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2023)

湘平

《发表于 2023 年 12 月 01 日 由 舟巷

10月25日清晨,睁开眼睛一望,差几分6点。起身之前,习惯性地伸手摸到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来自大哥二哥的一长串未接电话(我的手机对微信电话一直不响铃),不由心里一沉,赶紧坐直身子,又看到其中二哥于2:02 Am(中国时间约11Pm)发来的一张医生的字条:“颈动脉博动消失,血压测不到,心跳29次/分钟,瞳孔已散大。” 老妈走了!老妈等不及我来,终于先行离去了!我赶忙接通二哥电话,得知高龄95岁的母亲已于10月24日22时36分逝世。当时二哥守在床前,几小时前刚离开的大哥闻讯后也和大嫂于午夜匆匆赶了过去。

就在当天(24日)上午,我向中国领事馆呈交了人道主义紧急签证申请,有望次日下午取得签证。我也已将早早计划回家陪母亲过春节而订下的机票签改了日期。可是我终究没能赶上握着母亲的手,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我悲痛难抑,失声痛哭。

我,我们兄妹,都太过相信母亲顽强的生命力。好几次摔了跤,她只有一时疼痛而不曾骨折骨裂,休息几天又迅速恢复;每一回生病在床,貌似奄奄一息,好转后又顽强地下床自理一切。

我已习惯了那个永远在望我等我回家的母亲。去年(2022),我在疫情中历尽艰辛回国,日夜陪伴母亲五个月。从十月底离开母亲的那日起,我就开始计划下一次的探母。今年六月,我提前换了一本十年的新护照,心想,这应该足够我往返探望陪伴母亲到头。我又多方打听,希望能申请获得两年多次往返中国的签证(最佳结果),以便必要时随时前往。去年的探访,我陪母亲开开心心地度过了一整个夏季,期间陪她过了她94岁生日,还有端午节和中秋节。下一次,我要陪母亲过年,以及度过下一个冬天,我因而提前三四个月买好了回家过春节的机票,我要将去年夏天没有为母亲做好做够的事情,在这个冬天补回来。这一年里,我陆陆续续给母亲买了一些冬衣(母亲个子太瘦小,购买不易),还亲手为她织了帽子(仿照母亲过去给我织的帽子),准备给她带去。我记得,去年住在养老公寓,我每晚用电饭锅给我俩烧一点简单晚餐,或煮面条,或熬稀饭,或煲汤,或蒸红薯,我们再对饮一小杯红酒,母亲是那么容易满足,总是吃的乐乐呵呵。因而,我一直在想,这个冬天,我还能为母亲做很多去年来不及做的美味,比如多炖几次母亲喜爱的排骨山药莲藕汤。去年临行前,母亲是那么不舍,她夜不成寐,我只得搂着她靠坐在我的床头。这个冬天,我要陪母亲睡,要常将瘦小的母亲搂在怀里,就像小时候她搂着我。我心里有太多的未来计划,造成的后果,却是对当下状况的判断失误行动迟缓。

母亲以她95岁的高龄,一直住在“如夏园”的“自理区(大楼)”。她坚决拒绝搬去“护理区”,尽管园区的负责人和我哥一直动员她去,尽管家人一直在支付“护理”级别的费用。原因是母亲不愿看见周边人的残疾失能状态(也许引起一种兔死狐悲和自悲自怜的感觉?)。母亲后来享受的唯一“护理”,就是护理员将每餐(老妈只吃两餐)送到房间,她自己料理其它的一切,包括夏季手洗自己的衣服。

然而,两周前的凌晨(10月12日),老妈上厕所时摔了一跤,等到服务员过来才将她扶到床上(这正是我最担心的。老人难免摔跤,最重要的是得到及时救助!),哥哥也马上赶了过去。从老妈之后几天的表现和医院检查结果看,没有明显伤及骨头。但母亲必定受到大大的惊吓,之后两天她卧床昏睡,不食不饮不如厕。我立即叫哥哥买来移动马桶置于床前,避免她再走路摔跤;次日,在护理人员的帮助下,以检查身体为由(母亲仍然拒绝,却无力抵抗),大哥将老妈推去了“护理楼”,入住并入院治疗。体检结果各个器官组织基本正常(除了心电图表现的原本的冠心病),只发现轻型尿路感染以及尿潴留,医生处方输液合并抗菌素用药三天。然而,老妈一直比较抗拒打针吃药,之前二哥安排好的外院诊治,接送的车子到了门口,她拒不上车;这回就近治疗,第一天输液后,晚上她就将埋在皮下的针头拔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的输液都在对她的“最后一天”的坚定承诺反复交涉讨价还价中完成。

输液一天后,老妈的状态大大好转,排尿趋正常,也能进食。三天后,她的精神状态基本恢复正常,斜躺着自己进食,在搀扶下上马桶,头脑清醒,同前来探视的哥哥们交谈甚欢,向身边每一个为她提供服务的人连声道谢(护理员说,这老奶奶太斯文有礼了!)。从哥哥发来的录像,母亲的神采居然和我一年前看到的相当。但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两天,之后母亲的状况急转直下,有时昏睡不醒,有时说胡话,不进饮食(有时护理员用注射器喂食),并时有痛苦状。由哥哥转来的照片,我注意到,护理员在按医嘱让母亲服用盐酸莫西沙星片和盐酸左氧氟沙星片,这种联合用药显然是不合规范的过度治疗。母亲的体重只相当于一个儿童,而她的耐受力远低于儿童,两药合用且使用成人剂量可能引起严重的胃肠反应(且不说用药后的其它毒副作用),尤其在母亲少进食空胃囊的情况下。母亲因尿潴留引起的泌尿道炎症已经消除,也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滥用抗菌素。我立即叫二哥令护理员停药。停药后母亲表情趋于平静,并陆续接受喂食。在最后的四五天里,母亲的状况起起伏伏,有时接受喂食,可搀扶上马桶。

