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三年级时，哥哥作为知青下乡插队去了。
老爸怕哥哥寂寞，暑假一开始，就把我送去哥哥哪儿，带去一袋梨子，一钵梅干菜蒸肉，还有五块人民币。
哥哥知道我喜欢看书。 我从二年级就开始读“字书”。 第一本是《高玉宝》，繁体字的，连蒙带猜，读下来了。 那时没有太多书，连《志愿军一日》也看了，是抗美援朝志愿军日记，厚厚上下两册。 读后留下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写到结婚为止。 如果我那些日记可以出版拿版税，今天也不用坐格子间，在洋人公司讨生活了。 这是题外话。
哥哥问我，想不想去借书看。 我问什么书，他说《闪闪的红星》。 我说当然想了！刚刚看过电影，好象演潘冬子的男孩和我同岁，特羡慕他。
带上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间路上。 两边稻田里的水映着一闪一闪的星星。 青蛙轻一声重一声地叫。 经过一片乱坟岗时，我拉住哥哥的手。 我怕死人和跟死人有关的一切东西，从懂事起就怕。
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也就五分钟时间。 推开一扇厚厚的门，闻到一股浓浓的气味，江南农村特有的气味，是泥土，猪粪，米泔水，稻草等等的混合味道。 暗暗的电灯光下，有一老头一老太。 老太太立在灶台边洗碗，竟然站着就睡着了。 听见开门声，醒了，接着用一团黑黑的布洗碗。 老头坐着用烟筒吸烟，卟卟地吹着纸媒子。 哥哥问“长富二伯，吃饭了？”老头点点头。 哥哥又问“海佳在家不？”老头拿烟筒指指天花板，还没说话。
穿过猪栏，走上吱吱叫的楼梯，海佳就站在房门口，好象早知道我们要来似的。 我看到过海佳，她到县城时来过我们家。 海佳是上海知青，因为祖辈从这个村子出去，就来这儿插队了。 海佳长的挺好看，小小的个子，身材很好，上海话讲的甜甜的。 只可惜带副眼镜，厚厚的镜片把眼睛缩了好几圈。 讲话时，常常用中指托一托镜框。
“侬拉来啦？”海佳问。“嗯，来啦。 呶，小春想借书看，《闪闪的红星》。” 哥哥说。
“好呀，好呀！ 到屋子里厢来”，海佳把我们迎进房。
房里的电灯比楼下亮许多。 一根绳子把灯泡从房中间拉到床边。 开关拉绳也吊在床边。 房间看上去挺干净，墙上贴了报纸。 床头左边有一张学生用的桌子，上面放热水瓶和盆盆罐罐。 桌边有张长条椅，大概也是学校拿来的。 床头右边放了两只塑料皮箱子。 床脚对面墙边放一只煤油炉，炒锅，和一只水桶。
进得房里，我和哥哥坐在长条椅上，海佳坐在床沿。 哥哥拿出两只梨子，放在桌子上。 海佳客气了一下，就去箱子里拿书给我，并拧了拧我的腮帮子，说：“迪格小宁（人）老好白相，介聪明，介小就会读字书”。
哥哥看上去挺不自然，老拿手指在嘴巴里咬。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话，无非是我晚上吃丝瓜西红柿蛋花汤，你晚上吃阳春面等等。
农村晚上蚊子多。 海佳一手摇着扇子，一手忙着在身上拍打。 幸好我和哥哥都搽了清凉油，不太有事。 一会儿，海佳就受不了了，说，“阿拉要钻到蚊帐里去了”，问我要不要也进去。 我摇摇头，继续看我的书。
进得帐子后，两人还是有一答没一答地聊天。 哥哥问她，“明天早上我去公社镇上，给小春买大饼油条，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付？” 海佳说不用，有剩饭，明天可以泡饭吃。
