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在讲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时,顺便提到鲁迅同时期的文人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等人。直到前些年,才陆陆续续读了几本他们的书。
不久前搬家清理时,翻出了北京燕山出版社的《林语堂精选集》和《人生不过如此》,又读了一遍。
林语堂生于1895年,死于1976年。他27岁在美国取得文学硕士学问,28岁在德国取得语言学博士学位。除了在海外读书(1919-1923)的四年外,他人生的前四十年(1895-1935)都在中国读书教书办杂志。1935年他再度赴美,其后的三十年都在海外(主要在美国)著书办学办杂志。他生命的最后十年(1966-1976)定居台湾。
林语堂很早就受到欧美文化的熏陶,后来又长期生活在美国,他习惯用英文写文章著小说(如长篇小说《风声鹤唳》,竟是由英文翻译成中文的),然而林语堂对中国民族文化和文学一直热爱有加推崇备至。
林语堂与鲁迅
我辈最初所知晓的林语堂,来自他与鲁迅的纠葛。
1920s的《语丝》时期,同在北大任教,后来又先后辗转到厦门大学的鲁迅和林语堂,曾是一条战壕中的同志加朋友。他们的敌对面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梁实秋。那时鲁林二人联手作战驰骋笔端,打得古都京城的叭儿狗们满地找牙。在以笔战斗的峥嵘岁月中,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至1920s末期和1930s早期, 同在上海滩栖身的林语堂和鲁迅,却选择了不同的活法。鲁迅一如既往地直面惨淡的人生和社会,担当起社会批判的角色,把文学当作“匕首”和“投枪”,刺向敌人。作为科班文人的林语堂,却对革命感到厌倦了,转而创办《论语》,倡导幽默小品文,以此来委婉表达自己对社会和政治的无奈与幽怨。林语堂和鲁迅各有一枝笔,自此走向却不同了。林语堂的所作所为,逐渐引起鲁迅的不满,导致两人的分道扬镳。
据说在《鲁迅全集》中,有约五十篇文章提及林语堂,大部分是指名道姓的批评,比如指责林语堂的小品文“无聊”,《论语》对敌人是“小骂大帮忙”等等。1934年,鲁迅在致朋友的一封信中,颇为诚恳地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可见两人的裂隙与分歧已经形成。
1936年鲁迅在上海去世,其时在美国的林语堂写下了《鲁迅之死》一文。文中说:“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读这些文字,趣味盎然。那个时代,文人个性鲜明,文人间的交往恣意坦诚。
我爱读鲁迅,尤喜其思辨行文的严密逻辑,用词造句的简练精准。这也许与他早年的医学训练有关,你能时时感到他文字中那种使用外科手术刀般的入木三分,那种“庖丁解牛”般的游刃有余。
我亦喜读林语堂,他思路之开阔和语言之趣味,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论戒烟
一反人们痛斥烟草之毒抽烟之害,在《论戒烟》一文中,林语堂视自己曾经的戒烟行为为“误入歧途”,悔之,愧之,讨伐之。更有甚者,他还深刻论证深情讴歌吸烟的种种好处。
“凡吸烟的人,大部曾在一时糊涂,发过宏愿, 立志戒烟,在相当期内与此烟魔决一雌雄,到了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自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一直到老耄为止。”
“在那三星期中, 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于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烟,就没有胆量取来享用,说来真是一段丑史。”
他且批判且讴歌,“(为什么戒烟者)故意要以自己的聪明埋没,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怡的境地?谁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会神会意,胸中了无窒碍,神游期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
他继续摇头晃脑:“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不可乎?”
将吸烟的重要性和美妙处提到如此高度,真好比吸烟者的宣言书。所幸林老先生身体力行手不释(烟)卷而活到了八十多岁,也算是有说服力了。
论读书
最近一位网友说,我们1950后的这一批人,要弥补年轻时的缺憾,在读书中变老。我很是赞同。
林语堂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数篇关于读书的文章和演讲,主要是针对当年的大学生的。今日在我这个年龄读来,也颇有共鸣。
在《读书的艺术》一文中,林语堂说,读书是一种令人尊重和妒忌的雅事。“对读者来说,一本好书,是一个健谈者,能将读者带到一个不同的国度或不同的时代去。又或者,你可以被书籍带进一个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
自古言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对心理的影响,如同旅行。“如果每天读书两小时,等同于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两小时,完全忘怀眼前的现实环境。这当然是那些禁锢在他们的身体的监狱里(不读书)的人所妒羡的权利。这么一种环境的改变,由心理上的影响说来,是和旅行一样的。”
“那种以修养个人外表的优雅和谈吐的风味为目的的读书,才是唯一值得嘉许的读书法。”我不太理解或赞同这句话。读书是个人兴趣和嗜好,并不需要有目的。所谓“胸有诗书气自华”,“书卷气”只是嗜书带来的附加产品。如果说少年读书为求知,那老来读书唯乐趣。
事实上,他又说,“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
“风味或嗜好是阅读一切书籍的关键。有读书的心境时,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读书。”
关于读什么书, 他说,“世间没有什么一个人必读之书。”“读书和婚姻一样,是命运注定的或阴阳注定的”。因而,不是由名人权威开书单,而是看个人在读书的过程中与作者的契合。“一个人发现他最爱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识发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间确有一些人的心灵是类似的,一个人必须在古今的作家中,寻找一个心灵和他相似的作家。”“人如无一个心爱之作家,则是迷失的灵魂。”“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爱的作家,惟不用点功夫去寻耳。”
