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西行(之四,车窗内外)(2015)

 

车窗内外

一觉醒来,望着窗外风驰电掣般掠过的景物,确信自己是在西行列车上了。

经历了一整天的酷暑之后,昨天晚上11点半在车站广场与旅游团集合,随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车,午夜1:07列车才驶出西安站。上车后实在太累太困,现在才来得及打量车厢里的环境和同行者。

按照旅游团发给我的登车牌,我的床位是硬卧3车厢6号中铺。这里将是我这九天丝路之旅的家,包括六个晚上睡在这里。车厢里人来人往,每个铺位都被人占据。算一算,整节车厢有大约六十个铺位,就是说,六十个人,加上不占床位的孩子,只多不少。我原本可以在软卧与硬卧之间选择,全部的差价只是区区几百元。我一开始觉得无所谓,心里甚至更倾向硬卧。后来考虑到此行时日太长,软卧的空间大一些,想改变主意却已错过了机会。不过,在衣食住行上我最能随遇而安,后来的一路并没有大的不便,还交了几个西安的朋友,反而很欣慰自己的选择。

车厢内的空调温度非常舒适,穿着长袖长裤正合适,躺着还得再加一件外套。想着昨天的酷暑,和预告的前方城市的火炉高温,想必车厢外的温度也在38度以上。如今的铁路交通真是大大的改进了,尽管我们这列车还只是比较老旧的一类。后来途中在一次开车前的等待中,我到车的尽头尽尾走了一个来回,发现紧连车头的第二节车厢是“空调发电车”,它要日日夜夜负载全列车的空调供电,而且保持得非常稳定。

我对火车旅行有着特殊的感情。上大学以来的几十年里,几乎每年都有几十个小时在火车上度过。在上海和北京上学时,假期回家,往返都是半价学生票,有个座位已属幸运。返程时从家乡小城上车,很多时候只有站票,不止一次在站立七八小时后才等到座位。毕业后,能买上一张卧铺票,将身子摆平,我已经心满意足。

依以往的乘车经验,如果与家人或朋友同行,软卧是不错的选择,毕竟活动空间稍大,环境条件更好。然而,当一个人出行,在那种封闭的小环境中却未毕舒适。有一回,软卧间的另三位旅伴是亲密朋友,她们不分白昼滔滔不绝地大声交谈议论,视我为无物。有时候,互不相识的人冷若冰霜,寢室里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又有时候,当不经意透露出你来自国外时,对方并无恶意却令人烦不胜烦地刨根问底盘查你。

一般在硬卧车箱,特别是中铺,我有一种鱼在水中鸟在枝头的自由感。列车真是一个观察和了解社会的最好窗口。碰上适当的机会,你可能听到一些发人深省令人难忘的故事,甚至与素不相识的人成为至交。你还可以闲散地躺在床上,有心或无意地听他人的交谈,饶有兴味地探索同车人的身份与身世。或者,你更能够坐在床上心无旁骛不受干扰地读书写字,做自己的事情。

因而,火车对我是最佳旅游方式。如今出游,在飞机,高速火车与普通过夜火车之间,我选择后者。只要能将身子摆平,我在火车上总是睡得又香又甜。出行前,捧着一本新版的全国铁路交通图,我踌躇满志地对母亲说,等我退休了,我要将国内的每条铁路线跑一遍。这听来很傻,还是很吸引?

我开始打量周边的人。我们这一间隔的六个人中,只有对面5号中铺的小学教师小刘和我同在旅游三团,其他都属二团。5号和6号的上下铺是两对退休老人,看上去略年长我一些(车票就是这么搭配的,我想将我的中铺换给上铺的张姓大姐,人家不接受)。除了我,都是西安本地人 。 毫不奇怪,西安组的团嘛。下铺的张姓大哥惊讶我一个单身女子从江西跑来参团,我笑了笑,心说,岂止从江西来?远道呢。

