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母亲(2022)

湘平

 

5月1 日自厦门入境后,经过四周隔离(两周厦门旅馆,一周家乡旅馆和一周居家隔离)后,5月30 日上午,我终于得以进入如夏园养老公寓。想想所经历的这两年多的疫情,近一年与领馆的反复交涉,和历时一个月的旅途的关关卡卡,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心情或可比当年红军长征到达陕北那一刻吧。

在公寓服务人员的引领下,我心情激动而忐忑地步入母亲的303房间。门开着,母亲呆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面容枯槁,表情麻木。因疫情养老公寓这一次已封闭两个半月,就是说,母亲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已经两个半月不曾见到家人亲人。我一把抱住她,感受到她矮小瘦弱的身躯,枯枝般的手臂, 心里隐隐作痛。 看到我,她神情恍惚地问,“你怎么来啦?”   “我早就到了,一直在隔离,到今天才能进来呀。”  看我将门口大箱小包的行李一件件搬进来,她疑惑地问,”你,不走啦?“ 我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要住很久呢。”

也难怪老妈疑惑不解。从行前一个月拿到签证买下机票开始,到入境后的一个月不停地迁移和隔离期间,每次接通老妈视频,都要告诉她,“快回来啦!”“已回来了!”一直只听吆喝声,不见人踪影。

今天终于能站在老妈面前,还能如愿以偿毫无悬念地在这里陪老妈几个月,要感谢这里的左董事长 – 一位与我孩子同辈的创业者。在漫长的申请中国签证的过程中,如夏园不但为我出具了证明,墨尔本领事馆还直接打电话给左董事长取证(不知为何这么复杂)。为了在隔离期满后能无缝接轨地进入如夏园,到达母亲身边,我在隔离的最后一周电话联系了董事长。他非常理解我的难处,特殊准许了我的入住要求。因为当时当地的养老机构还处于疫情封闭之中,不允许家人探视,而我则是特许作为与我母亲同等的养老住客入住的。我当然允诺严格遵守封闭规定,不外出不会客。谢天谢地,一个月后情况好转,门卫大哥和董事长主动告诉我,我出门不再受限制。当然,我的出门仅限于到附近超市买些水果杂物,不用家人再送来。此番回家我没有联系当地任何同学朋友,除了几次带母亲出去和家人吃饭,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一心一意陪伴母亲。

回国后和母亲同住养老院,是我反复考虑的决定。我若接母亲出去,住在哥哥家,会给他们增加很大压力很多琐事,这不是我的愿望;若我自己陪母亲住在她的家里,那一切的柴米油盐,煤气水电和一日三餐都得我自己张罗,亦不太容易;况且将九旬老母几个月间搬出再搬进,恐怕对她并无益处。其实,这次回国不仅仅为了陪伴母亲,也为了分担一些兄长们的负担。两位哥哥已是七十上下,不可避免地常常出现身体状况,病痛,住院,手术,针灸等。我想在这五个月中对母亲负起全部责任,让两位哥哥能安心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

送母亲入住养老公寓,我最初不太赞同。我觉得,一个人在七十多八十多时入住养老公寓,比较容易适应。到九十多岁,恐怕心理生理上都难以适应。母亲曾在二哥家居住,照顾得不可谓不周到。但四世同堂人多口杂,有时因为与保姆间的误会而不开心。正值大哥从女儿家回来,就接母亲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与大哥相邻。当时我提议出资让家人帮她请个保姆,加上自己人的关照。可家里人说,在当地很难找到合适的保姆,二哥家照顾幼小孙女的保姆一年间来来去去换了八个。母亲也说,我好好的,自己可以管自己,找保姆干什么?母亲非常独立,不愿拖累子女也不肯麻烦他人。她曾和大哥大嫂参观并尝试过当地养老公寓,印象不错。两年前,她自己坚持要入住养老院,为此大哥送她去,并陪她住了一两周。老妈当时兴致勃勃,还比较满意,每天和我视频时,告知她的日常生活和许多新鲜事。 但九旬母亲毕竟年老体衰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几个月的观察和体验,我对如夏园评价颇佳。首先这里的环境宜人。虽然离老城区比较远,但毗邻以市政府办公大楼为中心的新城区,特别是紧依基于原始山林建造的“宜阳森林公园”。园中树木参天蔽日,阴凉舒适宁静安逸。公园建有五公里的环山步行道供市民健身,园内有各种小园区,连着蜂窝农场,帐篷旅店等等,无数的修缮整齐的阶梯步道通向有塔楼的山顶。在解封之后的几个月,我时常穿过园区去附近超市,或在那里散散步。有时用轮椅推着母亲去,每次穿过园区,只碰见寥寥行人,这种如此冷清的园区,国内鲜见,酷似澳洲。

