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镇昌有时被朋友们称为另类,因为他常常反世间潮流,做些别人看来不可做,或做不成的事。这不,又做了一件出人意外的事。
此刻他正在高速公路上驾车飞驰,不时记得看一下速度表,提醒自己不要超速,得个罚款单还算小事,但如果因开得太快酿成车祸,害人害己,就是天大的事了,但是兴奋的心情还是抑制不住地从眼口鼻喉溢出,不由得随着汽车的前进节奏即时自编,又声如破锣,却仍然不管不顾地自唱起来: 生活有无穷的内容,有人好吃,有人好穿,一些人迷恋权力,更多人迷恋金钱,不少人沉溺声色犬马,却不知深渊可能就在眼前。只求一处静地,让我洗净尘埃,专心我的爱好,勤于我的思考,仰看蓝天白云,俯视青山绿水,乐无边,乐无边……。
这是因为他要去看一块可以盖房的荒地。盖一栋全由自己选择的房子。自己选择地点、环境、面积、格局、材料、色彩,乃至诸多细节等,是他多年来的梦想。他在自己的专业外一向对建筑有兴趣,初来美国时拍了两百多张民居的照片,美国几乎没有两栋完全一样的房子,这些照片张张不同,有时拿出来作艺术欣赏,品评各栋房屋的风格,分析各栋房屋的优缺点和使用的合理性,乐在其中。镇昌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他感觉工作和生活,就像配偶,如果相和相谐,就会生出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愉悦,不然,就会生出一个畸形的孩子——苦恼;它们也像太阳和月亮,太阳供给月亮以能量,月亮反射太阳的光芒,互补互协,都让人受惠;它们还像正餐和甜点,正餐不可或缺,甜点于正餐增色的作用,也无可比拟和替代。来美后数次搬迁,购置新屋也有几次,但至今还没有一栋房屋令他感到各项指标百分之九十以上满意的。不是离邻居太近,就是各个房间的尺寸不对,还有朝向不是正南正北不冬暖夏凉,洗衣房安置得不是地方,车库里前后空间太小,雨天要从后厢里拿东西就得淋雨等等。他从自身居住体验中积累了数十条从内到外住房应有的条件和细节的考虑。自己建房,不可再等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审美观很接近,凡是家里的大事向来信任他的安排,因此盖房的事基本上都由镇昌决定。
他偶尔向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提起这个愿望,不想很快就收到了一些信息。其中有一块山坡上的空地,绿树密集,鸟语花香,更面临一条八百米宽的河流。此河是主流河道的分叉,最终汇入大洋。凝视那宽阔的水面,看着河水里排着队随着头鸟井然有序时停时游的野鸭水鸟,尘世间的浮躁情绪就一点点褪去; 感受到历史的长河,人生的经历,渐渐沁入心中。读书时,便有了更多的感悟。周围已有些邻居,但有几十米远。水电虽要新挖沟渠才能接通,但毕竟是城市供水系统,方便得多;不必像远郊的地块虽更安静和开阔,但必须用大工程单独掘井取水。几里之外就是高速公路,超市,购物中心,应有尽有。真是闹中取静,城市近郊的一块世外桃源。此地此景不正是他多年心目中的理想之地吗?
他当即决定买下这块地。卖主是个精明的房地产商。多年前买下这临河的一大片地,再分割成小块,卖出建房,至今只剩下两块空地。他感兴趣的这块地更接近下游,视野比另一块更为开阔。他想,庆幸老天爷/上帝(中美合作了)没把我放在一个遗忘的角落,居然让这块地多年来在这里等我。随即通过双方的房地产代理人,两轮价格谈判之后顺利成交。对于建房,这是长途旅行走出了第一步。朋友们听闻,纷纷来电询问。大量的评论是大家都在计划或实行搬到小些的房子里,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镇昌答曰,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些人感觉孩子们长大离家后,不再需要较大的空间,小点的房子,家务和维修都相对简单。自己则以为,工作时房舍主要只是厨房和旅馆;退休后,家除了一些爱好方面的活动和旅行外,几乎是唯一的每天呆着的地方。宽敞些,活动余地大些,心情会更舒畅,这可能是所有考虑因素中最重要的一点。朋友们聚会也会更便利舒适些。他还多年来一直向往有一个大小、朝向、窗外风景室内书桌书架灯饰都事事合意的书房。坐拥书城,读书写字,安放自己的灵魂,这非私人定制不可。至于少些家务和维修对于多些空间和舒适,则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酌情取舍了。美国环境比较干净,土壤都有草坪覆盖,不会有尘土飞扬的局面。室内的灰尘,都是皮肤掉下来的碎屑和飞落的衣服纤维毛头,无碍健康,一两周简单打扫一下就可以了。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生活方式,如此而已吧。
