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周庄,完全在一闪念之间决定。
飞抵上海的当晚,就买好了第三天下午回家的火车票,准备在上海待两晚。第二天去见了一个朋友,再逛了两小时商店。下午优哉游哉回旅馆的路上,路过长途汽车站,发现去周庄一带的汽车每十五分钟一班,下一班在五点半。这一晚何不到周庄去渡过?于是当即买票上车。
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出门原来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干脆利落。不随旅游团去,避开熙熙攘攘的白天,去看看周庄的晨曦暮色,这原是我的初衷。
车上旅客不多,多半是从上海返家的。汽车其实是去昆山,原以为周庄就在昆山,上车后一打听才知道,周庄离昆山还有三十多公里,得换乘公交车,车费八元。
上海到昆山约一小时,正好沿途看看上海城郊和周边的景色。仲春时节的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老高。可是那太阳,就像一个即将燃尽的煤球挂在天空,看上去是红的,却没有四射的光芒,也不刺眼。天上灰蒙蒙的,不见云彩,感觉就象阴天,可见大气层的致密程度,将太阳光都吸收了。从有着娇艳的蓝天白云阳光草地的澳洲过来,这种反差特别大。
到达昆山,天色已晚,不料当天去周庄的末班车刚刚开出,颇为失望。想想也罢,昆山是一个新兴城市,何不在这里投宿,就算添加一个夜游昆山的即兴节目,明早六点首班车赶去周庄。我对自己竟然变得如此随遇而安而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得意。
没想到,刚迈出车站,就被一小伙子拦住,叫我乘他的车去周庄,车费三十元。出于安全考虑,以往家人朋友都劝我不要随便乘这种私人车。但看看小伙子眉目端正精明能干的样子似乎可以信赖,况且他已经拉上了好几个顾客,我也就决定跟他去。再说,我在外一贯低调,穿着打扮朴实得象个下岗女工,好人坏人都不多看我一眼,我也对人不太存有戒心。小伙子还用他的手机帮我联系好我早已从网上得知的一个农家旅馆——江南人家,对方答应半小时后到周庄车站来接。
于是我们这一车六人快快乐乐热热闹闹地上了路。应我的询问,健谈的司机小伙告诉我们,他是昆山人,原先在上海打工,后来不满意工头的刻薄,就回家干这种个体行业。现在挣钱不少,还很自由。其他乘客也都是年轻人,车里翻腾着青春的热浪,司机还兴致勃勃地扯开嗓门吼了一通《小城故事》。
约莫半小时后,我就上了旅馆老板专门来接我的车。老板姓王,三十多岁,显得沉稳而有心计。我照例与他攀谈,听他说,他家的旅店生意借的是天时地利,因为这些年来周庄成为旅游热点,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又座落在景区附近,也就水到渠成办起了旅店。但他并不满足于守这点家业,现在旅馆由他母亲管理,自己已经另开了一家印刷公司。我想江浙一带之所以发展快,确实因为人们不满足现状,又有生意头脑。
说话间,车已到家门口,他母亲出来领我进去。进门是一个收拾整洁的庭院,上几步台阶就进入一间有着朱红大门的厅屋,象一般江南农家一样,厅里摆着饭桌。我随她左拐上楼,就到了客房处,有三四个门相对,屋里传出年轻人的嘻笑声,看来已住了好几个人。她打开一间,让我进去。听她简单交待后,我交了房租八十元,外加二十元钥匙押金。问到何处可用晚餐,她说,她可以为我做清蒸鱼、炒白菜加米饭,共三十元。她让我先收拾收拾,半小时后来叫我吃饭,我若有兴趣,饭后她还可以将我送到旅游景点。老太太约莫六十,说话办事精明能干、干脆利落,她转身出去并带上了门。
