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09 月 04 日 由 湘平
许多年来,那些耳熟能详萦绕心扉的台湾民谣,邓丽君温婉动人的歌声,琼瑶美丽迷人的爱情故事,为我描绘出一个台湾,那是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为了保持那梦幻中的一个绿岛一片净土一湾清流,多年来我不曾想过要亲历台湾。
这一次机缘巧合,在朋友的力邀和感召下,我终于计划今年四月去台湾一游。一经决定,就有了对那片土地心旌摇荡的向往。
行前在网上浏览,读到“跟随十部青春影片游台湾”。我兴致盎然地观看了<一页台北>,<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不能说的秘密>,和<星空> 等几部关于台湾少男少女的电影。从这些影片得来的印象,正与我原本心目中美丽青春清纯的台湾相吻合,成为我此行台湾印象的基调色。
一· 火车环游
世界地图上的台湾,恰似汪洋中行驶的一叶小舟,又似天空漂浮的一枚落叶。
初初展开台湾地图,最吸引我的,是沿东西两岸贯穿南北乃至环绕整个台湾岛的台湾铁路。沿铁路环行,可以傲游整个台湾岛,到达几乎任何一个有兴趣去的大都市或小城镇。这也正好满足我向来就有的铁路情结。
我于是为自己规划了十天的火车环岛独旅,以飞机着陆入境的桃园为起点,乘台铁逆时针方向绕岛一周,沿途在台中台南高雄台东花莲等重镇停顿,继而前往台北外围的几个颇具盛名的小镇小街(九份十分平溪等)。最终到台北与朋友会合,以台北游为高潮结束。
实际的行程有所改变。第一天上午十一点落地桃园机场后,換了台币买了交通卡(一卡通)和电话卡(大哥大)。入关之后,就直奔机场大厅门前的大巴站而去。原计划乘大巴去桃园火车站,再换乘火车前往台中。
不料,去火车站的大巴离开车时间尚早,连司机都不见人影。而相邻的一辆大巴却是直接开往台中,五分钟之内将出发,三小时内到达。我稍一打听略一盘算,两者票价相差无几,却省了一些时间和许多麻烦。况且司机许诺将我送到台中火车站附近,离我预订的旅店仅几步之遥。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果然于下午三点前如愿到达台中巧合大饭店。
在沿铁路南下之前,我又决定花两天时间,从台中乘大巴插入海岛的腹地,一览声名赫赫的台湾岛地标性的胜景日月潭与阿里山。然后,才开始我的铁道环岛游。
此行没有选择高铁,因为没有必要在一两个小时内从台北赶到高雄,况且台湾岛的东海岸尚没有高铁。对于我,火车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游玩方式。在慢悠悠摇荡荡的火车上观景拍照吃便当,是游台湾不可或缺的情调。
二· 尘世沧桑,市井气息
在桃园至台中的大巴上,我新奇而贪婪地眺望窗外。由公路两侧的景象,开始认识一个真实的台湾。
四月的台湾,一如中国大陆的江南景色。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群山,清清亮亮的流水,禾苗青青的田野。公路两边一丛丛修剪整齐的绿树,一树树粉嫩娇柔的樱花扑面而来。台湾崎岖多山,公路大多筑在高架桥上,铁路则常须穿过隧道。这些道路似乎很有些年头了,但路面状况维持良好,虽然不像中国近年的一些国道省道那么气派。
高架桥下的地面,四周多半是农田或民房。乡村的房屋看上去都比较老旧,城镇的建筑也不引人注目,许多房子因多雨潮湿而累累霉斑。比较大陆处处林立簇新的广厦高楼,难怪听说许多大陆游人对此失望呢。眼前平常而真实的景物,也令我想起一桩趣事。去年在国内,在家乡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时,路侧的农舍看上去整齐划一崭新洁白,我对二哥感叹,这里乡村的变化真大! 二哥回答,这路边的房屋,是地方政府给每家补贴一笔钱,让统一粉刷成这个样子。哦,原来是“面子工程”,我不禁哑然失笑。台湾见到的,是不加粉饰的真实,虽然并不那么光鲜亮丽。