如夏园内有几幢大楼,环绕着一个树木葱茏绿草茵茵的小花园。母亲所在自理区有约百名老人,住在前后两幢楼。如夏园刚建园两三年,住户仅达到原本设计的三四成,故而房间,设施,用品都是簇新。房间的大小与布置相当于三星级酒店的双人房。屋内的设施,包括床柜和洗手间的设计,其安全性与方便性都比较适合老年人。室内还有自动电热开水器,连接冰箱和洗衣机(楼层也有公开洗衣机)的装置, 室内自动升降晾衣架和窗外晒衣架等。

特别值得一提,也是我所喜爱的是,楼房的空间设计非常大气奢侈,从电梯上来后有长宽六至八米的活动大厅,一条两米多宽的东西长廊,南面一溜敞亮的玻璃大窗,仅北面为住房,老妈所在的整个楼层含十套住房,仅七八家住户,单身或夫妻共约十人,既不孤单也不拥挤。小环境远优于一般旅馆的中间为走道,两边是房间的“筒子楼“布局(比如我们在厦门隔离时的四星宾馆)。

住在自理区(又称“活力区”)的老人,除了服务员每天上门打扫房间浴室,定时洗衣洗被,早晚探视外,老人都能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一日三次到楼下餐厅就餐。其中有些年岁不太大还活力满满的老人(七十多岁),住在这里似乎只是为享受其一日三餐,互相陪伴,和有组织的日常活动。还有人只在暑期来住几个月“避暑”。在我看来,这部分人大多可以选择居家养老。

园内另有一个“护理楼”,照护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为了选择老妈的最佳安置,我们前去看了几回。也许为了安全和方便照护,那边的楼房却是“筒子楼”布局,即两侧房间夹着楼道,采光度大大降低,立即有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尽管房间的大小布局与自理区相同。这里的住客都有不同程度的身体失能或智力障碍,很多需要二十四小时照护。可能为了照顾一些低收入的失能老人,这里还设有四五人共享的大房间,房租自然降低许多。服务人员的人数和工作量都相应增加。当楼层集中进餐或其它活动时,大厅里济济一堂达三四十人之多。

母亲去年生病前后,活动能力大大降低,家人和园区管理人员都有意愿让老妈搬去护理区,但老妈执意不肯。老妈对自己各方面能力的下降,对周边老人的残障十分敏感,容易产生悲情和悲观厌世情绪。我觉得,至少在老妈目前的状况下,她自己的情绪和精神状态比照护程度更为重要(见后述)。我十分赞同老妈目前还住在自理区,我对当下的陪护环境很满意。

必须提到,老年生活照护之外,如夏园还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团队,组织管理老人的日常精神生活,唱歌跳舞体育活动,运动会庆祝会,讲座电影,晚饭后体操锻炼等等,每周活动六天。老妈性喜安静,又因听力不佳而活动能力低下,很少参与那些活动,我也让老妈随意。