我环顾四周,屋里整齐排列的两张单人床上铺放着干净的床单被褥,小桌上摆放着电视,还有热水瓶茶杯。洗漱间虽然老旧却干净整齐功能齐全,里边还摆放着拖鞋。一切物品用具显得温软舒适,整个气氛宁静而温馨。这家旅馆在网上颇得好评,感觉果然不错,甚于二百多元一晚的上海旅馆。
舒舒适适洗漱完毕,吃过晚餐,已过九点,我还是请老板娘将我领到百米之外的景区。大多店铺已经关门,我沿着小巷信步走去,来到了波光粼粼、垂柳依依的水边。玉盘似的明月悬在树梢头,婆娑的树荫下一地摔碎的月光,水中的月影也被微风吹皱。静夜里,暖暖的春风送来的幽幽花香,似乎来自月上的花桂,令人心醉魂迷。一路旅途的疲劳都消融在这小镇的月夜里。
第二天一睁眼已是六点,我起身出门。从手上的游览图了解到,小镇由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道构成,两岸傍水建起一幢幢背水临街的房屋楼阁,两条平行的水道之间相向而立的两排房子夹着一条街巷,一座座小桥将跨水的街道连转承接。
走出不远,跨上几步石阶,就登上一座小石桥——富安桥。晨曦中的水乡象是婚纱下的新娘,显得宁静娇羞而美丽。清清的小河静静地流去,沿岸一座座古香古色的阁楼,远处一道道古朴素雅的小桥,一切在水雾氤氲中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一个美院的学生正架着画板在桥上写生,那样凝神专注,那样陶醉忘我。几个游人,轻轻的脚步,轻轻的话语,不忍打破这画里画外的宁静。
忽然,桥侧传出一声悠悠的叫卖声。一看是一个卖豆腐脑的挑子,白花花、热腾腾的水豆腐,还有切得碎碎的红椒绿葱香油作调料,真是诱煞人。三元一碗,已有人在买。我也要了一碗,站在路边喝起来。这,不正是我寻求的江南水乡情调?
我沿着青石板的小巷走了很远,经过一座座桥,跨过一道道水。渐渐地,一家家门户打开了,几乎每一户都是商家。想想这么个小镇,一天要接待多少中外游客?真是商机无限呀。其中有许多餐馆茶楼酒店,更有无数五光十色满目琳琅的小商品店。有的专营小巧玲珑流光溢彩的玻璃花灯;有的挂满别具一格字画并举的大小葫芦;有的展示形状各异工艺精巧的草编包,煞是好看。还有一串串高挂的草鞋,对我已是上世纪的遗物,如今也成了可供收藏的工艺品。
这些物品,或新颖奇特,或精巧玲珑,我兴趣大发想买,却又考虑到不便携带,不由举起相机要拍一张。但是,几乎所有店家的反应都是“不买不能拍”,我只好遗憾而去。
小巷尽头的一间小屋前,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妪正坐在竹椅上吃饭。老人浑浊的目光,脸上核桃般的皱折,象是一尊木刻。我掏出相机拍了一张。没想到,老人机敏地举起一只手臂遮住脸面,伸出另一只手,叫道:“要拍照,拿钱来。”她的滑稽举动令我目瞪口呆,转而哈哈大笑。正待掏钱,她却又起身进屋去了。嘿,这个世界呀,变得真让人跟不上趟。
穿行于商铺之间,我终于没有抵挡住诱惑,在一家小画店买下了一套镶框的《水乡的桥》作为纪念,然后又在另一家挑选了两幅反映少数民族少女的木刻作品。它们中的每一件都不重,但合在一起却份量不轻。我知道自己必须忍痛割爱,不能再买。
