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治疗室 (2007)

她木然地停在化疗室的门口。屋里沉闷、阴冷、晦暗的空气象寒冬的浓雾一般弥漫过来,浸入她的肌肤,她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从今天起,她将每周一次来这里接受化学治疗。不知这道门会将她引向生存之路,还是渡入天国之途?

几个月来恍恍惚惚象是做了一场噩梦。她原本是家里最能熬的当家人,一直风风火火、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哪里有点不适或疼痛,从来挺一挺就过去了。虽然断断续续胃疼了好些年,偶尔吞几颗止痛片,并没太当回事。直到不堪忍受时,一检查却被诊断为胃癌,居然已经是中期!不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生平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布宰割。等到渐渐从手术中恢复过来,现在又要进入漫长而痛苦的化疗期。前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似乎只有漫漫无边的黑暗。

一个挂着职业式微笑的护士走过来,简单问了几句,她点头或摇头。护士将她领到靠窗的一张沙发椅前。她机械地坐下,头无力地倚在靠背上,任目光缓缓地、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游走。

这是一间六七十平米的大房间,可同时容纳十数个病人。沿壁的四周摆满了一张张临时治疗病床和沙发椅、一个个输液架和测定仪,已有几个男女病人——该都是同病相怜的“癌友”——零散地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屋子中间有几个护士悄无声息地将带轮的小平台推来推去,忙碌着给病人注射、抽血、量体温,偶尔吐出几个字。空气沉寂、凝固得令人胸闷和窒息。

她的眼睛无法避开躺在门边病床上的中年男人那张瘦削苍白的面孔。他双目微闭,似乎已经气息奄奄,嘴角时不时微微牵动几下,断断续续回答护士的问询。护士正全神贯注地在他那只瘦骨嶙峋、针痕累累的手臂上寻找着可能下针的地方。他患的是什么癌呢?看来已经到了晚期,死神正在向他招手。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或许就是自己的明天?自从诊断书上出现这个可怕的“癌”字,死神就每天跟踪着自己。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转向斜对面沙发椅上那位老太太。她该有七十多了吧?只见她脸上化着细致而淡雅的妆,帽子和纱巾的花色与唇的玫瑰红相匹配。她一面接收输液,一面悠闲自得地翻看手中的杂志。靠自己更近的那位慈眉善目、穿戴整齐的老先生正在闭目养神。当他睁开眼睛,和她的目光相遇时,老人点点头,报以一个微笑。唉,如果她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得什么癌也都不会太震惊,也会象他们一样闲庭信步、视死如归。可自己,还不到五十岁哪!

护士端来一盆调试好的温水,帮她将手臂浸入水中。水的温热慢慢弥漫至整个臂膀,传遍全身,手臂上的血管渐渐充盈而明显已见。护士轻柔地用毛巾擦干,并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臂寻找血管,然后娴熟的将注射针扎入她的静脉。

看着药液一滴一滴缓慢流入她的血管,她感到极度疲乏,闭上眼睛养神。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忙工作忙家事,一直象一个旋转的陀螺,还没有停息的机会。原打算再辛苦几年,把孩子们都送出去了,她还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上十几年、几十年,不是说“人生始于五十吗”?可是,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她的梦想在医生宣判自己癌症的一刻灰飞烟灭,那道人生的终点站牌似乎已经横在眼前。命运为何对自己如此刻薄?

一声椅子移动的轻微响声惊动了她,不经意地睁眼望去,她的心一阵紧缩,不由得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旁边刚才还空着的沙发椅上,现在坐着一个年龄和自己儿子相仿的大男孩!说“大男孩”一点不假,看他那运动员般的个子和体魄,那双湖水般清澈的蓝眼睛,和脸上光滑的肌肤和稚气的神态,至多十六七岁吧。如果不是看见护士正在张罗着为他抽血,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个致命的“癌”字与眼前这个蓬勃的生命相联系。这怎么可能?!他的人生刚刚起步呀,如此肆孽的狂风暴雪发生在这抽枝发芽、含苞欲放的季节!她的目光迅速转向坐在旁边,执着他的手的中年女人,这无疑是他的心裂心碎的母亲。同为母亲心,她完全懂得,这位面容憔悴华发早生的母亲,这位此刻正用貌似平静的笑容对着儿子轻言细语的母亲,心里在怎样地流泪淌血。

她的心已经远离了自己的痛苦和悲伤,转而暗暗地虔诚地为孩子也为母亲祈祷。愿苍天开眼,愿医药显灵,愿他在所有的亲人的竭力扶持下走过这段逆程,但愿他前面的路还很长很远。

一阵脚步,并伴着幼儿的呀呀学语声从门口传来。怎么会有人把婴幼儿带到这种地方来?她不解地转过头去,只见护士领着一个长相俊美、含着微笑、扎着蓝底白花的素雅头巾的少妇走向对面不远处的椅子。紧随其后的男人,一手抱着一个白胖红润,看来不足一岁的婴儿,另一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好完满和谐的一家子!可惜不该阴差阳错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心中不由得叹息。眼看着小女孩径直走向屋角处一个专为儿童准备的玩具箱,可见他们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少妇落座后,与护士配合默契,很快就在左臂上扎上针,输上了药。她一面接收治疗,一面伸出右手,探过头去和坐在对面的丈夫膝上的婴儿逗乐。她亲吻着孩子的小手,和丈夫喁喁私语,脸上充满着爱恋之情。不料孩子一扬手,将妈妈的头巾一把拉下,暴露出她光亮苍白、毫发无存的头皮。望着少妇那张盈盈的笑脸,那幅镇静自如的神态,她没有想到,癌症治疗已经给她身心留下了这般的创伤和烙印。

小女孩抱着一个布娃娃走过来,迎着她注视的目光“Hi!”了一声。她有些怜爱地看着孩子,低声问:“你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吗?”小女孩朗声回答:“是呀。爸爸说,我们是一个团队,一起与癌症搏斗!”(Yes, Dad said, we are a team, fighting the cancer!”)她注视着这一家,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她也是一个不会放弃的母亲,她的家人正等在门外,他们也将和她共同战斗到最后一刻。

护士已经从她手臂上拔下针头,叮嘱她休息一下再走。她转头从窗玻璃上注视着自己的映象。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因为她不敢看自己那张憔悴的脸和无神的眼睛。她低头用双手在脸上按摩了一阵,让血色变得好一些。又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摸出一把小梳子,梳了梳头发。略一停顿,她再伸手从包里摸索到那个闲置了几个月的小小化妆包,取出小镜子和唇膏,略略打理了一下自己。

她站起身,朝窗外凝视了片刻。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春风里荡漾着柳枝的新绿,春光里绽放着杜鹃的胭红。

她平静地向门口走去。不管她的生命中还有几度春秋,至少,她属于这个春天。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0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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