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平
一
虽然没有观看2021年春晚，国内同学从微信群转来春晚上王琪演唱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据说这是今年春晚最受欢迎，乃至2020年最热门的榜首歌曲。打开一听，果然令人过耳难忘，余音缭绕，又极易上口。
“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 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 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
心上人 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 是不是因为那里有美丽的那拉提 还是那里的杏花才能酿出你要的甜蜜
毡房外又有驼铃声声响起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 再没人能唱出像你那样动人的歌曲 再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让我难忘记”
这首歌描绘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一个花开草长的季节，一位追逐草场的牧羊人，和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养蜂女在追随花期的漂泊中邂逅，彼此相助并相爱。到花谢草枯时，养蜂女却悄然离去。虽然牧羊人并不在意且愿意照顾她的孩子，她却不肯拖累他，只想将爱埋在心底而远走，并托人带回一个美丽而含泪的谎言。而痴情的牧羊人却铭心刻骨，无法忘怀她的歌和那份情。
极富画面感的歌词，沧桑伤感的曲调， 深情动人的演唱，歌者浑厚而磁性的男中音如泣如诉，将人们带入一个个场景，随歌声深入他的心扉，令人沉醉而感动。春晚上，歌曲的背景表演者是一个美丽单纯的女孩，虽然人见人爱极为养眼，却似乎没能表现出作品的意境。但至少避免了当今舞台时兴的那种“一人歌，几十人舞”的嘈杂场面。我毋宁没有这样一个背景表演，让观众专注于演唱者，并留有对那种情到深处悲欢离合的理解和想象空间。
二
当注意到年轻的歌手还是词和曲的原创作者时，我禁不住好奇心搜索了这位叫王琪的八零后年轻人，其歌其人。
他1986年出生于辽宁一个贫瘠山村的农民家庭，和我的孩子，当今中国国内的大批大学毕业生，以及国外的大批中国留学生是同时代人。本世纪初，许多农村的孩子都早早缀学出外打工，他家里也指望他初中毕业后学一门手艺，比如厨师或理发师，日后好谋生路。也许他自幼心里就有不甘平庸的梦想，又受到父亲爱唱歌的影响，他向往舞台和表演。开明的父母能给予他的最大支持，是向亲戚借了5000元交学费，送他上了县城的一个文艺学校，一所学费最低但不给文凭不算学历的民办学校。然而，这个学校却教了他声乐，形体，舞蹈，主持等多方面的皮毛，这些成为他日后谋生和自学发展的十八般武艺的基石。来自社会底层的人，也许都有类似的经历，它也令我想起我的中学母校，一个文革前每年升学率为零的县城中学，我却一生常常感怀感恩母校给予我的东西。
2004年，18岁的王琪艺校毕业。他怀揣父母凑出的800元，冒着村人的嘲笑，上北京圆梦。这个时代，北漂青年人才济济多如牛毛，像他这样一无所有一无是长，只有初中毕业文凭者的境遇便可想而知。他先漂泊到北京，后去外地多省市演出等，再到新疆一扎十年。期间为了谋生他干过酒吧餐厅伴舞，唱歌，文化公司做策划，搭舞台，调音，灯光，业余做婚礼主持等等，不一而足。在北京的最初两年是他一生中最苦的日子，他微薄的收入甚至很难维持自己的温饱（电视访谈中，他一句“在家至少能吃饱饭”，令人鼻子发酸）。有了妻儿后，为了养家糊口还房贷，他一面在乌鲁木齐一家文化公司就职，月薪3500元，周末干零活挣钱，还偶尔谱写歌曲卖钱。
王琪正是在这样艰难的生存状态下，十多年历经挫败，却坚持着对音乐创作的不懈追求。自从在北京当酒吧歌手开始，他就开始业余时间不断地尝试写歌，将自己和他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写进歌词里。他又一步一步自学了谱曲，将新疆少数民族风，东北民歌调等都融进了歌曲里。
说来心酸，到北京的第二年（2005），他曾从赖以维持生存的生活费里省出1000元的“巨资”，悄悄进录音棚录制了自己试创的第一首歌。这首歌的命运，却连王琪在酒吧自唱它都遭到了老板的婉拒。到新疆多年后的2017年，一个东北歌手找他定制歌曲，他以东北民歌风创作了《情人迷》，原本想换来2000元补贴家用，却被对方觉得“不像歌”而遭拒绝。
