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的遗憾 (之一）发表于2005年。】
朋友说，你有很深的父亲情结，要设法解开。
她说，这是今生今世的死结，无解。
她反思自己的一生，每一个人生的重大事件，失误或灾难，似乎都追溯到她人生中父亲角色的缺失。小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灵，她曾经刻意掩饰和回避这一点，一直告诫自己，我和别人一样，甚至可以做得更好。直到今天，人生的路已经走过大半，成熟了，淡定了，才敢于直面自己人生的缺憾。
这一生，每当注视别人的父亲，无论在日常生活里，还是屏幕上文字中的父亲角色，常常触动她的心扉，让她心酸心颤心流泪。在女儿面前，无论是杰出成功的好父亲，还是普通人家的平常父亲，包括那些外貌健硕粗鲁，用布满刺青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抱着娇小女儿的大汉，那种柔声细语专注耐心，那样满眼爱意舔犊情深，常令她 鼻酸泪湿。
就在这个网络世界，人们那样平常地谈论父亲，描写父亲，赞美父亲，怀念父亲。
曾经听网友关中谈到，少年时横渡昆明湖，自己在水中游泳，父亲划着小船亦步亦趋追踪跟随。
读过廖康的《推车》一文，不会骑车的父亲去帮儿子买自行车，推着车步行两个多小时，横跨半个北京城。
也曾经读到朋友土干的《父女》一文，慈爱的老父总是女儿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和女儿讨论措辞，切磋写作。
更有好友简杨说，父亲是自己人生最明亮的一扇窗，是交流历史，文学，民俗，人生与变迁等等的最亲密的朋友。
当读到杜欣欣的《父亲节和母亲节的无奈》，她感到作者心中的疼痛和遗憾。深切的共鸣与难言的苦涩之中，她提笔写下了这样的话：“尽管很无奈，你尚有这么多关于父亲的酸甜苦辣的回忆。而对于我，父亲只是一个空白的生疏的概念……”
每一次都触动她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一块，每一次都让她感慨万千令她潸然泪下。
作为出生在两个哥哥之后的女孩，她在初入人世的那些日子，一定也曾得到过父亲的娇宠和疼爱，无疑也曾享受过父亲怀抱的温暖和力度。然而，这只发生在她没有记忆的年岁。父亲在1957年遭受的横祸，随后的被遣送劳教，所有这些都只是后来从母亲嘴里得来的只言片语。而年年月月日日的生活里没有父亲，却是从记事起每天面临的真真实实。
那些年，这个家没有一个挣钱养家的父亲，只有母亲挣来的一点微薄工薪维持一家的生计。母亲用她柔弱而坚强的双肩扛起这个有四个孩子和外婆的六口之家，里里外外辛劳忙绿让全家得以糊口聊以生存，让孩子们能接受最初级的教育。母亲的言行是儿女们做人的样子，此外她再没有时间精力金钱来教育培养下一代。母亲似乎从未带她上过一次公园，去过一次图书馆，走进过一次书店。
中国从来都是一个“拼爹”的社会。她们兄妹却没有一个里里外外可以依靠的父亲，母亲没有一个可倚仗的男人。人生一路走来，她没有父亲的陪伴呵护教导支持。在人生之旅漫长的跋涉博弈中，她输在了起跑线上。
她的家，不仅仅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亲戚，只有相依为命的母亲外婆兄妹。那年头常常填表，不得不填写的亲属和社会关系是在劳教的右派父亲（后来是“摘帽右派”），和在乡下监督劳动的历史反革命外公。由于父亲不在家，父亲家的亲属都在遥远的乡下，在那动荡的饥饿的年代里，人们自顾不暇没有往来。而母亲是独生女儿，没有兄弟姐妹，连堂的表的似乎也没有。所以，她从小知道自己没有叔伯婶姑，没有舅舅姨妈。在最贫穷最艰难的岁月里，不曾有人给过她家哪怕一元钱的支持。
在那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下，母亲和外婆吃苦耐劳言传身教，全家老少相依为命互相关爱。然而，从小到大，她不仅从来没有见识体验过父母的婚姻，也不曾近距离接触观察过任何亲戚朋友的婚姻，不管是恩爱的还是吵闹的。换言之，直到自己恋爱结婚之时，她还从未近距离观察和接触过任何一个成年男性，一个家庭生活中的丈夫和父亲。
那个时代，象她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首先要为前途苦苦奋斗。她心无旁骛地走过了知青年代，度过了来之不易的大学时期。她一直自以为早熟，从小到大别人也夸她懂事，成熟稳重自爱自强，只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然而，许多年里，她自觉不自觉地掩饰了自己心灵上的一个空白和缺陷——对婚姻家庭哪怕最粗浅的认识和理解。如果当年的她能有些许自知之明，她或许会下意识地观察了解，自觉填补这个空白，更谨慎地作出选择。
