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教授》之一发表于2007)
一
打开O教授的圣诞贺信,最醒目的就是这张喜气洋洋的“祖孙乐”。照片上,老来富态的她笑得像一尊如来佛,乐呵呵地左抱右揽,周边团团环绕着八个外孙儿女。那最大的男孩已经是十七八的小伙了,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另一张是她和两对女儿女婿的合影。
O教授是我二十多年前读博时的导师,现在她就像我的一位年长的朋友,每年都给我寄来这么几张照片。
我对她的女儿们安和苏并不陌生。那年我到O教授实验室读博士时,安和苏正在她们父母任教的这间大学上学,一个读医学院,一个在法学院。暑假中,她们有时到母亲的实验室来刷瓶子挣零花钱。后来,在夏日的校园里,经常看见这两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光着脚丫一阵风地跑过。
O教授的外孙辈我从未见过,但从她每年随圣诞贺信寄来的照片,就像看着他们一个个出生,一年年长大。好些年前就得知,取得法律学位的苏结婚后随夫君去了苏格兰,她暂时放下事业,在家做全职妻子母亲,几年中连生了四个儿子,最后还如愿以偿得到个女儿。照片中高矮有序排列得像一道阶梯的孩子们,就是她那些年的最大业绩。姐姐安则选择了一条先立业后成家的人生道路,她医学院毕业后又锲而不舍地完成了儿科专科训练,再远赴加拿大攻读博士学位。学成之后归来,已经三十多岁的安才考虑婚姻大事,她后来与一个比她年轻九岁,学业事业也低很多的男孩成婚。此后安也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一对姐妹的经历时常令我感慨,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人生有许多选择,而女人最终总是选择回归家庭。
从O教授年复一年的圣诞贺卡中,能看见她家室的逐年发达。所以,现在退休居家的老太太麾下也有足足一个班的兵力,光外孙辈就满满一桌。难怪老太太满脸的慈爱与满足。
二
当年在Q大,O教授可是以严厉出名,我和实验室的年轻人都深深领教过。说老太太在自己的领地一贯“专制”和“家长制”,一点也不过分。且不论她平时的管头管脚,我数年努力完成博士论文,几年中却不曾有机会发表一篇署名第一的文章。我的文章初稿屡次被她否定,盖因O教授喜欢自己做第一作者,她常将室里数人的研究结果综合成文,以第一作者发表。这纯属她的个人嗜好,其实她早已是功成名就的终身教授。由于她的这种习惯,她的一个早年学生,取得博士学位后也不能独立做科研,只好继续依附于她多年。
当我的奖学金即将到期,论文也进入最后阶段,我的导师却远走欧洲讲学三个月。我利用这段时间,每天十四五个小时泡在图书馆,待在计算机房整理分析数据,作图撰文。我自认为找到了相关的现代理论来支持我的实验数据。此外我还请系里的一位热心的讲师帮我读文稿提意见。还记得这位热心人对我说的一句话: “ 你要加强最后的‘总讨论’部分。要将庞大纷繁的实验结果理顺,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make a whole story) 来说明你的论题,导出你的结论。”我依此修改加强了这部分。这句话对我的科技写作终身受益。
几个月的忙碌,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将论文完成,打印出整齐的一本,等O教授回来最后过目拍板。她对我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工作量有些吃惊,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用怀疑挑剔的眼光匆匆读了一遍。她说:“我不太懂你引用的这个理论,在我看来不够合理,不足以说明问题(does not make sense)。但你奖学金的期限已到,我们只能这样交上去啦。如果评审委员会通不过的话,我也毫不奇怪。我们只好等打回来再修改或重写吧。”
作为我的导师,她在关键时刻不指导我,现在居然在我论文还没上交之前,就断言我通不过?!她的话让我分外沮丧,心里很不服气,颇有几分抱怨几分气愤。我捧着论文,哭丧着脸去找系主任商量,那是一位智慧能干又对我很友善的老教授。系主任抽看了几个章节,认为论据基本合理,表述也清楚,让我不必过分担心,我这才服了一颗定心丸。后来,论文经海内外三个专家教授评审者后顺利通过返回,还得到了不错的评语。所要求的些微修改,我也在一个晚上完成。O教授大喜过望,她表露的欣慰并不亚于我。
