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梦 (2013)

天高,云淡,风清。湖水象远海那么湛蓝,深沉,水中白云悠悠,青峰倒立。秋阳似孩子们的画笔,将湖岸的树木丛林涂抹得色彩斑斓,浓浓淡淡的红,亮亮暗暗的黄,深深浅浅的绿。湖边草地上,一群白鸽正与孩子们嬉戏。两只飞鸟腾空而起,象闪电一样掠过湖面。几只高傲的白天鹅昂首挺胸向湖中心游去;一群欢快的野鸭在近岸的浅水里觅食。

沿着环湖的小径,我们步履轻盈地前行。环绕格里芬湖步行一圈达32公里,一直是我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今天步行节第一天,得以实现。

爽爽的秋风扑面而来,清清的空气透入肺腑。眼前的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幅赏心悦目摄人心魂的美景。我天性喜爱沐浴在日光月色下,风霜雨雪中,无法忍受每天在家或健身房的机械运动。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瞬息万变,和天上的大雁飞鸟,地上的袋鼠野兔,水里的鹅鸭游鱼一样,我们随着大自然的脉搏跳动,自己也成为他人它物眼里的一道风景。

前几年隐隐约约知道,本市每年四月有个“步行节”(Walk Festival)。但往年这时节都回中国了,也就对此没太在意。直到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因为参加本地的环城“雕塑游”,(Sculpture Walk,即将城区有雕塑的地点串起来走一遍),组织者将“步行节”的信息和注册表发到了我手里。今年有时间有机会,没有理由舍近求远,不参加家门口的活动了。

步行项目的选择有10,20或30(32)公里。一位平时登山的朋友说,他要去走42公里的马拉松。想想我比他年轻,平时走路也不比他差,就不服输地说,我今年先走32公里,明年也走42!

原计划两天的步行节,一天走路,另一天做志愿服务者。但报名时人家志愿者已经过剩,组织者说,你若走两天,可以得奖牌呢。什么奖牌?没听说也没想过。我说先走一天吧。心里琢磨,20公里不在话下,30公里却还没有走过,也不敢一口吃成个胖子呀。

4月6日(周六)早上八点,我们每人将标记性的黄色“护照”(passport)挂在胸前,从位于跨湖的国王大桥南端的集合点出发,沿着南岸西行。看看前后左右,我们这个32公里团队约有三四十人。我如常背着我的登山背包,内含约两升水和一些零食,外加一个小急救包和相机等杂物,也有三四公斤。

整个环湖路径分作三部分,西段18公里,湖面最长最宽,涵盖面积最大,还包括几个半岛和岛上的国家展览馆;中段是两座大桥圈定的5公里,两岸密布国家级重要馆所,中心公园和游览区,南面有国会山和政府三角区,北面是市中心;东段9公里,比较原始较少开发,只在近年才开始建造民居,商业和公园。

虽然同时从起点出发,由于步态不同,渐渐人们就拉开了距离。比比人家一米八九的大个子,我这种一米六的小矮人,总是人家两步分作我三步走。但我走路步子直,从不打“八字”,也算高效率。又听说体重每增加一公斤,加在膝盖上的压力是三到六公斤。这样看来,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优势。今天不在速度,贵在耐久坚持。

每人都不紧不慢,却也不停顿地前行。较之登山越野,今天的水泥路径很平整,但质地坚硬磕脚。大约每隔五六公里处,有一个志愿者的接待点,提供一些水和饮料,并给每人的“护照”上盖上一个特色印章,旗帜,袋鼠,电视塔等等,站站不同。我每站的停顿不超过半分钟。开始时和几个同伴谈天说地,轻轻松松到达位于黑山半岛上的第三个接待点,走了大约全程的一半,耗时不到三小时。我取出背包里一盒自产的切成片的苹果,边走边吃,还招呼从身边走过的伙伴分享,也好减轻背包的分量。

当午的烈日很有几分灼人,人也渐渐疲惫。因为一个姿势一种速度马不停蹄地迈步前行,腿,髋,腰和肩胛部的一些肌肉群渐感疲累。到达国王桥北岸的桥头下,意味着已经完成了西段和中段的23公里。前面还有9公里,四分之一强。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愈加感到腰腿部肌肉和关节的酸痛麻木。虽然一直摆动着手臂,长时间下垂的双手,手背肿胀十指麻木。渐渐地,同伴间的话也少了,连面部肌肉也感到一些疲劳。同行的Paul说,他要坐下歇歇,吃些包里的水果,补充防晒霜。我不敢停歇,怕一旦坐下,一时三刻起不来。继续走吧,每前进一步,到达终点的距离就拉近三五十厘米。

因为疲累,也因为这边路径和环境都不熟悉,后面的路显得漫长。弯来绕去走了很久,才到达最后一个接待点。得到最后一个印章,被告知前面还有7公里。刚才走了那么久那么辛苦,才前行2公里?我心里嘀咕。一个接待者听说我第一次走就选了32公里,向我翘翘大拇指。