如同他自己所说，从2004年到2017年的十多年间，他人生所遭受的都是挫败。然而，十年磨一剑，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默默无闻潜心用功，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而且，每写一首歌，都是他竭尽全力的“潜心之作”，不管是否被人接受，能否发表。
正是在那一首《情人迷》遭定制人拒收的次年（2018年），他自己演唱了这首歌并不经意地发在网上。没想到，半年后他被朋友告知，他的歌“火了”，随之各地对他的邀演也相继而来。此后的这几年，他厚积薄发，才华随着歌曲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达到如今的炉火纯青。
看当今国内任一档歌咏选秀节目，参与者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音乐学院在校生和毕业生，甚至包括一些舞台经验丰富甚或已成名的专业高手。许多人能模仿唱歌，甚至发挥出高水平，但好歌曲的原创者更让人刮目相看，自唱则更能表达出歌曲的灵魂和意境。比如一曲《传奇》，有天籁嗓音的王菲唱出的似乎是“天上的传奇”，而原创者李健表达的才是“人间的传奇”（李健语），更具人间烟火气，更令人动情。汪峰自创词曲和演唱的《河流》，每听一次都让我感悟与感动。
相比之下，自学成才的王琪在歌曲的创作（填词谱曲）和再创作（演唱）上，表现出非常杰出的语言与音乐的天赋和悟性。也由此想起，当年上大学和研究生时就发现，那些自幼缺少教育资源的乡下同学，一旦考进来，通常显现更高的天赋与潜能。
三
“文如其人”，歌亦如其人，我们能从一首首歌曲中窥见创作者的心路。我因此饶有兴致地反复听了王琪自己作词作曲和演唱的十首经典歌曲 （https://m.youtube.com/watch?v=hefoaXOkYVQ）。我一个音乐的门外汉，也能够感觉这些歌曲有好几种不同的曲风，每首歌不同的曲风都恰到好处地契合其歌词所表现的情景。其中最主要的据说也是最流行的几首，主题都是“情”：爱情和亲情，永恒不变的，稍纵即逝的，深切眷恋的，痛惜失去的，林林总总，又怎一个“情”字了得！
王琪的歌曲都是用质朴无华的语句，叙述人世凡俗的儿女情长。他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悟性，对每一种情感的理解和表达都有独到之处，表达的感情深沉而细腻。 他是一个用歌曲讲故事的高手，他用自己一路走来的坎坷经历真实感受，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深切体会，或耳闻目睹虚虚实实的他人的生活，激发出灵感，构思出一个个凄美而动人的故事。他特别善于用通俗简单的语言，描绘出一个个清晰的画面，因此而产生听众的带入感。你能跟随歌者的娓娓倾诉进入每首歌的每一个特定的情境，可谓“走心”。
（为了清晰地保存每首歌的故事，在此我对歌词不加裁剪。）
《站着等你三千年》： 我翻过了雪山来到了草原 只为在你出嫁前再看你一眼 说好了要一起到海枯石烂 难道你忘了我们发过的誓言 阿妈说我们就是缘份太浅 阿爸不说话抽了一夜的烟 在你的毡房外我唱断了琴弦 看着你走远我把泪流干
妹妹你要做一只绝情的雁 哥哥做胡杨等你三千年 生也等你死也等你 等到地老天荒我的心不变 妹妹我等你三年又三年 才知你去了个地方叫永远 你说别等我别等我 可我怎么忍心让你守着孤单
这首歌中，曾经两小无猜海誓山盟的少男少女，长大后却因各种缘故不能成眷属，这在物质精神生活相对贫乏，人们更加受到命运摆布的乡村并不罕见。妹妹是“一只绝情的雁”，嫁去了一个地方“叫永远”；而痴情的哥哥却无法忘情，要“做胡杨等你三千年”。这里借用了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典故，表现手法不落俗套。“在你的毡房外我唱断了琴弦”一句，这里该是“唱”还是“弹”断了琴弦呢？我心里叨咕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作为歌唱者本身的“我”，声嘶琴断，用一个“唱”（即边弹边唱）字似乎更为生动传神。
《迎亲》： 你家门前的山坡上 又开满了野花 多想摘一朵戴在 你乌黑的头发 就像两小无猜的我们 玩儿的过家家 捏上一个泥娃娃 我当爹来你当妈