到达台中 —- 我此行的第一个台湾城市,落脚的旅店离火车站仅百余米。台中是一个人口二百多万的中等城市(与我家乡小城大小相似),据称在台湾属于舒适安逸的“宜居城市”。晚饭前后,我在火车站周边倘佯,步行到附近颇有名气和特色的“宫原眼科”(一家糖果甜点店),又逛去附近的一个长途车站,为下一步去日月潭乘车做准备。
出得旅店,门前的建国路通向火车站,道路不宽车辆拥挤,人行道上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感觉就像回到早年家乡的火车站。原来这里周边有好几个长途汽车站,它们似乎没有专门的候车广场,人行道就是其候车空间的一部分,挤排满了旅客与工作人员。哪怕排队乘车井然有序,也显的分外喧闹拥挤。傍晚时分,更有许多小吃摊也摆在人行道上,煎炸的香气四溢。我常常要侧着身子在人缝中店铺间穿行向前。这番景象对我确实始料不及,然而大家似乎都很习惯很享受这种气氛。
特别感到不便的是,整个人行道并不连贯,每个窄窄的店铺前有各自不同水平高度的路面,使得人行道成了高高低低的一条,走行时需要时时注意路面,才能避免拌脚摔倒。记得我家乡城市的街道,多年前已经修建拓展一新,每侧人行道平平展展,足有两个车道那般宽。母亲这样的老人对摆在人行道上的众多摩托车时有抱怨,感到行走不便。而这里的拥挤和不平似乎更不利于老人行走,不知道为何没有得到关注与改善。也许台中还属于发展中的城市,后来在南北大都市台北和高雄,还有花莲,均很少见到这种现象。
走近台中火车站,见到的是一座巴洛克式老建筑,朱红色与灰色相间的外墙配以青铜片拼成的屋顶。台中火车站始建于日本统治下的明治年代,1906年通车,1917年改建,1949年再扩建。这个百年老站的建筑面积不大,站前广场有用与车站建筑颜色相匹配的地砖码成的条形图案,整个设施老旧庄重,然而异常干净整洁,有一种家院式的温暖温情,那是一种台湾特有的温馨。也许因为这里的城际列车仅有单一的南北方向,而城市列车车次频繁周转迅速,火车站井然有序并不拥挤。而建成于2007年的台中高铁站在城市的另一处。
车站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商铺门面,挂着大幅的醒目招牌“铁味食堂,铁路便当”。店铺内的一面墙上,有这样的文字描述:“在早期年代,火车速度并没有很快,搭车时间常常需要几个钟头,可能还不到路途的一半,用餐时间就到了。火车上的便当,是这些饥肠辘辘的旅客们最好的搭配。在不太舒适的火车上用餐,反而成为旅途中的美好记忆。现在,铁味食堂为了将这股铁路上的美味推广到市井巷弄,让美味的铁路便当不仅可以在火车上享用,经过不断的尝试和研发,将铁路上的好滋味浓缩起来,成了平常时候也能轻易地享受到这股感动的好味道!这就是我们用心推出的‘铁味’铁路便当。”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火车便当(盒饭),人家就能娓娓道出一个温婉的故事,做成一个价廉物美大众喜爱的品牌。这个故事这个品牌吸引着我,我从橱窗里含各式炸鸡,熏鱼和蔬菜的便当中,选了一盒熏鱼便当作为晚餐。
这就是台湾,这就是台湾人。从落地台湾那天开始,我初识一个尘世的真实的台湾。
三· 铁路与怀旧
就像人体的动静脉一样,地图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铁路线,是一个国家和城市的经济命脉。一个多世纪中台湾岛上铁路的发展,紧紧地伴随着台湾的经济发展与起飞。
由于自己的铁路情结,我特别注意到,几乎在台湾的每个大城市小乡镇,都有与当地铁路发展相关的展览馆,和怀旧的小火车旧铁轨或旧车站。
阿里山上的百年森林火车闻名遐迩,据称是世界上仅存的三条登山铁路之一(真的吗?我们澳大利亚的蓝山也有啊)。如今开放的阿里山森林火车包括可上山观日出的祝山线,春季赏樱花的沼平线,以及欣赏千年神木的神木线。我们乘着鲜艳的红色铁皮小火车,晃悠悠地穿行在郁郁葱葱的原始林海中,有时临贴在悬崖峭壁上。原本的小火车铁路线一直通到台铁干线上的嘉义,全长七十多公里,是当年用来运输木材出山的工具。从阿里山去嘉义的途中,还有怀旧的集集客运观光线,当年为配合日月潭水力电气工程而兴建。