我所接触到的这里的护理人员都为朴实的农村大姐,管理母亲楼层的葛阿姨五十多岁。就我所知,园区工作人员每天早上都有例会,从董事长到服务员,总结交流汇报工作等等。董事长也每日到餐厅吃饭,和每个住客和员工直接交流。我觉得,这样的工作环境管理理念与模式,应该能够防止避免护理人员虐待老人的情况发生。当前社会舆论将这种犯罪行为过度渲染了。确实,比雇佣单一保姆照顾,母亲在这里更令家人放心。

一年前(确切地说,是去年生病前),九十三岁的母亲精神状态和活动能力还很强,走路时从不屑用拐杖。 自母亲入住养老公寓后,我每晚约定和老妈视频,因为她耳朵背,很难听清我的话,主要听她讲自己的日常生活,哥哥们来探望带来了什么,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身边发生了什么,新闻里听到了什么等等。直到去年下半年,她得了一场病,始于感冒而继发呼吸道感染,缠绵两三个月,病后一蹶不振难以恢复,食欲体力精力都大大下降。之后,她终于接受了走路时使用拐杖。

我5月30日见到她时,正值当地为几例新冠阳性而全民封闭,所有养老院首当其冲已经封闭了两个半月,这就意味着老妈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家人了,虽然哥哥们还三天两天通过门卫送进来食物。那一段大病初愈的老妈少进食少活动,情绪极低。 我入住第一天,给老妈洗脚洗头洗澡,发现她有些日子没洗了(自理区无此服务),虽然皮肤干枯的老人并不显得太脏或异味。

回家前视频时就感受到,母亲病后的听力和脑力都大为下降。尽管她还记得每天在约定时间握住手机等我视频,但只是呆呆地和我对望几分钟,很少说话。我试图在电脑上写大号字与她交流,问询她告知她叮嘱她一些简单事情,引导她说几句话。我到后的第一个月证实,她的衰退的听力和脑力大大限制了我们的交流。我只能对着她听力稍好的左耳反复大声重复最简单的话,很费力才能让她明白,助听器也效率甚微。而过去每次回来,我们总要滔滔不绝聊上几天。我回来后的第一个月(六月),如同之前的几个月,她白天轮番在座椅躺椅床上坐着或躺着打盹,每天昏睡十五六个小时。

期间公寓内对老人实行了一次体检,老妈体重连衣服鞋袜在内仅33公斤。如同一切老人,老妈时常抱怨腿脚麻木无力,但她的手臂却十分有力,每次起床,她单臂或双臂一撑,就能翻身起来,几秒钟内完成,我总叫她缓慢一些。那次她从体检台上起身下床,动作快得我来不及搀扶,惹的围观者啧啧称赞。

刚去时,听服务员说,老妈已经有些日子不去餐厅吃饭了,阿姨每餐帮她端来饭菜,但多数时候几乎全盘再端回去倒掉。我去之后,坚持陪母亲去餐厅吃饭,尽管她吃得非常少。作为女儿,又二十四小时陪在她身边,就可以根据她的喜好给予适当调节,特别是我能自由出门购物后。她过去不吃正式的晚餐,只在晚上饥饿时吃些糕饼零食。这阶段我选择晚餐自己用电饭锅慢煮锅煮稀饭面条或杂粮,佐以皮蛋,香肠,卤菜等,每天还喝点红酒。我发现,这是母亲喜欢的方式和食品。我用小小粉碎机,除了粉碎一些菜肴,还用它打碎各种水果,让平时不爱吃水果的她能多吃一些。

