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回顾 (2021)

 

湘平

 

谈及目前在幼儿园工作,一位好心的网友担心我“内卷”,劝我应该“躺平”。其实,我已经躺平五年啦。当然,不是卧床不起的那种躺平(一笑)。

最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退休五年了。当年退休时,并没有什么“五年计划”之类的,现在不自觉地回望这几年的生活脉络。

我的人生自始至终谈不上什么规划,总在社会的大变局中沉浮,跟随命运走,有时在三岔路口,不得不做一个选择。就退休而言,也是如此。当时所在的工作部门院系调整,我所在办公室要撤销,人员在部里重新分配。我若继续工作,就需要回到我已经搬离的城市,重新适应一个新的工作环境。想想自己已基本到达原先设想的退休年龄,就顺势办理了退休手续。

事先对退休生活有过一些想法。比如想根据自己的兴趣,重新开始走山俱乐部活动;作一些向往久已的国内国外旅行;利用社区图书馆,尽兴地读一些书,好好写字作文;上老年大学开发一些其它兴趣等等。

一夜之间,我成为一位“退休老人”。为了从刻板的“早9晚5”过渡到“自由散漫”的退休生活,我在退休前一周联系了临近一个以退休者为主体的 “ 走山俱乐部”。这样,从退休第一天,我就开始了我喜爱的走山俱乐部的组织活动。那是一个雨天,我原本只是想去见见人,并没有做好雨中行走的准备,却没想到,在一群新朋友的热情感召下,我们在荒野中冒雨走了两三个小时,鞋袜都湿透了。我已经有近两年没有这般过瘾啦。

几天后的一次活动,是在靠近城区的一个火车站集合,游走植物园。我和几个同伴在同一节车厢相遇,一路谈笑前往。想起不久前上班的日子,有一天因故去得晚,在赶火车的匆忙中,看到车厢里一伙穿着运动服装的老头老太谈笑风生悠哉悠哉,不由心生感叹,活在这个社会,活在这个人生阶段,真好。不过几日,我就成了这类老人中的一员。不是周末,植物园里很清静,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悠悠然地观赏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蔓,芬芳的花朵,郁郁葱葱多姿多彩;池塘里浮萍翠绿,水鸟欢快,野鸭嬉戏。抬头远望,能看见我昔日的办公大楼,想想同事们还专注在电脑前,我却在这里自由散漫。

前几年因卖房搬家工作迁移等各种大小琐事,我已远离走山活动好几年了。离开原先的城市后,我最怀念的就是我曾经的bushwalking club。此后的六个月,我参加了我的新俱乐部每周一,周三,周五的所有活动。值得一提的是,俱乐部还组织了几次国内外的远足,我参与了2017年在苏格兰高地行走一周。现在想来,没能加入其2018年的冰岛之旅,成为我的一大遗憾。原以为来日方长机会多多,谁能想到后来疫情的发生,和因之产生的种种限制呢?

与此同时,我也终于能“染指”那台摆在家中厅堂里,因孩子长大离家而尘封数年,显得高雅又落寞的钢琴。那是一场儿时不敢做没能做的梦,也曾是心中的一个结。如今虽然有琴,却也不舍得花昂贵的学费为自己请私人教师,想找一个小型的班级授课也未能如愿。想起几年前曾经对一位网友通过网络自学钢琴大为赞赏也大受鼓舞,于是也由Youtube上择师自学起来。我选择了台湾的钢琴大师林文信,他发表了一整套的钢琴教学视频,再辅以一些各处找来的学习要点(tips)。

最初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学习五线谱。我的方法是在读了一点乐谱的基本知识后,开始手抄五线谱,一边哼着唱着一边抄写,将一本教材抄下来后,我也基本能识谱了。同时,在熟悉键盘,音程音阶和弦等的基础上,开始循序渐进弹奏简单的练习曲,比如“You are my sunshine”,  从单手弹奏,双手轮奏,到双手齐奏。没有目标和任务,也没有压力,倒也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三个月后,由于一次出游,一走两三个月,因此打断了学琴。回来之后又投入了当时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2017年的老年大学。心里想,这几年先忙一些东奔西走的活动,反正钢琴跑不走,等将来更静心一些,再学不迟。说起来,还是因为从小没有受过音乐的熏陶,缺乏足够的热情兴趣和才华。但这几个月的初探给了我相当的自信,我一定会在适当的时机再圆这场梦。