在高雄,走出城铁台铁高铁三位一体的市中心车站的综合性新大楼,就可看见相邻的一座有着“高雄车站”标记的旧建筑,那是如今的“高雄铁路地下化展示馆”。馆内用一系列文字图片和模型,讲述了一个多世纪中高雄铁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地上到地下的发展过程。1900年最早的高雄车站称为“打狗驿”,盖因过去这个城市名为“打狗”(粤语)。几十年后,逐渐文化高雅的台湾人民才将南方城市“打狗”更名为“高雄”,将北方港口城市“鸡笼”改为今日的“基隆”,既响亮又雅致。(题外话:我曾经经过湖南的一个小乡镇,到处写着“鸡笼镇”。我当即就想,这里的读书人怎么不为家乡改一个文雅一点的名字?)
如今在高雄美丽的西子湾,有一个由当年的旧车站改建的“打狗铁道故事馆”,用实物述说着这百年变迁。那里还保留着当年狭小简陋的站长室候车室,屋后是废弃的铁轨场地,展出着各种老式机头和车厢。更大一片的铁轨场地,则建成了颇负盛名的“驳二艺术特区”,露天展出以前卫实验创新为理念的大型艺术品。
在花莲的最后一天,我独自在城里闲逛。从城中心最繁华的“金三角”,即中山路中正路和中华路三条街道夹出的三角区域走出来,信步到了一条非常安静却颇具特色味道十足的小街。街头立着造型特异的碑刻“旧铁道行人徒步区”,配着童趣盎然的卡通人物,和古香古色的巨型石烟斗和石凳木凳,显得既古老又现代。路面由整齐又有好看图案的石砖铺成,路中央贯穿着旧时小火车的铁轨。小街左侧的一道矮墙上镶嵌着早期的火车车站车乘人员等照片和许多有趣的图案。这一切似一个童话故事,让旧日的时光像小溪流水般缓缓地静静地从心底流过。小街的右侧是 “看见铁道民宿”“春田咖啡”等小店的安静后院。走过这段百十米的小街,沿途没有见到第二个人。这里与刚刚的闹市喧哗只有几步之遥,怎么会既不见居民也没有游人呢?无论如何,我久久驻足流连细细用心品味,分外享受这条小街造成的格外温馨而宁静的感官愉悦,令人感动而经久不忘的韵味。这类场地这种气韵我似乎很少在大陆见到和体验过。
离开花莲去小镇九份,要先乘列车到新北市的瑞芳县,不能不去的是早有所闻的平溪铁路线。平溪曾经是台湾的“煤都”,当年的平溪线是运煤的专线。然而,因为如今煤炭开采的造价比进口能源还高,多年前这里的煤矿已经关闭。平溪线现在成了专门的怀旧观光铁路线,小火车从一个个当年的村庄今日的小镇(青桐,平溪,十分等)中间徐徐穿行。可惜这些小镇现在都成了(大陆和东南亚华人的)热门旅游区,十分商业化,游人拥挤不堪(比大陆的景点还挤!),大大破坏了它们的美感和人们怀旧的情愫。
四· 旅店和民居
旅行在外,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和行。象以往一样,我此行所有的旅店都是出门前在网上预订的。为了方便火车旅行早晚上下车,每一处都在离火车站三百米之内,类型则包括普通旅馆,背包旅店和民宿。
特别想说明,台湾的旅店无论高低贵贱,都干净整洁,令人身心舒畅。其中我选择的两个背包旅店,也满足了对自己几年前背包独行的怀恋,它们确实给了我额外的惊喜与收获。
入台第一夜,落脚在台中的巧合大饭店,这里实际上是一家包含背包宿舍和普通客房的综合性旅店。旅店按楼层分为男女生宿舍,比如三楼的女生宿舍,男性莫入。乘电梯到达三楼后,有几道大门,将宿舍和浴室隔开,以免噪音,但房间都没有门。每个房间有两至三张上下铺含四至六个床位,每个床位的四围由遮光的帘子围住,内有照明充电等设施,每个人还有一个可锁的柜子。因为不是旺季,整个楼层很空闲。我的房间只有两人,同伴是一个泰国来的女孩。浴室设施齐备簇新整齐纤尘不染,令人感到格外方便舒适。不曾料到的是,相当于每晚二十多澳元的价格,还包括很丰盛的早餐,不仅提供中式的豆浆稀饭面条酱菜等多样品种,西式的牛奶面包咖啡果汁沙拉也一应俱全,我想一些星级旅店也不过如此吧。
花莲的“小旅行迷你公寓”,是我此行的最爱。这名字听上去就亲切迷人,当初是网上的如潮好评,高达94%的得分吸引了我,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家。这是我在海岛订下的第一间旅店,虽然花莲处于我环岛游的后半部分。