现在每走一公里,或者说每跨一步,似乎要用比上午两倍三倍的力气,但毕竟是一步一步地接近终点。走到北岸的尽头,一座小桥将我们引到南岸。这座小桥就是首都领地和新南威尔士州的分界。南岸的路,先是少有人烟,后来进入一片新的高楼民居,还有新修的园林草地,道路Z字形般迂回曲折。

一直闷头走路,眼前不期然出现一些熟悉的建筑和标记。快到了!走过这一段熟悉的湖畔小径,就是桥头。虽说快了,却可望难即。按照指定的路线,不能走已知的捷径,又绕了几条街,等一步一步挪到终点,又是约半个小时。

走进集合大厅,时钟指示下午1:50,共走了约六小时,这是我参加越野俱乐部五年来,也是有生以来不停顿走路时间最长距离最远的一次。我不得不扶着板壁,才能慢慢地弯曲有些僵硬的髋关节和膝关节,得以坐下。

明天还来吗?工作人员这样问,我也这样问自己。看我犹豫,对方笑着说,不必现在作决定,明天早上报名也来得及。那就先回家吃饭休息吧。

走出大门几步,我又折了回来。何必将决策的痛苦留给明天?还是现在就下决心做决定,为明天的30公里(实际30.9公里)报名交费吧,这样也就没有退路了。不就是走走路吗,何以弄得象上刀山下火海般悲壮?!对于我,一件事想做而没有做,本身就是痛苦。

回到家还只是半下午,洗澡,吃饭,休息。想起大学电影俱乐部晚上还有电影,何不到影院去放松肌肉筋骨?于是赶去看了七点到十一点的两场电影,《Paris Manhattan》和《Monsieur Lazhar》,前者嬉笑轻松,后者严肃沉重。坐在那里近四小时,脑子不太累,四肢却不太放松。回家后,赶紧用大水桶盛了温热水,将腿脚浸泡揉搓半小时,也算为明天作准备。

次日早晨,肢体感觉比头晚放松,比预期的好。八点从同一地点出发时,参加者有二三十人,少于昨天。昨天结识的两个伙伴,有一个没有出现。但我远远看见那位头天走过马拉松的朋友,没有时间和力气过去打招呼,只在心里叹一声,老当益壮啊。

今天的行走路线是南北纵向,涵盖包括国会山,红山(Redhill),使馆区(Yarralumla ), 国立大学,植物园,城北的几个小区(O’conor, Dickson,Anslie)和战争纪念馆的一些区域。迈步出发时身体的感觉,没有昨天那种轻松自如随意,肌肉的僵直拉扯感伴随每一步。大家对周围的美景也熟视无睹,或者说心无旁骛,一心只惦记走路。我前面有一对并肩前行的夫妇,看来比我略微年长,我准备跟随他们走,让自己保持在整个队伍的较前部。跟着别人走,不用看地图寻路,不超前也不落后,对我比较轻松,心理也没有压力。

沿着长长的直线,然后弯道,走过国会山。通过一个栅栏门,进入了自然公园的土路。一条环山路将我们引领到通向红山顶的木质阶梯前。过去开车上过红山,是沿盘山公路绕上去的。山不高,阶梯却有几百级。往日这点实在不算什么,而现在对昨日消耗过的双腿委实是个挑战。我深吸一口气,埋头迈步向上,一级又一级。开始时,我憋足劲不停顿,超越了那对夫妇和另外的几个人。渐渐地双腿发颤,胸腔喘息得如同燃烧过度的发动机,脑子因缺血缺氧而发懵,再也没有力气向上迈步。我只得停立在左侧,调整自己的喘息,让身后的几个壮汉越过我。也许半分钟,喘息稍平,想必更充裕的氧气让脑手脚重新充电协调,我挣扎着走完了后面的四分之一上行路。

山顶有了望台可以鸟瞰全城,也有不错的餐饮室可以坐下优雅地品咖啡,但此刻我们中没人停留。不远处有一个接待站,其中的两个华人女孩看见我这罕见的中国大妈,赞了一声。可这才是第一站。不过,这是今天唯一的高坡。

下山的路便利多了。我们一会儿就进入了RedHill小区。这是本城的富人区,整齐安静的林荫小街,花草繁茂的庭院,老式典雅的房屋。不知不觉中走入了邻近的使馆区域,我们沿街从日本,希腊,波兰,雅典,印度,土耳其,南非,法国印尼,芬兰,新加坡等使馆门前经过,各国使馆的建筑各具民族特色。四处静悄悄的无一人影,唯独马路对面的以色列和美国使馆前停了好几辆警车。发生什么了吗?这两个国家总是比较抓世人的眼球。最后经过明黄色故宫式的中国大使馆,又回到了湖畔。沿湖旁小径上桥下桥,到达彼岸,不一会儿就进入空旷而安静的国立大学校园,学生们正在放假呢。