可是,一家麦秸画店又使我驻足流连,不忍离去。这种民间艺术说来简单,就是用微熏过的金黄色麦秸片,在黑绒背景上拼出一幅幅图案,再镶在镜框里。店主人巧手慧心,正用小镊子在聚精会神地制作一只猫。猫的丝丝毛发胡须几可乱真,神采飞扬呼之欲出。听他说,完成这幅作品得化九个小时,而标价也只是一百元,实在不贵。挂在墙上的一幅幅展品构思巧妙格调清新,令人目不暇接难以定夺。
最后我挑了“月下荡舟”和“双鹅展翅”两幅。它们做工并不复杂,却别有韵味,店主只要价四十元。我后来千辛万苦背着它们,从周庄到上海,由上海到南方母亲家,再万里迢迢经北京回到澳大利亚。只可惜,等辗转到家,发现两幅麦秸画的玻璃都震裂了。后来,我别出心裁,用一种文件夹上的乳白色塑料片取代玻璃,画面不似原先那么清晰明亮,却添了几分“月朦胧,鸟朦胧”的韵味。
继续穿行在窄窄的小巷里。不其然,抬头望见一面飘荡的旗幡,上书“三毛茶楼”。不经意地往茶楼里一瞥,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客人,只见临水的窗下坐着一位清瘦儒雅、戴着眼睛的老者,他正低头书写,面前摆着一摊稿纸。我好奇地读了立在门口的一块牌上的文字,才得知这位店主人名叫张寄寒,是周庄的本土作家,而此“三毛”即是那位台湾的知名作家。
原来,四处流浪的三毛在1989年来到周庄。看到烟雨朦胧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她顿生感慨:“这不正是我魂牵梦萦的故土吗?!”一贯景仰三毛的张寄寒先生那一次与她失之交臂。而后,他与三毛通信往来,有过一段神交。
然而,故国故土人们对三毛的厚爱与牵挂,却并没能够暖透她那颗孤独的心灵,没能改变她对自己生命的终级选择。后来,周庄人民为了纪念她,便将这幢古宅改建成“三毛茶楼” ,由张寄寒先生自荐管理。
我踏入店堂,只见两壁上各挂着一幅对联,一侧为“有客清茶待,无事乱翻书”,另一侧为“小桥流水人家,古镇情浓茶香”,看来均出自店主人之手笔。靠楼梯处,还有一个小书柜,内展三毛的各种作品和一些关于周庄的书。我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店主人任我拍摄,并不抬头。似乎因为三毛拉近了我和店主人之间的距离。我走近招呼,笑着说:“您这儿不象是茶楼,更象个书房呢。”他微微点头:“玩玩而已。”
他告诉我,一般要到十点以后,喝茶的客人才开始来。见我流连于那些字画前,他说,楼上还有更多。征得他的同意,我迈步上楼。这里更象个小小的展览室,四壁贴着各种剪报包括三毛在周庄和国内的照片和资料,三毛与店主的往来信件,以及一些文化名流来茶楼的记事,读来饶有兴味。我在靠窗的小桌前坐下,凝视窗外的小桥流水,想象当年三毛来周庄的情景。可惜时间太早,我没好意思请店主人专为我一人张罗茶水。想想在滚滚的商潮之中,张先生的文化经商姿态确实别具一格。后来在网上发现,这座茶楼已经成了周庄的一块招牌,许多年轻人慕茶楼之名而来。
上午九点左右,我在设于河畔柳荫下的一家小饭店餐桌前坐下就餐。我兴致勃勃地点了当地名菜万三猪蹄,老婆菜,外加一碗老婆茶,端上桌来的菜却让我窃笑不已。原来所谓当地特色“老婆菜”,就是南方老家那种家家会自制的酸泡菜,只是母亲的做法一贯是洗净加油盐葱辣炒熟后才上桌。吃这种原汁原味不加烹调的生泡菜,对我还是第一次。好在我对自己上山下乡锤炼过的肠胃还是满有信心,于是痛痛快快一顿饭饱茶足。
等到大批人流涌入,红绿小旗招展,高音喇叭不绝于耳时,我已经在返回上海的汽车上了。 当然,我还要回来,在落日的黄昏中或月光的清辉下,到三毛茶楼去品茶。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