也许因为心情愉悦,加上进食改善,一两个月后老妈的体力精力好转。她是一个极为自尊自强的人,勉力自理,自己的事不愿意他人包括家人代劳。一直以来,她最多就是吃一碗现成饭,自身琐事包括吃饭如厕洗澡洗衣都是自己料理。我初来时,发现虽然公寓的淋浴设备其实与原先家里的相似并更为齐全方便,但她对那些管道因陌生而不敢妄动,于是每次用塑料盆接水洗澡,自然很不方便。我于是帮她并教她调好水温,扶她进去洗。一两次后她就不再需要帮助,并坚决地将我关在浴室门外。于是这个罕见的炎热夏天她能每天畅快地淋浴一次甚至多次。后来洗完澡后,她会在洗脸池将自己的衣服洗好,再一次次往返将一件件衣服送到窗口的晒衣架晾晒。她一般在我洗澡洗衣前完成这一切,不让我为她代劳,也不叫服务员洗,虽然已付洗衣费。我并不和她争夺,任她干自己能干想干的事情。有时我为她做了一些事情,她总会说:“这怎么可以?真是难为你了。”

我入住一个月后,老妈在炎炎夏日中突发感冒咳嗽,而且来势汹汹,那种剧咳好像要将肺爆裂撕破,咳得几乎卧床不起。因为关闭在空调房间里,感冒咳嗽迅速传给了我(几年未归,我对国内的感冒病毒也缺乏免疫力),也发展为剧烈咳嗽。虽然无法肯定为呼吸道细菌感染,根据我们咳嗽的程度和状态,在第二三天我决定两人都开始服用我旅行自备的阿莫西林,加上枇杷露雪梨膏等。母亲在三四天后开始好转,甚至先于我,咳嗽大大减轻。严重时,每次服药我将她扶起,将胶囊塞入她嘴中,递上水让她喝一口。可笑的是,当她好转后,却抗拒服药,对我振振有词地说,阿莫西林是抗菌素,可不好乱服,要医生指导服用,还要做皮试。这令我哭笑不得,我说,我一辈子做药物研究,读书至博士,还要听你给我讲如何用抗菌素?它不是毒药,你看我服。与老妈斗智斗勇舌战折腾一番,所幸我们都在服药一周后,基本痊愈。

许多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一次感冒并发症从此卧床不起,所幸老妈的生命力顽强,在去年的大病之后今年的感冒后都较快恢复了。较之其他同龄老人,老妈还算健康,我陪同的几个月里,除了那一周的感冒,没有听她诉说身体的任何疼痛,她也不服用任何药物。尽管她不时抱怨自己的无能,腿脚麻木无力,有些悲观厌世。我只能反复告诉她,一个人到这个年龄,没有身体上生理上真实的疼痛,就算幸运幸福。我一直赞同叔本华的这一观点。

很多老人传统的理想,是所有儿女能环绕在身边,或者至少一个子女长期日夜陪伴自己。但当今社会,客观上很难办到。居家请保姆,住子女家,或住养老院,都各有缺憾,不可能完全满意,各种抱怨在所难免,特别是当老人失去自理能力时。我不在时,除了封闭期,我的两个哥哥每周探访两三次,陪着吃饭,必要时甚至留宿照顾,我觉得已经无可挑剔。我也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

 

这次陪老妈过了她94岁生日。几年前我曾经很自豪地告诉朋友:“我妈的脑子真好!与我不相上下。” 老妈至今还没有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这一直是我最感欣慰的。但是,除了大大衰退的听力视力之外,她的记忆力脑力还是明显衰弱,也时常出现一些“糊涂”现像。

一年之前,老妈还有比较正常的精神活动能力,包括读书看报,看电视新闻和娱乐节目,和家人朋友谈天说地,等等。 当时我们视频聊天时,谈到我曾经送给她的一本书,百岁老人杨绛的“走在人生边上”。我还因此让侄子买了一套“杨绛全集”送去,但后来她生病了,那套书没有翻动过。

现在老妈基本不摸书,她说眼睛看不清文字,又找不到老年大字版中文书。老妈很少看电视,因为即使戴着助听器,也无法听清新闻(没有字幕),看电影或电视系列能借助字幕,但眼睛坚持不了几分钟。因她听力加脑力的衰退,我们之间已经很难进行有效的对话交流。只是有时她兴致来了,会多说几句,还时有金句,比如,“几个月都不下雨,恐怕太平洋都干枯了!”看到旁边一位穿着全套花衣服的老人,她说,“那位花姑娘老太太 ….. ”

