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一所学校。面对日益长大的孩子们，我在这所学校里扮演的角色，有时是老师，有时是学生。孩子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常常给我启发，迫我思考，令我进取。
一、青春与校园
今天是女儿大学生涯的第一天。
所幸我的办公室和她所就读的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只有一箭之遥。于是，我忙里偷闲陪着女儿去报到注册，然后在校园里闲逛。
虽然我自己来澳后先是读书后是工作，也在大学里呆过很多年，可是融入本科生，而且是生机勃勃、好奇好动的新生，这还是第一回。尤其在离开校园多年之后，实在令人兴奋。三年前儿子出远门上大学，为了显示他的独立性，他坚持不让我们陪同他去报到注册，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有遗憾。
校园里人如潮涌，热闹非凡。大礼堂里，各个院系的教职员工设点摆台，帮助学生注册、选课、解答疑问；图书馆内，左一队右一列的学生在上网查询、填表、办理学生证等等；操场庭院里，扎着各式各色的棚摊，打着五光十色的横幅，有名目繁多的俱乐部，还有各国的海外学生联谊会。到处彩旗飘飘，乐声阵阵，人们争相介绍情况，招兵买马。到处可见身着鲜亮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并有着统一标志“Ｎｅｅｄ Ｈｅｌｐ ？” 字样Ｔ恤衫、随叫随到的助人为乐者，看来都是志愿服务的高年级学生。
校园真美好！青春真美好！校园是永远的青春所在。
穿行于涌动的青春之流，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中学毕业后关在校门外的那些年月的忧虑与渴望；三十年前重进校门时的欣喜与激动；二十年前飘洋过海来求学所经历的酸甜苦辣。一切，似乎很远，又很近。
看着十七岁的女儿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那份自如和自信，我深深地感到欣慰。孩子们真幸福，有这么多的机会，这么自由的选择。儿子当年选择了上医学院，符合他生来安静沉稳持重的性格；女儿决定摘取商业管理和心理学的双学位，与她活跃外向善于交流的天性相吻合。
晚上，女儿郑重其事地送给我一张自制的精美卡片，写道：“妈妈，谢谢你把我送进了大学。从今天起，你不必担心，我会自己管好自己。”读着，我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多年来为孩子们的呕心沥血、辛勤付出，此刻都得到了回报。
二、为母的说教
我知道，作为母亲，对孩子们絮絮叨叨不太好。可是，时常提醒、适当指导儿女却又是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西方人也认为，为人父母（ｐａｒｅｎｔｓ），就应该 ｐａｒｅｎｔｉｎｇ（定义为 ｃａｒｅ，ｌｏｖｅ，ａｎｄ ｇｕｉｄａｎｃｅ）。
儿子说，有一个朋友，遇事总爱抱怨，既无法接受别人的批评，更不愿正视自己的缺点错误。他一会儿觉得别人对他“种族歧视”；一会儿又说他人的批评是因为“妒忌”自己的才干；即使是对自身无法否认的缺点，他也将其归诸于“遗传”。总而言之，不是他自己的错，也就无须作出努力去改进 。
我对孩子们说，怨天尤人，抱怨他人对自己的不公正，或将过错推给他人，包括前辈后人，这是天下最简单、最轻松、最容易的事情，因为不需要自己作任何努力，也不必动脑筋想办法去改进。然而，怨天尤人又是最于事无补、最浪费时间的事情。我要求自己和孩子们不要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抱怨上，坐着说，不如起来行，看看自己能够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哪怕这不是自己的错误和责任。作为新移民，我们完全要靠自己努力奋斗，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此外，生活中，西方人常常爱说：“Ｊｕｓｔ ｔｒｙ ｉｔ，ｙｏｕ ｗｏｕｌｄ ｎｏｔ ｌｏｏｓｅ ａｎｙｔｈｉｎｇ．”孩子们小的时候，用这样的话鼓励他们多作尝试固然不错。但当孩子们比较成熟懂事之后，我通常告诉他们：“不管什么事情，如果你选择去做，就不要抱着只是试试看，成败都无关紧要的心理。一旦做，就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成功。不仅仅是为了达到目的，做的过程还是证明你能力的过程。不求成功的尝试，只为了告慰自己敷衍别人“我已经试过了”，失败的结果只是证明你没有能力做这件事。屡败屡战的精神固然可贵，但一个人的自信心是建立在不断成功的基础上，所以要减少失败的次数，因而减少因失败而造成的对自信心的损害。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能力有正确的估计，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三、“友谊”和“谅解”
饭桌上，天性快乐的女儿看上去有些烦恼。
她问我，妈妈，如果你的好朋友做了一件事，无意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首先，我会生气。无论如何，受伤害的滋味，特别是被好友伤害的滋味不好受。然后平静下来，我就会想一想，他（她）为什么会那样做？也许事出有因。他肯定不是有意要伤害我，或许有其原因和理由，使他决定那样做，或不得不那样做。这时候，特别要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来考虑。总之，找到对他最有利的理由，也就是最能使你原谅他的理由。“对人宽容，于己宽容”，这样最后你就会比较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化解怨气，原谅朋友。不仅仅对朋友，对在学习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其他人其它事也一样。这样我们就能心态平和地为人行事，心中没有怨恨，没有敌人。