看哥哥那付讨好的样子，还有海佳在帐子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 说从前一个财主家的漂亮小姐择夫婿，贴出告示让年轻人来应选。 那天漂亮小姐稳坐闺房床中，放下蚊帐，让应选者一一进来。 除了看人长相，小姐还让来者当场做诗一首，考其文材。 近水楼台先得月，财主家的帐房先生，教书先生，和年轻长工最先前来应选。 帐房先生，教书先生先后进得闺房，扭扭捏捏，各做诗一首。 诗句我忘了，无非是酸掉大牙的那种。 年轻长工进得闺房，落落大方，对着帐子内的小姐呤诗一首：
我看小姐，模模糊糊； 小姐看我，清清楚楚。
我娶小姐，如上青天； 小姐嫁我，仙女下凡。
结果小姐选中了年轻长工，两人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想到这儿，我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海佳伸出手来，又拧了拧我的腮帮子，说“那能，格本书介好看？”
聊着聊着，气氛好象融洽起来了。我偷眼一看，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在对照着什么。 我知道哥哥本子上的内容，手抄的，有人生格言，警句，和一些知青歌曲。 有几天日记没啥好记，我还偷偷抄了几段，权当我的日记。 记得本子的第一页上抄着“人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侯，不因……”。 这一段名句，当年流行的程度，现今是没什么可比的了。
那些知青歌曲，都是地下传抄的。 往往以大城市为名，如《上海之歌》，《南京之歌》，《成都之歌》等等。 歌词都写得很缠缅，与当时的革命歌曲不一样，如“当我告别您，亲爱的姑娘，擦干那腮边的泪水，去掉那忧郁的心……”。 海佳在帐子里轻轻地唱着。 对照着本子，哥哥时不时地跟着哼几句。 海佳的歌声很好听，我假装还在看书，其实在听她的歌。 哥哥两眼盯着帐子，脸上傻傻的样子。 我想，哥哥真是没出息，跟那长工没什么区别！
第二天出工回来，哥哥问我书看完没有。 我说哪有那么快，有三百多页呢！ 哥哥说，快看，看完了我再带你去借。 我问海佳还有什么书？哥哥说，《欧阳海之歌》；我说我看过了。 哥哥说还有《上海的早晨》，特好看，是禁书；我就来劲了。
然而，我看书实在是太慢了。 三天下来，才刚刚过半，还没看到胡汉三打回来呢。 一天晚饭后，哥哥对我说“海佳这两天咳嗽，梨子可以止咳，你能不能给她送两个去？”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送？哥哥吱吱晤晤了一番，最后说“海佳喜欢你，她想看看你”。
自己喜欢海佳，还说海佳喜欢我。 这一套我心里可清楚了。 虽然我才上三年级，没什么实践经验，可我书看得多，少男少女那点事，书上也都写过。 但我有点怕哥哥，还是答应他了。
拿了两个梨子，刚走出门就害怕了。 太阳下山天已半黑，那片乱坟岗我是肯定不敢过的。 慢慢走到一片晒谷场，我坐了下来。 挡不住梨子的诱惑，拿起一个啃了起来。 大队赤脚医生善荣走过来，我喊一声“善荣二叔！” 善荣停住脚，说“哇！那么大一个梨子，能不能让我咬一口？。” 不知为什么，许多大人跟我讲话，如同跟三岁小孩讲似的，还常常摸摸我的脸，拍拍我的头。 大概我长的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六七岁呢。 我说，“你要，这个给你。” 善荣笑了笑，说“不要，不要”，摸摸我的头，走了。 一会儿，梨子就吃完了。 想想没过瘾，把另一个也吃了。 还坐了一会，才拍拍屁股，慢慢地走回家。
哥哥见着我就问，“梨子给海佳了？” 我说给了。 哥哥又问，“她说什么没有？”我说她说谢谢你。“她还说什么？” 我说，“也没说什么，问我晚饭吃什么的。”
哥哥一付很失望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有点内疚。
刊登在 2007 华夏快递 kd07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