沿途一直有路标,大多在拐弯处的地面标示箭头,有的路段红色黄色蓝色箭头并行,分别表示32,20,10公里的路径,有的路段只有两种,或仅属于我们的红色。也常常看见固定在路杆上的粉红色的特殊标签和说明。加上我或远或近地跟随前面的步行者,基本不会迷路,因而也不用看地图。

随着路标穿过校园,再横穿马路,到达植物园。路标引领我们下到幽暗的深涧,阴凉的密林,曲折的小桥,曾经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今天都匆匆一过无暇停留,前路还很遥远。出植物园后门,在黑山下的土坡上走了一阵,进入北面的靠城小区O’Coner,然后是相邻的Dickson和Anslie。

长长的坦途,机械地迈步,枯燥而疲劳。今天有两个比我略微年轻(5-10岁?)的白人女子,一直在我前前后后。后来她们告诉我,她们每年从悉尼过来参加这个步行节,每次日行30公里,这是第五年。今天走完后她们还要开车回家。其中一个说,太辛苦了,明年要降至20公里。见她们身着T恤短裤,甩着双手,连水瓶也不带,只依靠沿途接待点的饮水。对于我,除了这些提供的饮水,自己每天还背两升水补充。我向来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水。后来,我在集合点还见到一个七十岁以上的老年队,每年从400公里外的一个小城来参加这个活动。

今天沿途有五个接待点。到达第四个点时,意味着已经走了24.5公里。后面的四分之一路将是最难的,比昨天更甚。这一段又是山路,还有一些小坡。路不算太难,却举步维艰。这连续两天每天六小时不停顿,脚,腿,腰,肩部的好些肌肉群已经使用消耗过度。有时为了变换一下姿势和肌肉使用,我故意以跑步姿势甩动双臂高抬双腿,但没有力气持续跑下去。

渐渐地,好几个同行者都超过了我,我想疾步跟上缩短距离,但距离却越来越大,不奈何别人也在努力呀。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前面的人影了。当然,我知道还有一部分人在我视线之外的后面。不过,这一段近城区的山路既不害怕,也不会迷失。

一个人闷闷地走了一阵,赶上了前方一个手持双杖蠕蠕而行的中年男人。说他蠕蠕而行,是因为这样的路用双手(杖)双脚四个点着地,根本无法疾行。相比他,我顿时显得轻松自如。交会的那一刻,我习惯性地对他“Hi”了一声,他回了一个大笑脸,看着竟像是个中国人。我向前疾行,似乎谁也无意无力多说话。不过,感觉到他在我身后收起了双杖,跟上了我。

十几分钟后,到达位于战争纪念馆侧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接待点。往护照上盖章时,听后面的男人说是“20公里”。此时有他的朋友,另一个男人在那等待和接应他。我和他们同时离开接待站,我随口问“是中国人吗?”他们笑答:“日本人。”知道我是中国人,他们问“你知道下个月的大连步行节吗?我们马上要去。”原来他们专程从日本来这里参加“步行节”,又要赶去中国参加下一个。哇,真是有闲又有钱,满世界飞着去走路,虽然水平并不高。

前面只剩三公里多路。从战争纪念馆前面的大道,直插湖边,沿湖畔走一段,过桥到达彼岸,就是终点。目标在即,心情轻松起来,虽然步履仍然机械而沉重。

到达集合站附近,一个身着标记性明黄T恤的志愿者正笑吟吟地接应:“Congratulations!!”我也用右手拍拍自己的左肩,笑答:“Well done! Well done!!”确实,生平第一次这样连续两天60公里,自鸣得意,心满意足。

集合大厅里热热闹闹,我被人领去签到,领取证书。居然真的有人为我挂上了一枚像模像样的铜牌!手掂掂,沉甸甸的;牙咬咬,铜花花的,是真货哟。带子是黄绿相间的OZ国色,看着挺气派,远看和那奥运奖牌也没什么两样。

这奖牌当然不能深究,每个连续走完两天的参与者,无论5,10,20或30公里,人手一牌,童叟无欺。它的意义不是打败了别人,而是战胜了自己。我原本第二天不打算来;原本在好几个路口,都可以改变选择,走更短的路途,但我不曾想要改变,终于一路走下来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块运动奖牌。闭幕式上,大会正式给连续5年参与者发了亮闪闪的银牌,给10年参与者黄灿灿的金牌;还给15年,20年者那些金牌上锦上添花的更高级奖牌。奖牌的得主,像战争年代的功勋一样,年龄越来越老,面容越加沧桑,与奥运金牌得主的青春流溢生机勃勃相映成趣。哈,五年得银牌,十年得金牌。金牌不再无望,不再遥远。

今晚,要将我的铜牌放在枕边,好好做一场梦,金牌梦。

□ 读者投稿

 


日期 13-06-08 09:28
专题: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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