女儿侧着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有些激动地说，我也同意你的说法，但是我的朋友不那样想。接着她解释说，其实是我自己对朋友做了一件事，说了几句话，虽然这事这话道理上并没有错，可是我的朋友觉得伤害了她，另一位朋友还在其中推波助澜。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肯理解和原谅。这事烦扰我好多天了。
看着女儿苦恼的样子，我说，妈妈理解你的心情，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朋友不理解你的时候。如果你已经做了你能够做到的补救措施，就耐心等一等，也许等朋友终于想通了，就能够理解你的苦心，体谅你的处境。如果朋友始终不肯原谅你，你会感到遗憾，但也要放下这件事（ｉｇｎｏｒｅ ｉｔ），不必无穷无尽地去解释，也不必太过烦恼。生活中总会有遗憾，一方面要吸取经验教训，另一方面也要坦然面对和承受。
记得自己读中学时读到过、至今不忘的一段话：“真正的友谊，要用真诚去播种，用热情去灌溉，用谅解去护理”。不知我把这个道理向女儿解释清楚了没有。
女儿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四、“相信”与“受骗”
暑假期间，读大三的儿子只身去欧洲和中国旅游一圈归来。
他告诉我，在阿姆斯丹（Ａｒｍｓｔａｎ）的城市广场，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路旁行乞，面前铺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为返回澳大利亚求助机票款。旁边还压着一本澳大利亚护照。儿子说，初次旅行在外，每每碰上澳洲人，总是备感亲切。但万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看到对方的境遇，他作为澳大利亚人，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掏出五欧元放在她身边，匆匆离去。可是，走过去一段路后，感到不放心，于是又返回去。他蹲在她面前，问了问情况。女孩说，中学毕业后，原本计划出来一年，边旅游边打工，可是收不敷支，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只好筹机票回去。儿子想了想，再取出兜里仅存的十欧元现金交给她，同时建议她去澳大利亚驻当地大使馆求助。
我脱口而出地问，她出去旅游，怎么会没买往返机票呢？
儿子说，我也这样问了她，她说，父母离婚，她妈妈现在住在欧洲，她自己本来没有确切计划何时回去，所以出现了这种情况。当然，她的话有些疑点，但我还是决定尽我的能力帮助她。作为一个澳大利亚人，我不能对另一个在外遭遇困难的澳仔（ＯＺ）袖手旁观。我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他两岁时随我们来澳，这里就是他的家园，澳洲人就是他的手足同胞了。
我对儿子的做法点头赞许。我知道孩子这次出游经济上并不宽裕。出行之前他曾仔细计划，要以最经济的方式游走欧洲，一路住的都是“背包族”的简易旅店，口袋里经常仅带一点吃快餐的零钱，以防自己乱花钱买东西。他原先计划要在巴黎吃一次地道的法国餐，结果也没舍得化这个钱。
儿子告诉我，在中国时曾经向家里一些人说到这件事，他们却不以为然，说我可能碰上骗子了。他说，虽然这个世界上不乏谎言和欺骗，我却宁肯相信别人的真诚和善良。同时，我也愿意别人处处相信我。如果人与人之间彼此怀疑，处处设防，生活还有什么美好可言呢？！
五、我们的家园
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二十年。孩子们对这片土地，这个家园的感情远甚于我们这一辈人。记得儿子八岁那年，我们因为工作原因由澳洲搬迁到美国中部的丹佛市。到那三四周后，孩子感冒发烧，卧床不起，他眼泪汪汪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回去？我说，要一年吧。他想了想，央求我，半年好不好？我说，可能吧。过了一会儿，他又得寸进尺地提出，三个月行不行？我知道儿子留恋他熟悉的那个环境和他的朋友们，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之甚。从此我也意识到，当我们做父母的为了生计（或美其名曰，为了事业和前途），斗志昂扬地奔赴一个新地方，孩子们则是完全被动的，他们面临着更大的环境和心理挑战。
孩子们一直是以“澳大利亚人”自居和自豪的，他们的行为也确实无愧于这片土地。记得七八年前我带儿女去中国，返回时二哥和他的一位朋友到机场相送。在候机室里一等几个小时，孩子们去端取饮用水时，不小心将水泼洒在大厅的过道上。于是兄妹俩一个守候在那里，另一个跑到洗手间找来一些吸水纸和抹布，忙乎了好一阵，一齐将地面吸干扫净。这种事在西方世界司空见惯，而在中国却有些稀奇。二哥后来告诉我，他的那位朋友回去后，逢人就讲这个故事，一面感慨：“人家那里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确实，我们当年选择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孩子的成长与未来。在这二十年里，我自己的思想感情常常比较矛盾和复杂。因为当年初出国门时的艰苦拼打，我就不得不放弃了一些做母亲的责任，或将孩子留给老人照看，或将他们早早送去了托儿所。多年来，为了生计东奔西跑，对家庭孩子照顾不周，为此常常心存负疚。另一方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非常留恋出国之前在北京学习和工作的那家研究所，觉得在那里走专家教授的发展道路也许更适合我，特别是在异国他乡工作生活受到挫折时，自己心里也常常感到委屈。
不久前，儿子从欧洲、中国旅游回来，与我有过一次长谈。最后，他非常诚恳、充满感情地对我说：“我热爱澳大利亚。妈妈，很感激你们当年把我带来了澳大利亚。”儿子的一句“感谢”，消融了这些年来许多艰辛负疚和委屈，化解了心中所有的五味杂陈。
为了孩子们今天的幸福和理解，所有的一切都值的。
□ 寄自澳大利亚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