从花莲火车站的出口,几乎能看见百米之外小街尽头的“小旅行迷你公寓”的门牌。走进其居家式的前厅,虽然还没到入住时间,前台服务员就热情地接下和安放好我的行李。抬眼望去,满目干净整洁,布置雅致有趣。靠近前台的一侧墙安放着一个制作简陋却内容丰富的书架,架上的旅游资料和书籍,有的是旅店提供的,有的是旅人留下的。我随手翻看了两本,《铁道,纵谷,友人家 –– 游走花莲小村小镇》和《在台湾我曾遇见过的》。书架的另一端有几本小巧而精致的 旅客留言本,还悬挂着林林总总飘飘扬扬的感谢卡。留言里有许多如诗的赞美,比如“飘泊者的小小的客栈”,“暖心的驿站”等等。厅屋后半部的小厨房里摆放着简单的桌凳,除了加热着的茶与咖啡,还有免费的小包茶点,供旅人随意享用。小旅店不供应早餐,但柜台上立着一个小告示牌,如早晚需要,工作人员可提供免费速食面,此举令人感到既体贴方便又避免浪费。 靠门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柜子,上面摆放着特色明信片,每张售价30台币,以及供你写明信片的笔墨,门后还有一个能投入明信片的小小红色邮筒!这一切提示你,这小小旅店系着你远方的家园亲人和朋友呢。
等候入住期间,顺便进了小小的后院和里面的洗手间。院里的木篱笆上布满零零挂挂的小盆植物,显得那么稚气随意又那么真挚温情。而空间不足两平米的洗手间内,居然还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惊喜。原来供便后洗手的水龙头设在厕所水箱之上,洗手之后的废水正好回收到厕所水箱。这样有益于节水和环保的创意,真该在全球大大推广。
我所住的女生房间只有三个床位,一张榻榻米式的单人床和一个高低床,都铺着洁白的床单被褥。还有每人床前一个小小的柜子,和共用的写字台。和一般的背包旅店不同的是,室内附有一个五脏俱全,有吹风机有拖鞋的小浴室。屋里的小环境既赏心悦目又温暖舒适。
在“小旅行迷你公寓”,通过我的室友小温,我还结识了四个来自中国的年轻朋友,我们一起包车同游花莲一天。好可爱的一群年轻人,他们中有在台湾交换的研究生,有国内的记者,护士和小职员。游玩七星潭和太鲁阁美景之后,我们还一起逛商店夜市,买了一大堆小吃和各式热带水果大快朵颐。近距离接触观察国内的年轻人,让我耳目一新,诸多感动与感慨,那是我这次台湾独行期间最愉快的一天。
顺便说到,因为独行和住背包旅店,每次旅途中都能邂逅几个年轻人,有的甚至成为朋友。多半时候,以我这个年龄人的矜持自重,我并不很主动去与年轻人聊天交往,以免打扰他们。然而,这一路在阿里山在花莲碰到的几个女孩子,或为一夜的室友,或为一天的同旅人,在一两小时的闲谈之间,她们会向我谈起自己的个人生活,倾诉生活中的种种无奈。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也因为我是一个貌似能够倾听善解人意的长者,她们能够对我吐露心声,暴露生活的另一面。作为过来人我当然理解,我只能说,孩子,并非你做错了什么,生活原本这样残酷,人生就是这样无奈,这样不尽人意。
五· 新一代的困扰
我不懂经济,缺乏对当下台湾经济发展的观察比较能力。然而众所周知的是,比起亚洲四小龙崛起的年代,今日台湾的经济发展比较缓慢低迷。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伴随台湾经济的蓬勃发展,台湾青年人雄心勃勃如火如荼。而今天的年青人显得比较没劲和无奈。
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讨论青年人的低薪问题。据说当今台湾大学毕业生的起始月薪是22000千新台币,约合660美元,而且多年没有起色。由于台湾的饮食价廉物美,这个工资水平能让一个单身汉吃饱吃好,却难以承担养育家庭的费用,譬如高昂的托儿费教育费,更无望买天价般的房产。当然,青年人买房难,是当今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在中国大陆在西方国家皆如此。