听说整个旅游专列有550余人,分成十二个团。上车之前,为方便管理,我们三团的导游张娜又将本团40个人分成六个"家庭",我加盟了另一个真正的大家庭 — 来自西安和汉中的徐家姐妹三人,二姐夫和三个女孩儿 — 一起成为"第四家庭"。15岁的碧雅,12岁的筱野和6岁的玉儿,这些充满活力的孩子们给旅行带来无限乐趣。这一家住在车厢的顶端,1号和2号,但我们旅游在一路,吃饭在一桌。

我一会儿趴在自己床上,一会儿坐在车厢另一侧的窗口,新奇地向外张望。窗外不时掠过三五一排带拱形窗和门的建筑– 这不是照片影片中见过的窑洞吗? 陕北窑洞!我不由得兴奋起来。

同伴们也在不解地议论,絲绸之路不是该往兰州方向吗,怎么到陕北来啦?这不是绕了一个大弯吗? 列车上没有广播,导游也不作解释说明。只有我知道,此行的路线并非由西安经兰州的精典意义上的絲绸之路,而是经陕北,宁夏而入河西走廊。我拿出地图,将我所知的给大家解释。

由于一直想在这次西部之行中,利用这火车长旅,在归途中为自己夹点私货,增加一点旅游团行程之外的活动,出行之前我特意向导游了解具体行车路线和时间,虽然只得到一个轮廓。在常规的全国火车线路和班次之间,増加这样一趟旅游专列,其实并不那么简单,要由铁道部审查批准统筹安排。因而不难理解,在当前主要铁路干线普遍加车増速的情况下,我们的专列只好尽可能使用非主要干线,以及常常半夜发车,频频停车让道等等。失之兰州,得之陕北宁夏,对我基本盈亏平衡。如果往返能经不通路线则更佳,可惜没有。

同伴们都证实,窗外掠过的确实是陕北窑洞。怎么睡了一夜还没走出陕西地界? 屈指算算,昨晚一点多上车,到现在才是六七个小时。离明早6点到达的第一终点站柳园,才走了大约五分之一呢。

我赶紧拿出相机,嚓嚓地赶拍,黄土高坡,陕北窑洞,小麦田,玉米地(可惜车窗玻璃太脏,照片差得无法出手)。也忍不住悄声哼唱起: “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枯的小河,环绕在小村的周围。。。。。。”

第一次见识真正的窑洞,虽然只是远距离。望着眼前的景象,家在陕西农村的小桂对我解释,陕北的平地少,大多都要用来种庄稼,傍山而建的窑洞,不占地少占地。窑洞的好处是冬暖夏凉,但还可能受到山坡塌方和泥石流等等的影响。

我仔细搜寻着窗外。不一会儿晃过一块牌子,写着"榆林 — 红枣之乡"。从地图上看,这里该是榆林市的管豁范围。又过了一个时辰,列车停站了 — 绥德。大家议论纷纷,“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里的男人长得帅气。看看眼前,这几个西北汉子也都颇有气势呢。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几位导游姑娘时,也叹了一声,西安的女子还真是很亮眼。

看我对窗外一切都新鲜好奇的样子,对面的张大哥指着远远近近地面上零零散散的机器告诉我,那叫"磕头机",那些都是私人开发的石油油井呢。我诧异,石油不是国家资源吗,怎会允许私人开发? 大嫂说,现在就是这样,这些油老板们,还有山西的煤老板们可发了大财,富得流油呢。在西安大肆买豪宅的,都是他们。

后来在伊犁,也看到许多类似的"磕头机",看来在所有的油田开采区域都有这种私人开采现象。网上有专家认为,民间资本参与低品位油田开发,其实有利于低品位油气的充分利用,也有利于国家开拓新的勘探领域,是实现国家资源有效利用的合理途径。据说美国也有类似的石油开发的独立生产商。貌似无聊的长途旅行,车窗内外常常有新鲜事物,人们也寻找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哪怕是些一鳞半爪不相关的信息,也有趣且长见识。

列车出了陕西,正在横跨宁夏。前行的节奏缓慢,将车厢内的人们摇晃得昏昏欲睡。我也趴在床上,懒懒地随意翻看地图。车过定边,惠安堡,红寺堡区,中宁,我尽可能地在地图上圈下经过的一个个车站。