至少在我早年的工作环境,人们都说要将老年大学(U3A,University of the Third Age)作为退休后的一个项目。和幼儿园相似(甚至有人认为大学也不过如此),所谓“老年大学”就是组织和带领一帮退休老人玩。谁也没有将老年大学作为系统寻求知识的场所,而是学习“娱乐和玩耍”的地方。比如,一些U3A提供多种语言学习,包括日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等。过去出游欧洲时,在美丽的塞莱河畔,在罗马街头,面对许多雕塑下的文字介绍,总想,我要是懂一点法语或意大利语多好。然而,我也深知,学一种语言首先要有很大的热情和兴趣,更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些并非我当下的愿望。

了解到城里的这一所老年大学规模最大,可选择的科目很多,也很受青睐,一些科目的名额在年初注册时就一抢而光。 我选了诸如写作,唱歌,舞蹈(circle dance, 圆圈舞)和桥牌,每课两小时,每周各一次。因其与我的想象和愿望落差很大,我很快放弃了前面两项。教圆圈舞的老师Judy很受欢迎,她是一位七十岁的曾经的专业舞蹈者,精力充沛孜孜不倦,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我也很适应那种难度不大,令人身心愉悦的舞蹈形式,因而我连上了两个学期。

所有课程中,似乎桥牌才是我的最爱。我原本是一个活得拘谨缺失玩耍技艺的人,除了最简单的扑克牌跳子棋,别的一概不会,象麻将中国象棋国际象棋,我都不曾摸过。那段时间我对桥牌很着迷,除了每周两小时课堂学习和练习,平时还读书做笔记呢。有一个学数学的当地朋友,桥牌打得极好,不时给我一些指点。

玩桥牌就像当年解数学题,这种挑战很能激发人的兴奋点。得益于当今的网络世界,我很快在手机上下载了一种桥牌游戏(BridgeBase / JustPlay),无需对手,就鏖战甚欢兴味盎然。旅行期间,无论路途长短,只要手机在握网络畅通,就能玩得忘我忘他,甚至忘了下车。每次出外半天一天后,精疲力竭回到旅店,顺势往床上一躺,划划手机打打桥牌,就是我身心最好的松弛和恢复。两年后,桥牌的瘾过足了,老年大学也不去了,如今只偶尔到俱乐部和朋友打一打,有时还在手机上自娱自乐一番。

因为有了大把时间和多少一些金钱,旅行当然在每个退休者的议事日程上。新冠疫情前的几年,我如愿地完成了两度黄河行(2017,2019),入西藏(同时成都和重庆,2018),游新西兰,旅俄罗斯(2019),好几次“说走就走”独往独来。然而,日程表上的南美和非洲却由于不期而来的疫情留下空白,从此遥遥无期。

这些年依然热情高涨兴致勃勃地行走,事后写游记的热情却递减。部分原因是CND规定的照片处理太麻烦且效果不好(也许我不得法),发现朋友们发“微信朋友圈”或写“美篇”更方便有效。虽然我自己仍然倾向于用文字描述过程记录心情,但这年头的游记人们注重“看图说话”,“有图有真相”。另一个根本原因是,我于2019年花了大量旅行之外的时间完成一个“幼儿教育”的网络课程,而没能将我原本看重的“西藏行”“俄罗斯游”好好写出来(只勉强写下了“黄河十年行”)。读“幼儿教育”课程也许只需小学毕业基础,但一年中我做的网课作业打印出来足足有500页,其厚度远超过我当年的PhD论文,外加200小时的实习(我一直在做义工,远超这个时间)占去了我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如我曾经的自嘲,我这人只善于完成优先项目(“priority”),生活中难以面面俱到。

此外,在我的旅行规划中,每年要划出至少一两个月回国陪九旬老母。遗憾的是,当时已经订购的2020年3月的回国机票因新冠疫情不得不取消,如今竟是遥遥无期地等待。一旦国门打开,我打算用半年至一年的时间陪伴母亲。母亲至今仍然健康生活自理,希望她能等得起。