就在母亲去世的当天,仅仅在母亲离去的几个小时前,两个哥哥都在微信中告诉我,老妈今天有好转,早餐的一碗粥和一个鸡蛋分三次喂食,她都吃完了。她表情很平静,对我们的问话一一作出反应,发声,点头,摆手。二哥还强调说,你从从容容地回来,不用太急太赶。

然而,晚上十点多钟,二哥和当班的护理员站在床前,看着母亲似乎安然入睡,他们交谈了大约十分钟,当护理员在离去之前再摸老妈的手,感觉手很凉,此时已经四肢渐凉,不见呼吸。二哥急忙叫来医生,检查结果为“颈动脉博动消失,血压测不到,心跳29次/分钟,瞳孔已散大。”母亲在卧床不到两周(12/10 – 24/10)之后,在哥哥们开始守夜的第一天(她多么体谅照顾她的儿女!),因循环呼吸衰竭而安然走了。母亲的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好比漫漫长夜的一盏清油灯,终于油干灯灭了。

这一天,距我去年最后一次离开她一年零两天;这一天,也正是我提交紧急签证申请,改机票,计划三四天后赶到母亲身边日夜守护之日。当晚传来“母亲走了”的消息。猝不及防, 却早该意料之中。从哥哥拍来的最后几天的录像中,卧床的老母一直张嘴呼吸,便觉不妙, 但还心存侥幸。现在回想起来,从母亲接受喂食,接受穿成人纸尿裤的第一天起,我就应该想到她的状况非同寻常,就该有危急感。母亲长长的人生,穷过苦过病过,此前却似乎不曾有过病卧受人喂饲的时候,或者说,母亲一贯拒绝他人喂食,不吃,或自己起来吃。

母亲青中年时期,曾经历家庭极度贫困,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贫血,经常头晕甚至卧床。母亲58岁那年在我家,曾因心绞痛而送301医院急诊,被诊断为“动脉粥样硬化”。她后来历年体检,也显示心电图的相关变化。她虽然身材瘦小,却血胆固醇高,可能与遗传相关。但母亲很少服西药来对付那些病症。在他人眼里,母亲晚年的生命,有某种神奇。基于陆续用过的一些中医中药,她给自己选择了两三种中成药,坚持服用,成了她后二三十年的“保命药”。她平时多用“地奥心血康”,有时也服“丹参滴丸”。有时白天出门在外,有时半夜出现胸闷心慌呼吸困难时,她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含服七八粒。事实上,她成了自己的医生,除了很好地掌控自己简单而规律的饮食起居,她这几十年居然用简单的药物维持着心血管系统的良好运作。

之前的几十年,我家根本没有牛奶奶粉这样的奢侈品,直到我出国一些年后,才为母亲背回寄回奶粉深海鱼油之类营养品,从此母亲每天坚持冲奶喝,有时就着馒头。母亲老来经常跌跤,有时在我眼皮底下,除了一次在人行道上因踩了一块香蕉皮跌倒时用手支撑保护自己而致手腕骨折外,她不曾有过大的关键性的骨折,这或许可以归诸于经常服用乳制品,也与她个子瘦小有关(去年我陪她时,她体重仅31公斤)。母亲一生体格虚弱,却不曾有过大病手术,只在二十年前因眼睑肌下垂做过一次不足二十分钟的小手术,应了她自己说的一句玩笑话,“我要把爹妈给的身体部件原封不动带回去。”

我一直知道,九旬老人的离去,随时可能发生。以母亲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发生在某天夜晚一睡不醒。作为海外游子,也许它不出现在我陪伴守候母亲数月的日子,却发生在我离开之后的某一天。我曾经对大哥说,我只想在母亲有生之年多陪伴她,并不很在意是否能赶上为母亲送终。却不想一语成谶,我既未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陪伴她,也没赶上为她送终。

如果我能预料到母亲的归期,我一定会提前两三个月赶回去陪母亲(比如回家过中秋);假如我在距去年告别母亲(10月22日)的一年内赶回来,还能赶上母亲最后的日子。也许在最后的日子里,母亲在望我,等我不到,最后失望了,生气了,拂袖而去。我,再没有机会,让母亲原谅我,让自己原谅自己,如今我只能抱憾终身了。

追思会前,化妆师再一次为母亲整理妆容,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母亲。摸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我泪如泉涌。老妈对不起,我来晚了。

追思会上,母亲的新坟前,我长跪不起。感慨命运,让母亲这一生,尝尽艰辛;也感谢上天,让母亲的晚年较少病痛,基本无疾而终。母亲,安息吧。

帽子

永久的留念 – 几年前母亲为我织的帽子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〇四期(cm122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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