老妈还保持着她的房间床铺井井有条,比如她当下每天洗澡换洗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再盖上一条毛巾;她随身背的小包里有眼镜,口罩,梳子,钥匙,纸巾 和手机等等;她的一个装有证件和一些现金的小包则锁在一个抽屉里。然而,时常见老妈摸摸索索在衣柜抽屉里翻来找去,我问她找什么?她说她放身份证和银行卡的小包找不到了,有时她忘了锁在了哪一侧的抽屉里,有时又忘了钥匙放在哪里了。这样重复了几次,我反复告知强调了几次之后,她就较少出错了。

还有一两次,老妈告诉我“停水了,没法洗脸了。”我过去一看,发现老妈将水龙头左转右转,但不记得要往上提。我纠正她两次后,几个月没有再发生过。另有两次,老妈在一个她不常用的电灯开关上摸来摸去,不知如何往下按压开灯。之后我下意识地让她多做这些小动作。

最初的一两个月,老妈很虚弱,每天昏睡不止。我是她女儿,远道来陪她,她对此似乎没有疑问。后来她精神好了一些,很多时候坐着或躺着,望着正在读书写字或做些简单活动的我,开始思索。一天,她突然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澳洲来呀。”她说,“我女儿湘平也在澳洲呢,我也去澳洲住过几次。”我大为惊奇,“我就是湘平呀,你不记得了吗?”她惊喜地说,“你就是湘平呀?我是觉得你和过去的湘平有些不一样呢。”我想,我三年多未能回来,虽常常和老妈视频却还是遥远不真实,她细思后感觉对不上号呢。接连几周,类似的令人有点心酸又哭笑不得的问话出现过几次。有一次她为了进一步探究我而发问,那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我说,有哇,大哥宜平二哥祁平,前几天不都来过吗?她哈哈大笑,既得到证实,也知道我看穿了她试探我的小诡计。另一回,她又问我,我大女儿湘平今年六十多了呢,你满了五十吗?这回轮到我大笑,老妈耍小聪明,没忘记女人爱听恭维话呢。

老妈有些糊涂了, 却又常有不失聪明的转弯,令人莞尔。每次这样的对话中,我都会用极简单直接肯定的语言,告诉她真实状况,并赞扬她鼓励她。我从不故意绕来绕去地测试她玩笑她或指摘她,或夸大其词地当笑话说给他人听。总之,要纠正错误澄清糊涂,而不是加大她的糊涂。

自此我想到,要利用我在此的剩余时间,尽力帮助她训练来恢复或保持她的体力脑力。我尽量每天早上领她出门散散步,坐在院内的长椅上,我和她玩拍手游戏,玩“石头剪刀布”。她眼力不行,连倒在手掌里的药片都数不清了,自然无法看书。我想叫她试着每天写几行字,她拒绝了,说眼睛看不清,手指也发抖,写不了(她过于自尊,不肯表现弱点)。她过去很善织毛线,我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试图让她每天织两三行,几天之后,她就没兴趣了。她过去喜欢独自哼歌,我从园里活动室借来歌本,其中有几个她会唱的老歌红歌,但她说字太小看不清。于是我用一个A4笔记本将歌词抄写得大大的让她看着唱。虽然病后可能很久不唱了,她对唱歌兴趣不减,一些老歌曲戏曲,比如“苏三起解”,《红灯记》,《沙家浜》中的一些片段,她努力记起开头一句后,慢慢想想唱唱就能唱出个八九不离十。我记得上次回来,见她自言自语背诵“木兰辞”,我曾经大为惊奇。这次我起个头,她还是能一口气背出一二十句呢。这些是我能想到的一些方法。

