是个满脸风霜的小老头子,精瘦精瘦的。 穿条齐膝的半长裤,不穿上衣,裤腰在细腰上打一个叠,用根带子绑了。 船夫喜好两件事情,喝茶和说话,他说:“我不吃饭没有关系,我要是不想喝茶、不想说话了,我就是生病了。” 船夫是个老光棍,从未结过婚。 年轻时当了国民党的兵,内战时被共产党的军队俘虏了,成了共产党的兵。 抗美援朝时去朝鲜打仗,又被美军俘虏了,回国后当了农民,在渡口撑船。
没有渡客的时候,船夫常捧一个大茶缸跟我们聊天,海阔天空,口无遮拦,从国军到共军到美军,从赵家媳妇到钱家寡妇到中央大官,无所不谈。 他说:“你们收农业税,就是吸农业血,农业就像我一样,瘦的没有几两肉,你们还要抽他的血。” 这话要搁在县城,船夫肯定就给抓个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了,搁在农村,天高皇帝远,也没人追究。
船夫有一肚子的笑话和谜语。他的笑话几乎都是黄色的,虽然抽水站的人说他连女人的毛都没有碰到过一根。 比如,他说有一对山东夫妻到绍兴做生意,一天,山东男子路过当铺门口,听见里面掌柜在喊:“毡帽一顶,当洋五角!” 男子听成了:“卵毛一根,当洋五角。” 在船夫模仿的绍兴话里,毡帽和卵毛的发音几乎是一样的。 山东男子连忙回家跟老婆说这件事,并把自己的卵毛剪下来,也要去当。 老婆看丈夫的毛不多,就把自己的阴毛也剪下来,混充进去。 男子把毛用纸小心包好,拿到当铺说要当“毡帽”。 当铺掌柜打开纸包一看,不知是啥,拿鼻子闻了一闻,还是不懂,就把毛扔回给山东男子,骂道:“绍格(什么)毡帽,衲嬷格(你妈的)XX毛!” 山东男子灰溜溜地回家,埋怨老婆说:“俺叫你不要剪、不要剪,这不,人家掌柜的一闻,给闻出来 – 了。”
船夫的谜语倒是文气的很,谜面常常是五言七言句子,谜底是四字成语啥的。 比如:“言是青山不是青,两人坐地说分明,三人骑牛牛无角,草木丛中多一人”, 打四字日常用语。 我那时喜爱猜谜,这个谜语还是我给猜出来的。 要是来了过江的渡客,船夫就会乐呵呵地去撑船。 小船上有一只铁皮小罐,过江客人上船后,随便往小罐里扔个一分两分,船夫从不计较。 每过十天八天,船夫就把钱收起来,交给大队会计,船夫跟其他农民一样,赚的是大队的工分。 船夫一槁子把船顶出岸边,就大声唱起歌来:“蒋 – 盖 – 息(蒋介石),要想当汪 – 帝(皇帝)。。。” 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他说这是他被共产党俘虏时学的。
江南多雨。 三天雨一下,钱塘江就发大水,平常清澈的江水变成浑浊的泥水,滔滔而下。 一天,雨还在下,但小了许多,村民们雨天不出工,就来江边 “捞大水”。 发大水时,江水会冲带着一些树枝,稻梗,连根拔起的花生、豆子之类,有时还有死猪死羊和家具。 村民就到江边来捞,把这些东西捞回家用,这就是捞大水。 常常是一家人齐出动,当家男子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手拿一根晒衣服的长竹竿,一头绑了弯钩,把江里流过的东西捞上来。 老婆和小孩在身后接应,把捞到的东西搬到岸边的空地上,并派一个小孩看牢,别让人家偷了。 抽水站附近是捞大水的好地方,许许多多的村民到这儿来捞,因为这儿水深,岸边又有许多大块的岩石,容易落脚。 下雨天征粮队也没有事情做,我们就到江边看捞大水。
有个瘦高的村民带着三个女儿来捞大水,女孩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岁。瘦高的村民拿着长竹竿在捞,大女儿也拿了根竹竿站在父亲身旁捞, 两个小的女儿在身后帮忙。 女孩人小身轻,脚下一没站稳,啊地一声滑进江里,那父亲听到女儿的叫声,伸手一抓,没抓着,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沉一浮,随滔滔江水飘去。 我们和许多村民都张着嘴惊讶,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办。 在下游二三十米处,船夫也在捞大水,他站在他的小船上,小船一头绑在岸上的树桩上,另一头用槁子插在水里,小船跟岸边成四十五度角。 只几秒钟,那女孩就被冲到小船旁边,刚好冲进那船和岸形成的四十五度角内,船夫就弯腰一伸手,抓住女孩的头发,把女孩提到小船上来。 瘦高的村民去船夫那儿把女抱回来,放在捞来的东西旁边,顺手给了女儿一巴掌,骂了两句,继续回去捞大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船夫的渡船并无规定的作息时间,天亮时就渡,天黑就不渡,发大水时也不渡,因为船小,要从急速的水流中撑到对岸去不容易。 捞大水后的两三天,轮到我值夜。 征粮队把粮食收上来后,一麻袋一麻袋装好,当天雇船运到县城的粮库里去。 但常常会有一些粮食当天来不及运出去,就堆放在抽水站附近,晚上派一个人值夜,防有人来偷。 我最怕的就是值夜,因为我从小怕黑夜、怕鬼怪、怕死人。 入夜后,大家都早早的睡了,我就坐在红砖平房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心想如果有人来偷粮食,我就马上冲进平房里面去。
江南的夜空,星光点点,月亮高挂; 钱塘江两岸,水声约约,万虫齐鸣。 江水没有前几天大了,但还是比平常急。 我坐在石头上,满脑子的可怕念头,却隐隐约约地听到对岸有人在喊话,是个女的声音。 仔细听了听,还真是的,“。。。船老大,请帮帮忙,。。。,帮我们撑撑船,小人生病,要去看医生。。。。” 月光下,看到一个人站在对岸,小孩大概抱在怀里。 船夫早就睡了,关着房门,根本听不到对岸的喊声。 我就走到道士庵,敲左厢房的门,说:“对岸有人要过江,小孩生病了,要看医生。” 船夫在里边应了一句,说知道了,我就走出道士庵,还坐在那块石头上。 一会儿,船夫走出来,后面跟着道士,边走边系裤子,两人一起朝江边走去。 他们解了小船的绳子,拉着往上游走,走过一只停在江边的运粮船时,里边的船老大也跳下船来,跟船夫和道士一起把小船拉到上游一两百米的地方,然后三人上船,划去对岸接人。
华夏文摘第一一七八期(cm131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