在“迷你小旅店”,曾翻阅过香港青年作者郑子聪的《在台湾,我曾遇见过的》。由于他在台湾各地住背包旅店,结识了许多经营小旅店的老板与雇员,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也了解了他们的喜怒哀乐。面对差强人意的职业,低廉的工薪,当下台湾年轻人感到无奈苦闷与徬徨。
但这些年轻人又是十分可爱和可敬的。一天中午,我买了一盒便当回到“迷你小旅店”用午歺,正逢一个女孩在认认真真收拾房间打扫浴室。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皮肤白皙戴着眼镜,像个大学生。以往在别的旅店看到的,多半是年轻女孩站前台,中老年妇女做这一类房间清扫服务工作。女孩冲我笑一笑,弯腰低头专心干活。我坐着吃饭,见人如此为我服务,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房间只剩我一人,其实你现在不必打扫,我明早走了你再收拾就好。她认真地说,打扫干净了,你更舒适一些。看她将浴室的每一个平面都擦拭得光亮如镜,又一絲不苟地拖净地板。我想和她聊聊,问几个问题,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又怕她尴尬,或耽误了她干活。后来我却后悔失去了一个了解本地年轻人的机会。
新总统蔡英文的就职演说中有这样一些话:“我们的年轻人处於低薪的处境,他们的人生,动弹不得,对於未来,充满无奈与茫然。。。改变年轻人的处境,就是改变国家的处境。一个国家的年轻人没有未来,这个国家必定没有未来。帮助年轻人突破困境,实现世代正义,把一个更好的国家交到下一代手上,就是新政府重大的责任。”
政治家总是很能蛊惑人心,很具说服力感召力。为了台湾的年轻一辈,希望她的许诺能兑现几分。
六· 外省人的乡愁
“外省人”的概念始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专指那个从大陆迁移到台湾的群体。那些人经历过政治生活的摧残和逃亡生涯的阵痛,有一种漂泊羁旅在海岛一隅的流放一般的客愁与乡愁。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词叫“眷村”,是一种遍布台湾各地,专由当年入台的国民党官兵及其家属建立的,有其独特的文化的村落居民区。邓丽君和林青霞都在眷村长大。
在台湾,我也短暂接触过几个“外省人”。
那天在太鲁阁的禅光寺前歇息,与一个四十来岁的刘姓出租车司机闲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一眼就笑了,哦,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湘”字,祖籍是湖南吗?他兴奋地回应,你也是?和我是老乡吗?紧接着他又遗憾地说,可我还从来没去过湖南呢。他娓娓道来,1949年他父亲初来岛上时才二十岁,是当年抓壮丁进去的国军士兵。在湖南家乡,他父亲除了家人,还有一个未婚妻。可是一道海峡国共两个政府,就将他和家人永远隔绝了,他父亲到死也没能再踏上大陆一步再看到家人一眼。刘司机说,自己虽然还没有机会去过大陆,但是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从父亲的回忆里故事里,从来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大陆一个叫湖南的地方,一贯填表中的籍贯一栏是湖南,自己是湖南人。他话锋一转,颇为抱怨地说,可是现在的政府将籍贯一栏从所有的表格里抹去了,慢慢地我的子子孙孙再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湖南人,我们外省人的后代再也不会意识到我们在海峡那边还有根呢。他略显迷离失落的双眼,望着远方。