“读书有二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对于所得的实益,读者有他自己的见识和经验所贡献的分量,是和作者自己一样多的。” 故而,“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一切好书重读起来都可以获得益处和新乐趣。”每个读书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在有了人生历练和智慧的成熟年龄,同一本书有了不同的韵味。故而,智者同时读书本及人生。“宇宙一大书本,人生一大学堂。”
金圣叹认为,雪夜闭户读禁书,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我这许多年来身居暖地,既无雪夜,亦无禁书可读,享受不到那种极乐。但无论春夏秋冬,每日可享受的就是,倚靠沙发或床头,一杯清苠在侧,一卷好书在手,沉浸在无他忘我的境界里。
论写作
一本书对读者揭示的是作者和作品的整个世界,他的深刻或肤浅,他的有无见识,以及其它素质,比如机智,智慧,讽刺,同情等等,所谓“风格就是人”。
林语堂在《写作的艺术》中说,“人之性格一部分是先天的,其笔调亦然。” “世间无所谓笔法。”
“不要过分关心写作的技巧……,(而要)表露灵魂的深处……。当一个真正的文学性格创造起来的时候,风格自然而然地成形了,而技巧的小问题便也可以迎刃而解了。”
“文学之美不外是辞达而已。”“论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爱,而最难。何以故?平淡去肤浅无味只有毫厘之差。”
“文章之好坏乃以有无魔力及味道为标准。。。。最佳之笔调为‘行云流水’之笔调,如苏东坡之散文。”“笔调为文字,思想及个性之混合物。有些笔调完全以文字造成。”
“学者作文时善抄书,抄得越多越是‘学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里文章,越是伟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里的东西。”“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圆满,如爬上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他推崇源自十六世纪末的所谓“性灵派”,认为“文章不过是一人个性之表现和精神之活动。” “真正之文学不外是一种对宇宙及人生之惊奇感觉。”“信笔直书,便是文学,舍此皆非文学。”
他及其看重个人的感悟。他说,“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为好作家。” “古来文学有圣贤而无我,故死,性灵文学有我而无圣贤,故生。”
写作时需要激情洋溢。 “书法家精神欠佳,则笔不随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则文思枯竭。”
也有“闲适笔调”,以所谓“衣不扣钮之心境”(unbuttoned mood)说话。
如上的话,至情至理,却偶有几分拗口。或可归之于语言文字的“代沟”。
读林语堂的《春日游杭记》,读到这句话“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我不禁莞尔。即刻想到鲁迅的那句著名的话“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野草》)。
名人大师才可以写得这么随意潇洒。若我等小时候作文写出类似句式,老师定然当成废话赘字,删去没商量J。
享受闲逸
我向来以为咱中华民族素以“最勤劳勇敢”自诩,而从林语堂的书中,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说法:“美国人以伟大的劳碌者闻名,中国人以伟大的悠闲者闻名。”
而这悠闲,不但属溢美之辞,还被提到了文化起源的高度。“我以为文化根本是空暇的产物,所以文化的艺术根本是悠闲的艺术。从中国人的观念看来,用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便是受教化最高的人。因为劳碌和智慧在哲学上似乎是背道而驰的。智慧的人决不会劳碌,太劳碌的人也绝不会成为智慧的人。所以最善于优游岁月的人便是最有智慧的人。”如此说来,我们再不敢因勤劳勇敢而自豪了。
“时间之所以有用,乃在时间之不被利用。闲暇之时间如室中之空隙。”空间宽敞使人感到房间之舒适,同样的,有了闲暇,我们才能感到生活之不乏味。
“没有金钱也能享受悠闲的生活。有钱的人不一定能真正领略悠闲生活的乐趣,那些轻视钱财的人才真懂得此中的乐趣。他须有丰富的心灵,有简朴生活的爱好,对于生财之道不太在心。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悠闲的生活。”哈,这句话对我这种只有少少一点钱也选择早早退休的人,正中下怀。当然,以我自己的人生经历补充一句,只有在温饱之后才有资格轻视钱财,贫困者自不在其列。
“一个人不一定要有钱才可以旅行,就是在今日,旅行也不一定是富家的奢侈生活。总之,享受悠闲生活当然比享受奢侈生活便宜的多。要享受悠闲的生活只要一种艺术家的性情,在一种全然悠闲的情绪中,去消遣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所说,要享受悠闲的生活,所费是不多的。”
“生活所需的一切,不贵豪华,贵简洁;不贵富丽,贵高雅;不贵昂贵,贵合适。”
最近读蒋勋关于生活美学的《品味四讲》,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这些观点,深得我心。
在读胡适时,读到这样的话,胡适注重的是“生活的意义”,而林语堂看重的是“生活的趣味”。不由得感慨,那个时代的自由文人,真象百花园里的鲜花,开得千姿百态各具特色。
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
“在不违背天地之道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自由快乐的人。这就好比一台戏,优秀的演员明知其假,但却能够比在现实生活中更真实,更自然,更快乐地表达自己,表现自己。”
“人生亦复如此,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去计较真与伪,得与失,名与利,贵与贱,富与贫,而是如何好好地快乐地度日,并从中发现生活的诗意。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生不完满是常态,而圆满则是非常态,就如同‘月圆为少月缺为多’道理是一样的。如此理解世界和人生,那么我们很快就会变得通达起来,也逍遥自适多了,苦恼与晦暗也会随风而去了。”
“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人要向前看。尤其是感情,根本是无须去纠结其中的对错,因为是没有对错的。”
“自己永远是自己的主角,不要总在别人的戏剧里充当着配角。”
“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是这本书的主题,也是结论。
这些话,既精辟又通俗。除了摘抄,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打假时请手下留情哦。)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三九期(cm161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