一天在餐厅午餐,我指着刚端上的三个菜对老妈说,今天你多吃一点,这几个冬瓜萝卜豆腐你吃得动。老妈看看说,对,除了筷子吃不动,都吃得动。我又说,你这双筷子一支长一支短,我帮你换一双吧。老妈说,一支长一支短有什么关系,人都有长短,你和我也一个长一个短。老妈仍然如此睿智敏锐幽默,我忍俊不禁。

 

我每天在这约8 x 4 米的小小空间里陪伴着母亲,约五个月的光阴很快流逝。我数着日子,定购了十月底的机票,在180天签证限期之178天 (预留两天,以应对万一出境时出现的意外麻烦),将由香港返回澳大利亚。这五个月里我不曾一次出门会见同学朋友,母亲已经习惯了我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的陪伴和饮食上的照顾。担心我的突然离去引起她太大的震撼和悲伤,我提前一个月就给她吹风:签证限制,我这次不得不回去,我走后哥哥们会常来,我争取明年这时候再回来等等。她的不安和忧伤是不言而喻的,但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能力了。离家六个月,这一段澳洲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故都让我儿子去为我应付着,想象中园子里已经是花木凌乱杂草丛生了。随着时日,我也越来越怀念墨尔本的家了。

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变得滔滔不绝,拉着我的手不停叮咛,象过去每次离家一样。半夜里,又见她起身翻东西,叫我带上这个那个,我见她不得安歇,连忙拉她躺靠在我的床上。早上起床,她又和我早早到达餐厅,叫我吃这带那。我喝了一碗粥,抓了两个包子,正值大哥早早过来接管了母亲,二哥随车过来送我上车站,我只能与母亲匆匆道别。

10月22日乘高铁到深圳,上车前和下车后都有繁复的盘查检测。终于见到接站的好友,又与几个中学朋友相聚,好吃好喝玩乐了三天,并探索去香港机场到最佳途径。这是我此行最轻松的几天,唯一麻烦的是24小时核酸要求,我们每晚必须去排队检测。在中国的最后一个月,核酸要求从72小时,逐步加码至48小时,24小时。这些检测都成了例行公事,不疼不痒。

10月25日一早,朋友送我由陆路从深圳出关前往香港机场。关卡上仍然有许多核酸疫苗疫情的查验和填报,但一上出租车,一进入机场,紧张的身心就全面放松了。我搭乘经曼谷转机的泰国航班,香港至曼谷的三小时,人们佩戴口罩,机上照常供餐。从已经全面放开的泰国曼谷登机前往墨尔本的长旅,机上除了空姐几乎没有人戴口罩,人们吃吃喝喝毫无顾忌。回顾前三年的谨小慎微,这六个月的步步惊心,有恍若隔世之感。前面,一个全面开放自由无羁的墨尔本等着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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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母亲(2022)》有 2 条评论

  1. 郑力刚 说:

    湘平,原来你是湖南人!是的,我们是老乡。我祖籍是浙江金华,但我的落籍却是湖南长沙。

    你提到的《湘水行》,《儿女的遗憾》,《今生的遗憾》,《金钱的价值》,和《无梦的年华》都读了。《无梦的年华》是最后读的。这些文章最让我感动的是“我也有生以来见到母亲脸上最灿烂的笑容”这一句,当时眼泪都要下来了。这里面有多少悲哀和悲屈的人生,但也有更多无以比拟的母爱的伟大和母亲的坚强。

    你写的这些文章都朴实无华,我很喜欢。随便又点了《在东单三条五号的那些日子》读了。很有可能你也认识我的一位亲戚。望邮我,谢谢!

    • 湘平 说:

      力刚,谢谢你的阅读和共鸣。天下的母亲都同样爱儿女,为儿女无私付出,只是我的母亲因为时代,因为命运,吃了更多苦。

      对,我一直很怀恋北京,怀恋基础所。但现在几无联系了,因为老师辈的人基本不在了,同辈的人都走了。

      我原先的邮箱已经进不去了,不知这信息能进到你的邮箱吗?

      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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