游台北故宫博物院那天,我因为去得太早,坐在馆外的石阶上等候开门。我的旁边坐着一位年长者,不像是来去匆匆的游客,倒像是一位坐在街角看热闹打发时间的闲人。他和我搭讪闲聊起来,果然他家就在台北。 他问我大陆哪里人,说他自己是山西人。我问,你是1949年来台湾的吗?他说,不是啦,是爷爷一辈来的,已经上百年了(因而,他不算那种特定政治意义上的“外省人”)。 他转而自豪地说,我老家在山西汾阳,出美酒的地方,就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里的杏花村那个地方!可以理解,老人常常坐在故宫博物院门口,观看来自大陆的熙来攘往的游人,也许内心里渴望着能偶遇从那个遥远的美丽的杏花村来的故乡人!
在台湾岛,有多少炎黄子孙代代相传,吟唱着唐诗宋词,想象着思念着那从未踏足过的故乡的境况。
七· 读《台北人》
去台北之前,有朋友建议我先读读白先勇的《台北人》。我笑答,回来再读吧。出行之前,我只看“跟随十部青春影片游台湾”那一类的书和电影,宁愿让我心目中保持梦幻般纯洁美好的台湾。
事实上,在回程的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在小小手机屏幕上调出了《台北人》和几乎所有白先勇的小说和散文,在回来的一个月之内一一读了(除了长篇小说《孽子》未能读完)。
白先勇是台湾当代最知名的作家,可我过去只零散读过他的几个短篇。他的散文那么平实贴近,让我们了解其人,他的生活背景,他的人生轨迹,他自己和友人的许多生命故事。
而在《台北人》中,他用十四个短篇小说,浓墨重彩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系列不同身世背景不同阶层地位的,在沧桑人世中漂泊浮沉的大小各式人物,合成一幅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众生相。他书中的主人翁们,或将军,或太太,或下人,或妓女,都有一个共同的大背景,即曾经的大陆人,1949年后成了“台北人”— 当然也是“外省人”。他的笔下,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漂泊沧桑,伤痛失落跃然纸上力透纸背,直入人的心扉。
《台北人》中小说系列的刻画,加上龙应台的纪实文学集《大江大海1949》,让我对那个时代的大陆-台湾人有了一个较为深刻的认识。
八· 蒋介石和国民党
在台北,朋友陪我去参观了中正纪念堂和士林官邸。从前者的宏伟庄严肃穆,后者的完好维护温馨气氛,至少在表面上,这位民国先总统在传统的台湾人民(或许应该说历代政府)心目中的地位不容低估。
不消说,我们从小由大陆红色教育得来的蒋介石印象,就是简单的“人民公敌”, “独夫民贼”,“卖国贼”。近年在海外读到的许多资料,包括台湾拍摄的四十二集电视纪录片《一寸山河一片血》,和大陆历史学家对抗日战争的重新评价,才认识到国民党军队在八年抗战中的主导力量,和蒋介石在抗战中勿容置疑的领袖地位。此外,连年的内战,先是军阀混战,后是国共战争,蒋介石政权在大陆的功业极难评价,可以说乏善可陈。
蒋政权在台湾的功过是非,过去略有所闻。从台湾回来后,又看了好几个相关的电影,包括反映台湾历史上最著名的“二二八惨案”的《悲情城市》,关于军队白色恐怖的《泪王子》,海外谋杀的纪录片《江南案》和美国人拍的故事片《被出卖的台湾》(《Formosa Betrayed》)等。从电影中,我所见到的血腥残忍和恐怖,堪比当年在中国大陆发生的一切。可以说,蒋介石时代制造了台湾历史上最黑暗恐怖血泪斑斑的时期。
在台北没来得及去参观“二二八纪念馆”。然而,从书本和网络得知,发生在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始于台北市的一件私烟查缉案,触发了台北市民罢市游行请愿活动,当局的镇压进而激起了民众的愤怒反抗并波及全岛。其后,国民党政府从大陆调集军队进行残酷镇压,发生了大规模冲突流血事件,死亡失踪人数有说多达三万多人,包括事后逮捕枪杀和监禁的大批台湾士绅知识分子和民众。
二二八事件是台湾现代史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成为后来族群对立冲突,台湾独立活动的一个重要成因。如同大陆的六四事件,数十年间二二八事件成为台湾的禁忌话题。直到几近半个世纪后,由于民主改革进程的推动,时任总统的李登辉才公开向受害者道歉,台湾立法院也在1995年制定颁布了《二二八事件处理及补偿条例》。