毕业后,O教授想留我在她的实验室工作。她似乎有一种狭隘的想法,我是她从中国招来的,是她一手培养的,她不情愿让我为他人,特别是她同领域的竞争者工作。我并不在意为自己的导师工作一段,哪怕工资低廉一些,或工作负荷大一些。但她实验室当时的研究课题和方法手段过于经典传统(我的看法),科研基金申请不利,没有足够经费雇佣我,只能先留我三个月。我不得不找工作,而她是我的当然推荐人。但是,她以为,她给了我工作(三个月!)我还要找工作,她对此很不以为然,自然不支持。我前后几次拿着工作广告与她商量,请她推荐,她要么说,那个实验室是“垃圾”,不值得去;或者说,这个位置要求太高,你还不够资格。最后一次的否定,让我泪流满面忍无可忍。我当着她的面将一纸广告默默地撕碎,不无苦涩地对她说:“O 教授,虽然这几年我从你这儿学到了许多东西,但我也在这里丢失了我的自信心!”这话显然对她很冒犯,她生气地说,“那我给你一张书面推荐信,你以后不用找我了!”我最后的离开实属不欢而散,她给我的推荐信当然不会给力。
事实上,她给我的一纸推荐信后来并没有用上。当时,生物学领域各学科发展和渗透日新月异,我们这种经典的药理学显然没有竞争力,于是我想寻求机会到一个分子生物学实验室去工作学习一段,以便将来将一些现代实验技术应用到药理领域。我于是前往几个医学研究所,上一家一家实验室敲门询问,愿意从最低层的试验助理干起。当我应约前去面试时,那位曾经在大学任教授的老板,听我提起O教授而哈哈大笑地说,“你从O 教授那里来呀?如果你能在她手下生存,你到哪都能生存!”当即拍板给了我工作。
一年后,我申请工作回药理学领域。在另一所大学工作面试时,当对方知道我是O教授的学生,却要求我给出除O教授之外的另两名推荐人。见我疑惑不解,她笑笑解释,“O教授肯定不会愿意你来我这里工作,她的推荐可能对你我都不太有利。”
三
在博士毕业前后起步艰难的几年里,我对O教授颇有几分怨气。但随着时日我的怨气渐渐消失,我意识到,她的一些作为,只是性格使然,并非跟我(或中国学生)过不去,我不必太在意。按中国的古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更愿意常想想老太太曾经给予我的许多帮助。
我是她唯一的海外学生。澳大利亚国家小,科研和工业薄弱,药理业很不景气,在我之后O教授的两个女学生都在取得博士学位后放弃了这个领域,或者帮丈夫做小生意,或者在家做主妇。我自知,这些年由于很多个人和家庭因素,我并没有在事业上努力求发展。然而,每次学术会议相遇,老太太见我一直坚守在这个领域,还很有几分为我自豪。
每年圣诞我都给她寄贺卡,但近年她常常先寄来。每次她来我所在城市开会,我都邀请她共餐。饭后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刷卡付账,慈爱而感慨地说,“你还记得吗,你来的第一天,我带你去银行开账户。那时你说连银行卡都没有见过,你看你现在都有自己的信用卡啦。”这一切,我怎么会忘记?
距离产生美,宽容和理解。几十年的交往,她越来越像是一位母亲辈的亲人朋友。同样的事业女性,相同的领域,我们有一份格外的理解和默契。我们象密友一样在饭桌上无所不谈,有些方面,我并不需要向她刻意说明解释什么,她总能理解和谅解我。饭后我开车送她回旅馆,有时她意犹未尽,会坐在车里和我继续聊一两个小时。
有一次,她很真诚地对我说,你在我实验室的那些年,我遇到很多个人的烦恼,没有能指导好照顾好你。由此,她给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其实,那些事当年我多少也听到过一些。
O 教授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小镇,读书时和一个澳大利亚男人相遇并相爱。完成学业又成婚后, 她远离故土随丈夫来到了这片南半球大陆。她和丈夫双双为同一所大学的教授,事业有成,又有两个那么出色的女儿,在外人眼里真是幸福完美的一家。
可是,她的丈夫却在某一天因另一个女人而背叛了妻子和婚姻,甚至一度从家里搬了出去。我不知道,O教授那样高傲的心灵,如何承受了那般的屈辱而没有离婚,为了孩子?为了名誉?后来,那个男人又搬了回来,O教授还让女儿买了一束鲜花迎接他的归来。
一些年后,她丈夫不幸得了脑癌。记得那年在加拿大开会我们相遇,后来听人说,她因为丈夫病危而在会议中途匆匆赶回了家。她丈夫是个好学者好教授,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自己已经无法开车的情况下,还常常让妻子送他上办公室,指导学生和科研。