长大后你没有告别 匆匆离开了家 而我还在那山坡上 牧羊骑着马 原本以为我们是 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瓜熟蒂落你却 落进墙外的繁华
再见你时 你还是那头乌黑的头发 只是眼里藏不住 你想对我说的话 我说等你出嫁的那天 就让我送你吧 你点点头不说话 眼泪就流过脸颊
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是 迎亲的唢呐 本该迎亲的人 却变成送亲的傻瓜 手里捧着山上的野花 骑着孤独的马 你打开车窗对我说 送到这里吧
《迎亲》这一首，与前一首《站着等你三千年》有相似之处，又有相异之点。在当今的时代大潮中，由于各种客观和主观的因素，许多离乡漂泊者都不得不和亲人情人分隔分离，彼此的人生和命运无可避免地渐行渐远，这几乎是所有漂泊者的宿命。曾经两小无猜童言无忌的一对，原本以为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瓜熟蒂落，你却落进了墙外的繁华”。送亲时，仍然是不能释怀的眷恋，没有恼怒与怨恨，只有悲伤和无奈。
由作者所处的时代和他的独特经历，他一定有过许多美丽而悲伤的回忆。儿时的乡村，同学，朋友，恋人或暗恋的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得不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而期间伴随着多少难言的悔恨遗憾和悲欢离合的故事。这几乎是每一个从乡村或小城镇走出的人都有过的甜酸苦辣的回忆和无奈的选择，这或许是许多大城市人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我是你的格桑花》： 还没等到高山上的雪融化 我就等不及要出发 在你离开前我要去采一束 最先盛开的格桑花 不能陪你去到海角天涯 就让花儿替我陪着你吧 如果太阳下山我还没回来 你走吧不用再等我啦
其实我知道这一世缘份尽了 遗憾心里还藏着几句话 明知道不可能陪你过完余生 这些情话不说了也罢 不怪老天要收回我的芳华 就当今生和你相遇的代价 再回头看看你走过的草原 你那里也下雪了吧
山上的雪越下越大 可是我还没找到一朵花 原来爱情不能把雪融化 可我不甘心就这么倒下 我的脚步已经走不动啦 也许我应该就在这里睡下 我希望有一天你经过这里 我身上开出格桑花
据说这首歌基于这样一个凄美而动人的爱情故事：一位山村女教师爱上了一位远来支教的男子，她因身患绝症而未能向他表达，只在他将离开时，要上山去为他采一束格桑花。我想起几年前到西藏，常常看见高山脚下公路两侧大片盛开的斑斓缤纷的格桑花，每一株细小而顽强，美丽却不张扬。歌者一往情深地娓娓诉说，用美丽顽强的格桑花和采花人的所思所感来表达爱情，歌声时而空灵而纯洁，时而沙哑而呜咽，令人无法不动容泪目。
《红尘情痴》：地上的大衣柜是你带来的嫁妆 可柜子里再没有你穿过的衣裳 你离开那天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墙上的照片里 你的婚纱有点儿泛黄 门口红色的高跟鞋 还是你穿过的那双 床还是那张双人的床 我却越睡越凄凉 夫妻一场不容易 你回来我还把你原谅
孩子半夜又哭醒了 问妈妈去了什么地方 我只能默默的抱起他 在地上一直走到天亮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可孩子不能没有娘 你回来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据作者说，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他一个粉丝的留言，叙述自己婚姻破裂的苦情。如同写文章，不在于你写什么主题，而在于你怎么写。作者用歌曲的三段描绘出三个想象中的场景，与“我”内心的悲苦之情交融。眼前人去柜空，内心希望消亡；昨是今非，心情悲凉；现实的惨境，无奈的呼唤。作者设身处地，想象和设计出生活中的各种场景，衣柜，衣裳，婚纱照，双人床，无娘的孩子，描绘出一个男人爱情逝去家庭破碎的无奈与无助。它揭示出生活中并不罕见的一部分人的苦涩与无奈。
《南城花落》：愿做你行路的脚 愿做你过河的桥 愿为你画地为牢 愿陪着你到老 要带你逃开烦扰 要成为你的骄傲 要护你一世安好 要让世界知道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要再留你哪怕一秒 我愿意用一切 换与你天荒地老
我不要这冰冷的拥抱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不要轻易走过奈何桥 等孩子长大 南城的花儿谢了 我就去陪你好不好……