在蒋介石政府溃退入台之年,二二八事件余波未散之际, 1949年5月,台湾颁布并开始实施《台湾省戒严令》和《惩治叛乱条例》,进入了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统治。“戒严法”使台湾这个弹丸之地充满肃杀之气,使《宪法》赋予公民的许多权利被重新剥夺。戒严期间不但限制新闻言论集会等自由,并运用军警情治单位大量逮捕可疑的异议人士,台湾独立运动者和共产党分子,由军事法庭秘密审判处决。据载,台湾在1950年代约有10000人被捕,至少3000人被处死,其中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而真正的共产党员(含大陆“匪谍”)不超过900人。近年的许多影片都再现了那个时期台湾社会的白色恐怖。
直到1987年7月,台湾宣布解除戒严,方取消对平民的军法审判。1991年台湾政府宣布废除《惩治叛乱条例》,1992年修正中华民国刑法第一百条,才算真正终结了言论叛乱罪的法律依据,方可视为这段长达四十三年的台湾白色恐怖的真正結束。台湾的近代史也是一部血泪史,有说当年台湾“白色恐怖”之烈,并不亚于大陆同时期的“红色恐怖”。
然而,如同大陆学者的评价,由于国民党表面上从未否认过自己的“民权”理想,从未抹掉自己的“行宪”光环,较之大陆,台湾社会毕竟存在一定程度的言论自由空间,又有开放地方选举之类实实在在的行宪制度安排,这就给台湾日后的民主化提供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根据和制度性扩展的可能。在台湾以胡适,雷震为代表的自由知识分子薪火相传的坚持下,在一批国民党党外人士的不懈努力下,特别是蒋经国任总统期间(1978-1988)的开放“党禁”,这位“威权时代的开明领袖 ”不惜“个人的生死毁誉”也要“向历史交代”的勇气与作为,促成了台湾向民主社会的过渡。
另一方面,在台湾戒严的同时,也几乎与大陆解放初期的暴力土改,农业合作化和工业三大改造同一时期,台湾实行了非暴力土地改革政策,并建构了私有产权基础上的市场经济体系以推动工业化等举措,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为台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济腾飞奠定了基础。
这一切,造就了今日的台湾。
九· 中央研究院和胡适
得益于一位朋友在台北学术访问的近水楼台,我得以近距离观察了解声名远扬的台湾中央研究院。中研院是直接隶属于中华民国总统府的台湾最高学术研究机构,有着包括多名诺贝尔奖得主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在内的一批院士。
中研院位于台北市南港区,大院里有林荫覆盖的马路,两侧排列着庄重简朴的建筑,充满安静祥和的气氛。全院分为数理科学,生命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三大类,包含十多个研究所(中心)。由资料得知,院内的员额仅为一千五百多人。这个数字让我有些吃惊,因为记得出国前,我所在的单位,一个医学科学院的研究所已达六七百人,相信大陆的所有院所都如此庞大。由此说来,从人员上来说,中研院并不大,却功能俱全科研教育成绩卓著。
中央研究院是中华民国的老字号,于1928年在南京成立,首任院长是蔡元培,其后的二十年在南京上海北平等地逐步建立了各种研究学科。在国民党溃败退至台湾的1949年,仅部分院士和个别研究所的人员书籍设备搬来台湾。目前中研院的规模,是1949年后在台湾逐步建立的。而当年留在大陆的其它研究所,形成和发展成了今日中国科学院的主体。
我有幸得到一本《中央研究院80年》纪念册,收集了许多有价值的资料与照片,读来饶有兴味。只可惜没有机会到相关的实验室看看。