其实,多年前,对退休生活也有过更为宏大却又朦胧的设想。曾经希望能参与一些世界组织的活动,到某个非洲或第三世界国家去义务工作一年半年。也曾跃跃欲试地搜寻联系过这种机会,但发现自己缺乏对方广告中要求的一些特殊专业技能,并不能如愿以偿。还记得多年前在CND上得知,有位在美国的网友曾到中国的边远贫困山区支教,我也曾和几个老朋友相约,退休后要去做乡村教师。然而真到退休时,各家有各家的特殊情况,似乎又难以找到志同道合者。当然还有技术操作上的种种难题,社会和个人方面的诸多限制,随着时间的推移,疫情的反复出现,社会环境的改变,自己年岁的流失,那种想法和可行性渐行渐远。

感谢老朋友斯平的牵线引荐,得以认识一群千里之外的西澳的朋友(更感谢他们肯带我玩),2017和2018年参与了一项“通过教育打破贫困循环”(Breaking the poverty cycle through education)的活动, 即每年将一批善款送到中国国内一些边远地区的每位贫困学生的手里, 用资助教育的方式帮助他们的求学之路(也见湘平:《为了大山里的孩子们》(2017))。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从西安出发,驱车五个多小时,到达甘肃省镇原县的乡村,一个比“白鹿原”(见同名小说与电影)更为高远贫瘠干旱的塬上高地。我们也曾乘做我人生第一回的小型飞机,往返于中缅边境的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古族自治县的山村;此外,还在颠簸的山路上驱车数小时到达与贵州相邻的重庆市綦江县山区,见识了真正意义上的“山重庆雾重庆”。那些地区的如饥似渴的贫困学生们,无私奉献的老师和校长,热情而朴实的当地乡民和官员,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这些旅行(也包括“黄河十年行”部分)所到之处,是一般意义上的旅游不可能涉足的地方,也远非我个人的能力所能企及的广度高度与难度,让我从地理和社会层面上见识了更多的中国贫困地区状况(除了过去我自己的农村经验),成为我最珍贵的人生经验之一。希望疫情过去之后,这项活动还能继续。

退休时绝没想到,我此生还有机会将个人兴趣与工作融为一体,重新走入职场。退休后的几年中,我因为喜爱和孩子们在一起而选择到女童子军和幼儿园做义工;又因为对西方社会幼儿教育理念的兴趣,如上所述,在2019年花了大量时间经网络课程而取得了幼儿教育的证书。因而,我能够在2020年初始正式受雇于本小区内一家新开的幼儿园,每周两三次,每次三五小时。

虽然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要和成年人打交道,也无法回避社会新闻所充斥着的谎言欺诈残忍等种种成人世界的丑陋,这些年我更醉心于与幼儿交流,让自己专注和享受生命的原生态与本真。和孩子们在一起,你可以敞开心扉,恣意挥洒你的最美好的感情。在与孩子们的接触中,你的眼神,你的表情,你的声音,你的抚摸,你的拥抱,都带着温度和感情。你传递的信息,即使对于不能言语的婴儿,都能完全体会和全盘接受。他们对你显露的纯真笑脸,表达的亲近和信任,就是最好的回馈,也是我最大的享受。观赏每个孩子的吃饭,睡觉,玩耍,他们的静态和动态,每天的发展和变化,都让我欣喜和满足。用最简单的言词和肢体语言与幼儿互动交流,那是世界上真情付出和回报的最好的范例。这也许就是我自己人生的第三境界,千帆过尽走遍红尘,选择回到生命的本真,进到所谓“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阶段。

正是在这样愉悦的环境中,与我挚爱的孩子们在一起,我不知不觉中度过了新冠疫情起起伏伏的两年。除了因不能回国探母带来的遗憾,我很少感到疫情的存在及其烦恼。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第二职业生涯,只因兴趣,不为金钱,不求成功。比如第一个财经年度从这份工作得到的约$5000的额外收入,除了缴税和自己的学杂费开支,我毫不犹豫地将剩余的$2500分别捐给了森林火灾,新冠疫情和(前述的)资助贫困学生。对于这辈子收入不高家庭所累节俭成习的我,也算是人生第一次如此为社会为他人慷慨解囊(过去每次捐款止于百元)。这也许对许多人都算不了什么,于我却是另一种收获与满足。

退休生活,让我更加体会到,一个人对物质生活的需求真的非常有限,或者说,温饱之外自己对物品的渴求甚少。如果此生还有额外的体力精力财力,我愿意用来开拓视野,换取一些新的人生经验。用一句时髦的话,“发掘生命的宽度与厚度”。

 

华夏文摘第一五八一期(cm072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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