不经意地一抬头,窗外闪过一道黄(绿)水浊流(在这一段是黄绿色),有几十米宽,并无滔滔之势。这似乎是今天看到的第一道水。在这个地段,难道是黄河? 我猛然醒悟,对,黃河,是黄河! 我失声叫起来,惊醒了对床的小刘。嗨,大意失荆州,任黄河从眼皮底下一掠而过,没能好好地看一看,照片也来不及拍一张,我懊悔不迭。这时才看清,我手中的地图明确地标示出,铁路线在中宁站之后穿过黄河。地图上,黄河在宁夏一段的粗重的天蓝色标记,真不该忽略!

自从有了西行的计划,也就有了对黄河的魂牵梦萦。过去的几十年中,只在京广线的火车上,每次以秒钟计算的与黄河的邂逅。这一次,多想有更多的机会走近黄河,亲近黄河,多看几眼黄河!

懊恼之余,不免责怪旅游团对游客们的忽略。名为旅游专列,只是闷闷地开车赶路,且不说尽量在漫漫长途中插入一些旅游项目,至少应该为连续三十小时长旅的旅客们播放一些介绍沿途地理历史人文知识的节目。

宁夏的最后一站中卫过去,想来这就是宁夏境內所能看到的一切了。我迷迷糊糊想睡一会儿,却听见下面大姐一声唤,快看,这里什么景点? 我象打了鸡血,从床上猛一翻身起来,头碰响了顶床板。沙坡头,是黄河沙坡头!知道沙坡头在中卫,却没想到,它居然就在我们的铁路边,百米之外。

似乎窗外的山转,水转,路在转,又象是列车在迴环。这里黄河之水滔滔,两岸草木葱茏,紧连着阳光下闪亮的沙山,还有远处的绿原。这样的镜头持续了一两分钟,我得以拍下了远远近近的一组照片。隔着脏脏的窗玻璃,这些照片质量很差,却足以让我日后回想起这里神奇的黄河环流。

令人眼睛一亮啧啧称奇的是,夹在贫瘠的陕北黄土高坡和甘肃戈壁滩荒漠之间的宁夏土地上,在多灾多患的黄河之滨,居然有这样一片沃土,在这西北大地上,居然有大片大片江南水乡般的稻田和葱绿的禾苗! 真是水美草肥赛江南啊。

为释疑我恶补地理知识。原来黄河从甘肃、宁夏两省交界处的黑山峡流出,进入宁夏的中卫盆地,一改在峡谷中咆哮奔腾的秉性,伸出母亲般温柔的臂弯,呵护着在宁静中酣睡的银川平原。黄河水在此流淌得舒缓从容,似如歌行板,在中宁(中卫、中宁)平原灌溉出天府之国般的绿洲。同样在宁夏,继续北上的黄河穿过青铜峡之后,又造就了另一处沃野千里、稻麦飘香的的银吴(银川、吴忠)平原。两大平原合称为“宁夏平原”,这里居然是中国水稻集中产区之一。地图上小小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却集合了大景观,山奔河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伟哉美哉。虽然我还无缘将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宁夏的土地上,她却对我有了百般的神秘与吸引。

列车切过内蒙的腾格里沙漠一个小小的角之后,进入甘肃的武威地区。现在,我们身处真正意义上的河西走廊了。

距黄河愈行愈远,经过一段不毛之地的荒漠地带,这一段又变成郁郁葱葱的绿野,麦苗青青的冬小麦,齐人高的玉米正抽穗,金黄的葵花迎向太阳。河西走廊也有历史悠久的灌溉农业区,是西北地区最主要的商品粮基地和经济作物集中产区。

下午约8点,列车在暮色中停靠武威站,这是絲绸之路甘肃段的第一重镇。从《河西走廊》,我才初识武威。天黑之后,大片大片如昼的灯火显示着这个城市的发展规模 — 一个古老悠久又蒸蒸日上的城市。

是夜,我们在火车上歇息,列车将经过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玉门。由于《河西走廊》,这些曾经陌生的名字变得熟悉和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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