在中研院,我最大的兴趣和收获是关于胡适。虽然胡适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然而此前对胡适其人其文知之甚少。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 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说自然早已闻之, 但至今所读也只限于一些只言片语,希望今后能读到北大出版的《胡适文集》。
从院内的“胡适纪念馆”,院侧的“胡适公园”和“胡适小学”,足见胡适在中研院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力。纪念馆建在他的故居小院,我在一间不大的展室内花费了两个多小时,细细读了四周墙上展示他一生的文字,照片和实物。
胡适1891出生于上海,1920s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取得博士学位。胡适曾几度回国工作,在北京大学任教,并于1946年担任北大校长。他在1948年当选为中研院第一届院士,此后寓居美国,直到1958年当选为第三任中研院院长,回到台湾。1962年72岁的胡适在院士会议结束送客时因心脏病发作而逝。
耐人寻味的是,崇尚自由的思想者胡适和独裁专制的一介武夫蒋介石却在中华民国的历史进程中长期互动来往,道不同而相为谋。他在抗战期间多年(1938-1942)担任民国政府的驻美大使,常在美加各地巡回演说为中国寻求道义和经济支持。在后来的国共内战期间,胡适亦成为蒋介石政府在美的求援代表。
1958年,时年67岁在美国半赋闲的胡适,应邀到台湾担任中研院第三任院长。为建造胡适故居这座小庭院,蒋介石献出了自己的书稿费。然而,胡适早年(20年代)在大陆就激烈批评国民党的“党治”,去台湾前后,他始终是自由派知识分子和《自由中国》杂志的精神领袖,时常对蒋介石表示异议和建言。对德高望重享誉全球的胡适表面上的尊重和宽容的后面,蒋介石在日记中无奈地切齿发泄:“真是一狂人”!
来到座落于中研院侧门的胡适公园,看到胡适墓园上有这样的碑文:“这位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伟哉,胡适!
十· 最美的风景是人
台湾的南北重镇高雄与台北都是国际化的大都市,众多胜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遍布台湾的自然景致更美,环岛铁路沿线上的每个城市,都有美丽的港湾。在台湾,一天的行程,可以从高山到大海,从繁华热闹的大都市到风光旖旎的田园乡村。日月潭的清丽,西子湾的妩媚,太鲁阁的险峻,七星岩的伟岸,都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而世人皆知的,更有台湾街头小巷中品种繁多价廉物美的美味小吃。
然而,《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书名),尤其在同种同根的大陆人眼里。台湾人人轻柔的语音,处处井然的秩序,事事表现的热情诚恳温暖友爱,令人难以忘怀。
在环岛独行的路上,每到一个小店铺买小吃或吃饭,女主人总会自然而然地关切询问,当得知我一个人旅行时,总会友善而夸张地一声惊叹: “你好厉害哦! ”
在街头,在路上,看你犹豫,见你迷惑,总有人过来询问一句“要帮忙吗”? 在高雄火车站,看我拖着颇有几分沉重的行李箱往站台赶,一位迎面走来行色匆匆的男子停下问 “需要我帮忙吗?”虽然自己在西方生活多年中,这样的行为并不鲜见,我还是因之感动。
我常常想,何以同样经过长期历史磨难的台湾人,仍然能保持着他们纯洁善良温暖的性格。这或许与台湾各地处处可见修缮一新香火鼎盛的庙宇,亦即他们心灵深处的宗教信仰有关?或许与他们仍然从小学教育就开始和坚持的“忠孝礼义廉耻”相关?或许与台湾当今的民主自由制度和经济发展有关?
我想再去台湾,为寻求那些答案。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二五期(cm160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