她丈夫从发病到去世的八个月里,时时事事处处都要依赖她,还有里里外外林林总总的繁琐事务,外人无法想象的困境,把她拖累到心力交瘁。她事后对我说,“我真熬不下去了,那时我心里一直祷告,上帝还是早些将他收去,给他安宁吧。”以我自己的经历,我能理解一个癌症病人的扭曲心态可能给家人带来的困境,以及O教授心中那永远无法消解的伤痛和阴影。她丈夫去世后,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她将其一分为三,两个女儿都用这份遗产资助买下了住房。父母对儿女也算功德圆满。
讲述完那些久远的故事,老师已经十分平静。然而,我的思绪却难以平息。我一直知道,当今中国乃至整个华人社会,婚姻家庭观念和关系都比较扭曲。这些年,我也越来越多地了解到,周围许多貌似独立能干的西人女性背后,也有许许多多无奈无助的爱情婚姻故事。
Dolly 的帖(2014-4-17):
湘平,你的善意无法保证他人以善意回报 – 这一点我万万全全相信并理解。也请你相信:他人对某个人在某时某刻善意抑或恶意的表达,也往往和我们内心的标准,甚至事实,没有必然的关联。一个人对他人的善意,往往并不代表对其对方的恶意,更不代表怀疑另一方的真诚和善良。 如果我曾经在对某人表达善意的同时有伤害到你,请你原谅。本来很犹豫是否有必要说这些话,因为看到你现在心态非常好,很是为你高兴。 刚刚和思羽的对话让我对以往网上我行我素的言语对他人的影响产生了严重顾虑 (it’s all her fault),以致决定宁可不要 “高端大气上档次”, 也要诚恳D让自己罗嗦一把,在这件事上划个句号。
湘平的回复:
Dolly,谢谢你的善意和周到,我不太明白你所指,只能猜测却不想深究。估计还有其他朋友也许有你同样的顾虑,还是借你的贴的诱导,给大伙儿说明几句(那条线上有的帖子我不屑回,有的人我也纠缠不起)。
1. 你说, “如果我曾经在对某人表达善意的同时有伤害到你,请你原谅。” 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对这个病人表达的善意加起来,也远远不及我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对这个病人的善意。记得草地有一位朋友说,我《护理杂记》所述哪怕只有一半是事实,就足以使她感动。但我想说,我年复一年为他做的事,充其量写出了十之二三。此外,我当地的朋友们,几乎每人都对病人表达过善意做过善事(只是不知他是否感恩),他们仍然是我的好朋友。
2. 善意永远赢得我的敬重,不管是对谁。我确实有意识地反复诵读有选择地记忆了好多朋友支持和鼓励我的话语,因为我需要人们的这种善意来帮助我度过难关,照亮未来。至于对他人表达的善意,只要是善意,就不可能伤害我。如果有人的话不那么善意,真正受损害的恐怕也不是我,因为每个人都在表现自己, 尽管只是虚拟世界只是马甲。
3. 在这个事件的前后,只有那个病人的话真正伤害过我,因为那些话出现在我和他风雨同舟25年之后,在我为他的治病救命呕心沥血数年之后。如果任何人任何话都足以伤害我,那我早就伤成碎片了。也只有当别人点着我的名诘问时,我有时表达了我的激愤 (当然更多时候不屑回复)。我自认为,我的气量我的忍耐比这里的一些人大得多,有几个人能在那样的谎言侮辱之下像我这样沉默8年之久?
4 到草地来,发文是我的最大目的。我读一些文章,但不看很多线读很多帖,自己也很少发帖。坦白地说,你所指的帖很可能我根本没有读过,许多人的帖我也没有读过。如果有的话刺激了我,我决不会去看第二遍,更不会去记住那些话那些网名。如果我的心眼那么小,如果我不是这样保护自己,我不可能走过这么些年。我不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敌人有仇人,如果有人有缘有故或无缘无故要仇视我我没有办法。
湘平你好。看来是我多虑了。谢谢你的回复。祝福你!
思羽, 谢谢你的善良你的美言。昨天本想将给dolly的那一帖就暂时放在这里(知道她会来这线),就是怕给你这么好的线招来是非。既然说到,我想我的错在于多年来亏待了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这里聪明女子如云,单说那些离过婚的姐妹,都是早早地痛痛快快地走出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将自己拖死。这算是几句女人间的话吧。
Dolly, 我那一帖不仅针对你,因此多说了几句(不好意思,每提到还是感慨良多)。我更想对你说的是,你(还有思羽)的帖不是多虑不是多余,将你的善意传达给我,真的很温暖。我想铭记在心的,就是这些话这些人。
读了你的作品, 很喜欢。 如果你有意在美国免费出书 (实体书 或者 电子书 kindle, iBook),请查阅 https://yysh.dixiewpublishing.com. 跟我们联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