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位可能会成为我的顶头上司的白人男子隔着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他叫盖瑞，是部门主管，这是约定面谈前预先通知了我的。盖瑞是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很长的姓。和中国不同，美国的几乎所有单位，包括公司，学校，政府单位等等，除了特殊场合，如和法律相关的会议，或有大客户的正式面谈，正式外交会议等等，都是叫名字，不说某先生，某总，某长什么的。主管下面有3-4个经理。我来面试这家高科技公司的经理。他40多岁，中等胖瘦，留普通分头，只穿衬衫没打领带，衬衫看起来单薄，大概没像老式美国人那样衬衫里面要穿一件白短袖细棉汗衫。新潮的美国人都不穿汗衫，于是我推测他至少不保守不是那种条条框框很多不苟言笑的人。桌上平铺着我的简历，他正飕飕地翻这四页纸。看来他并没有事先读过，而是让我坐到他的办公室之后才开始一目十行地浏览。这给了我一个印象，第一，他很忙，没时间做准备工作；第二，他不太相信往往夸大和美化了的简历，喜欢先对候选人作直接的观察。我不动声色，等他读完。按美国习惯，打断别人正在做的事是不礼貌的。
我看见，他重点在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多看了大约十五秒钟左右的时间。我当然没数，只是感觉。这确实是简历中最重要的部分。然后抬起头来，说，那我们开始谈谈？我点了一下头，算是应答。
他问，我看见你在C公司工作，为什么要离开？我心里一笑，这是我以前面试别人也经常问的一个问题，主要是要了解这候选人是否是个刺儿头，和大家相处不好，才要跳槽。其实他大概没看清楚我在C公司工作了6年多，如果难和别人相处，早就走了。我直接了当地说，不是说6个月后就要上市吗？我来凑这个热闹。我还没告诉我现在的公司，否则他们会企图说服我不来面谈。他听了头往后一仰，哈哈一笑，还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是为这个上市的机遇来的。一下子我们就有共同点了，好像距离就近了一点。于是我也明白了，他也是新到。
他又问，你还和别的公司谈过吗？这也是一个常问的问题，他要了解他和多少其他人竞争。当时各公司都在扩张，有一定学位和工作经验的人挺抢手。我也坦率地说，我也和A公司谈过，还告诉他是什么职位。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我不喜欢说假话，再说你不知道他认识什么人，一旦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知了你撒谎，对你的信任可能就打了折扣。这一下让他睁大了眼睛，说，你想要我跳来这里以前的那个职位？这大概触动了他的神经，他面对着一个潜在可能和他同一级别的人。他顿了一下，又问，那么你为什么愿意考虑那个职位，那是稳定的大公司，不是即将上市的公司，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好处的。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于是我诚实地说，我之所以6年之后想跳槽了，不光是看你们现在这个公司即将上市，也是6年里我看到我工作了这么久的这家中型公司不太可能有更大的发展了，因此除即将上市的公司外，更有挑战性的，高一级别的工作也在我的考虑之列。他点点头，显出一副全懂了的神情。人往高处走，大家都理解。这时他眉毛一挑，咀唇一抿，带点狡猾的神情说，那你来这家公司在我的部门工作，你愿意考虑吗？看来他怕我“屈居” 在他之下以后不开心，不好相处；或许也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想看看这个想接替他原工作的人实际工作起来怎样。我早就想好了，这家公司的即将上市的优势当然大于那家大公司。职位升迁常常是功到自然成，而即将上市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本来就是经理，而不是部门主管，平级移动加即将上市，很合算。他本来就是部门主管，到这里也是平移，而且他比我工作年头至少多5年。更重要的是，年龄，工作年限，资格，谁在谁的职务之上或之下等等，都不重要。做一个喜欢的工作和多看未来的发展，才是最应该考虑的。
于是我很平和又爽快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加入你的团队，我很荣幸。他欣然一笑，说，那就这么定了！我惊奇手续的简单，他一人就可以拍板定夺，而不需要其他人再和我谈谈。看来他的顶头上司，公司总裁很信任他。这时他站起来，和我握了一下手，说，欢迎加盟。我答，高兴加盟。他马上从他的拥挤的大笔筒中抽出一支圆珠笔，叫我在一张同意文件上签了字，说拿这份文件去人事部门办手续就可以了。他拿起我放回桌上的圆珠笔在手上绕了一圈，眼睛一转一转地，指指那个大笔筒里的铅笔圆珠笔色笔等说，我离开A公司时很捞了一笔。我不由笑了。心想，一个顽皮，喜欢恶作剧的大男孩！
原公司不想让我走，但他们也将心比心，同意“人需为己”，终于说，恭喜你的机遇，祝你顺利。工作交清费了两周。之后，我来到了这个新公司。
第一天上班，看到我的办公室就在盖瑞隔壁。他向我交代工作任务，人员情况，常规会议，客户要求，规章制度等等之后，放低声音，眼睛眨眨，略带神秘地对我说，我很想当副总裁，公司一直空缺管我们这个部门的副总裁。我谔然。如此坦白直率？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仅笑一笑，点点头。
中国人大都工作勤奋也比较有章程条理。我较快把各项工作和各个工作人员都理顺了和安排了。我组里的事不用他操心。于是他除了常到其它组里去巡视，找他们另外单独开会解决问题外，我还常看到他遁到总裁的屋里去。回来时经过我的办公室的玻璃窗外时，我能根据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要的副总裁的位置是有点隧道尽头的亮光了还是仍然在黑暗之中。如是前者，他会面露喜色；否则就皱着眉头，右拳捏起来一扬一扬地。当然，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头钻在这里面，工作确实是尽职尽责的，能力也强。每天早上的经理会议，大家报告各项任务的进展和问题时，他总能一语中的地说到问题的关键点和拿出比较可行的建议。
几个月过去了。工作进展顺利，但上市却说要推迟了，是市场大局的原因。盖瑞的副总裁梦似乎也遥遥无期了。一天在早上的例会结束，大家还没离开时，盖瑞坐在椅子上往后一仰，两手往后托住脑袋，长叹了一声，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大声说，给我这个副总裁！大家面面相觑，说什么都不合适，都慢慢抽身走了。
再一个月后，盖瑞在早上的例会之前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说，我决定走了。我的一个朋友叫我到他们的新公司去当副总裁。我的位置由你接替了，总裁已经同意。我马上在早上的例会上宣布。希望你不拒绝。我再一次谔然。一时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词语，只说了一句，你确信选择这样做吗？他频频点头，并说房子已经卖掉了，正在办过户手续，会要两周。一周后，我们给他开了欢送会。他横跨了整个美国，去了东海岸。
后来，直到几年后我也离开了这家公司，也没弄懂为什么总裁始终没同意让他当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