到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婚恋年龄，在不得不选择和被选择的关头，内心的空白无知使她格外迷茫和惶惑。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寻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不能接受，应该回避和拒绝。她不懂如何看待一个男人，世上有什么样的男人，婚姻中的男人可能有什么样的表现。她也不曾想过，两个人的婚姻家庭关系，和普通的家人同学同事关系有何本质上的不同。总以为婚姻关系也会是自己和母亲外婆兄妹那样，彼此真诚关爱，互相依靠付出。因为母亲婚姻不幸，加之自己在远离家乡的大都市读书和工作，母亲从来不曾在恋爱结婚上指点过她。家里没有其他亲戚长辈，她自然也无法同任何亲人讨论相关的问题。
许多年后的反思，她对自己说，应该寻求一个为父为兄为师为友的男人，互相关爱互相依靠是基本，永远的知心朋友为理想。这样一些对许多人来说在恋爱婚姻之初就很明了的概念，她却得自多年在痛苦婚姻中挣扎后的感悟，得自对身边朋友的家庭婚姻的长期观察。这些原本如此简单的道理，别的女孩在长大的过程中耳濡目染从父辈得来，她却穷其大半生磕磕绊绊伤痕累累才慢慢悟出。
婚后的一些年，当两人在价值观道德观生活观家庭观的方方面面分歧越来越大，当她在婚姻中痛苦迷茫挣扎浮沉时，她在心底反复问自己，婚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自己这样的婚姻正常吗？朝夕相处的男女为什么不会自然而然互相关爱互相依靠？一个人选择了家庭为什么不准备为家庭负责任？为什么对方似乎从来不在乎，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你的冷暖疲累疼痛，你的生理和心理需求？自己的付出能感化对方改变对方吗？时间的推移能使人成长令人成熟吗？她苦苦寻求答案而不得，只能千百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命运宽厚包容。此外，在自己缺少父亲的大家庭里，因为体谅母亲的艰辛，因为同情比自己受教育少而境遇不佳的兄妹，她还常常牺牲自己的利益，千方百计为家人分忧解难。
没有父母给予指导支持，没有亲人可以询问探讨，她象一头困兽自己团团转圈子，象一条遍体鳞伤的野狗独自躲在角落里舔伤口。好几次已经走到离婚的边缘，都因为缺乏主心骨而不能痛下决心。其中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不忍让孩子们重复自己那样父亲缺席的童年。一生中，她对自己的许多重大事情都颇有主见果断能干，唯在婚姻家庭上，却显得那么困惑徘徊优柔寡断软弱无能。好多次上班时，面对计算机荧屏，俯身实验室操作台，注视着显微观察镜，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或任之流淌，或悄然拭去。她也常常苦思冥想夜不成寐泪湿枕头，太阳升起时还得抹去眼泪强颜欢笑去工作去持家。一位早年的师兄曾经感叹地说：“婚姻上犯错误的人千千万万，像你这样困在一个痛苦婚姻里长达二十多年的却不多！”
如同作家柳青所说，人生漫长，但关键处只有几步，对错取舍，常常决定人的一生。（大意）人生如棋，婚姻之错一旦铸成，进退维艰，满盘皆输。许多年后，当她终于从那个痛苦的婚姻中走出来时，她感到的是入骨入髓的疲累，透心透肺的悲哀。
当她反省自己大半辈子走过的人生路，万千感慨充斥心头。她告诉孩子们，那些年妈妈无力做得更好，这样的选择，只为了你们的童年不再有我那样的空白。希望你们能从父母的婚姻中学到一些，正面的和反面的。
也许在世人眼里，她自身生来和别人一样完满。世间的女子，也定有不少人羡慕她头上的博士光环。然而，她此生缺少的，恰恰是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拥有的，她穷其一生羡慕渴望而不得。
人生中父亲角色的缺失，在她生命中刻下了一个“红字”，某种程度上构建了她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