“南城花落”描绘的应该是世间挚爱夫妻的生离死别的悲惨故事和情感。与他的其它歌曲不同，这首一开曲就是悲怆的哭诉与呐喊，倾泻出自己全部的强烈情感。只可惜，所有的“愿”和“要”都在这一刻可能将化为乌有，断送在了“奈何桥”头，令听众黯然神伤。
《何日是归途》： 回来时还是空空的行囊 一身的疲惫 习惯了默默无语 却又频频举起杯 躲不过你炙热的目光 在我身上徘徊 想要说句思念的话 却始终张不开嘴
转眼间春又回到大地 寒冰又化成了水 离家的车票 又催着我北雁往南飞 母亲的叮嘱就着饭香装满了我的胃 父亲沉默到最后 只问我游子何时归
如果我不回头就看不见 你流下的两行泪 泪水流过满脸的皱纹 白发在风中飞 飞过千山飞过万水 这思念从没放过谁 谁在他乡喝醉 却流下思乡的泪
如果我不回头就看不见 告别的手还在挥 挥舞着手 摇摇晃晃的你还是不肯回 回不去我的童年 你们带着我把蝴蝶追 追着追着你们就老了 我是偷走你们时光的贼
《万爱千恩》：你说最近常想起 我的小手和小脚 小手长大后 再没有跟你要过拥抱 年幼的我在你背上 留下多少欢笑 可现在回家才发现 你们悄悄累弯的腰 多少次把我扶起 转身又摔了一跤 抬头的一瞬间 总看到你疼爱的微笑 如今不在你身边 你千万可别摔倒 叫一声爸妈能有人回答 比啥都重要
都说养儿养女为了防老 可你总说自己过的挺好 辛辛苦苦把我养大 我却没在你身边尽孝 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 等我成为你们的骄傲 看着你们黑发变白发 我怕你们再等不了
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 你们就不会变老 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 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 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 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 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 不再让你们操劳
这是我最为喜爱感触最深的两首歌，歌词淳朴真挚，旋律优美动听，演唱格外动情直击人心，让人百听不厌并引起万千共鸣。
世间有另一种更普通更珍贵的感情，即父母与子女的亲情，特别在游子离家远行时，或身处异国他乡遥望故乡时。想起我们出国之初，费翔的一首“故乡的云”传唱海内外，曾引起多少海外游子的共鸣。新一代走出乡村的打工族，更是象候鸟一样，年年告别，北漂或南飞，他们在外工作生活的艰辛更让父母家人牵肠挂肚，他们常常“杯中酒，化作思乡泪”。
由于十多年在异乡的屡屡挫败与不懈奋起，王琪的这份游子情显得更为特别。他有着非常乡土淳朴的父母，他们虽然无法像那些有钱有势或有文化的父母那样提携和扶助儿女的成长成功，却为儿女无保留地奉献了一切。自幼对儿女的疼爱自不必说，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一直尊重理解并支持儿子的选择：中学毕业不去学手艺而梦想上舞台唱歌；为寻求在音乐上的发展出外闯荡多年却又四处碰壁伤痕累累。父母牵挂和痛惜儿子在外的艰辛和挫折，虽然年年送儿子远行希望他成功，又随时准备接纳挫败而归的儿子，永远提供他一个温暖安全的家，甚至存下5000元准备他回家娶媳妇过日子。
作者一直对父母感恩而又歉疚，据说他为《万爱千恩》这首歌构思多年几易其稿，加上自己后来为人父母之后的体会，才完成心愿。其中一句“等我成为你们的骄傲”，也许对来自贫穷草根家庭的苦孩子更为感触。我记得自己小时候，面对贫困的家庭压抑的社会环境，就时常默默对自己说，要为辛苦操劳的母亲争气，要成为母亲的骄傲。所幸王琪在父母的有生之年，终于成为了他们的骄傲。相比之下，轮椅上的作家史铁生的生病早逝的母亲，在为儿子非同寻常的操劳付出之后，却未能看见儿子的成功。
最后几句，“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 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真是神来之笔，作者童稚的奇思妙想，让我们含泪而笑。
多日来，王琪的歌依然在耳畔在心中萦绕。愿这位我们喜爱的年轻的原创歌手不为声誉所累，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