下一步便是考虑是全程托付给一家建筑公司,还是自己从头至尾,单选设计人员和分步寻找承包公司。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第一步选择不当,后面将会麻烦多多。自己单选不必付总承包公司佣金,但毕竟没有盖过房子,缺乏经验,又没有这行里熟悉的人脉,万一找错了,会得不偿失,甚至酿成大错,后患无穷。
二
十一月的这一天,阳光明媚但不灼热。镇昌站在地头,一边巡视着这一片树木、荆棘、藤蔓、野草,一边想着如何着手。
此时旁边走来一个微胖,中等身材,穿休闲衣装,头发稀疏花白的白人老者。像弥勒佛一般的园园的脸盘给人一种敦厚的感觉。他微笑着望着镇昌,眼中带着问候,但更多的是警觉和疑问。镇昌知道别人的领地是不可以随意进入的,马上自我介绍说,我不是不速之客,而是这块地的新主人。老者顿时友好起来。说我叫哈洛,就住在隔壁,是土木工程师,我的房子,他手往后方一指,就是自己设计建造的。同时马上眼珠一转,试探性地望着镇昌,问是否需要我帮你建房? 我可以一帮到底,直到房屋全部建成入住。
镇昌看着他指向的那栋房子。地上两层加一个地下室,从外形看,全部面积有六,七百平方。屋顶用的是比较昂贵的深红色金属瓦,墙是米色的灰泥而不是合成的聚乙醇纤维片,看来价格不菲,建筑水平不低。但有点惊诧,话还没说两句,就谈生意? 不过第一印象良好,又是未来的邻居,也许是天赐良机,让他有更一步的便利,得以较快地建成新居? 略加思索,也就试探性地问,你可以做些什么,每步收费多少,何时可以全部完成?哈洛说土木设计和建房设计他都可以做,并说了一个数字,还说十个月到一年就可以建成。在买地的过程中,镇昌已在网上做了一些调查,知道大概建房要几个步骤,每一步大约收费多少。哈洛的数字比他查到的所有数字都低,想来是邻居的关系,首先示好;做起来于他也会有些便利,比如省了去别处的交通时间和费用。想到这里,镇昌痛快地口头允诺走下一步。
哈洛听后十分高兴,眉开眼笑,只是笑容中有时眼里突然有点东西一闪,让镇昌觉出一丝狡黠,令他感到一些不安。但哪可仅根据这没来由的直觉就毁约的,只能先试试看。建房的第一步是由有执照的土木工程师设计一个方案,如何根据地面高度,土质,排水等因素平整这块地,然后才是由有执照的建筑师根据地面情况,设计房屋格式方案,以及根据整个房屋各个部分的力学结构设计樑柱的材料及尺寸等等。于是镇昌和哈洛商定,尽快开始设计平地方案,之后马上接续做房屋设计方案。两个方案做好后,交地区政府管理部门审查,通过后就可开始建房了。
美国有明确的分权管理系统。从上到下,国家管大事,法律制定、经济规划、税收调整、军事部署、外交政策、通讯规范、州际高速公路建设等等;各州管中事,教育体制、毒品管制、婚姻政策、州内道路建设等等;地区管具体的规则,如房屋建制、供水供电、环境管理、废物回收等等;城市管民众服务事项、旅游开发等等。所有新建房屋均由地区政府审查批准。平地方案和房屋设计两个方案,每步约需每个工程师几周到几月的时间,费用则根据房屋尺寸和复杂程度而定。
镇昌和人相处的原则是先信任对方,但持一定谨慎态度,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没有意外,则继续信任下去;如有意外,先退避三舍,观其发展,但如果还是无果,则不再退让,以公平合理的原则为准交涉。最后的结果则要尽人事听天命了。他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准备。但眼下这件事情后来的发展,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正所谓世事难料。任何时候,都不可说一定,因为有太多的不一定了。谁让我们生活在一个常有风雷电闪,雨雪交加的地球上;人心如大海,又善恶混合的世界里呢。
三
转眼已是三月。冬去春来,杂花生树,莺歌燕舞。哈洛已经在过去的几月中索取过两次付款。一次说是标定这块地的边界,后一次说是要重新测量和更正地区政府的不准确地面高度记录。镇昌没有犹豫,痛快地签了支票交付。但几个月过去了,除了立在地头标志边界的几个木桩之外,一个设计的纸片都没见到。他有些焦急。
碰巧这天遇上了哈洛的太太琳达女士。寒暄过后,琳达马上主动说有个亲戚,是建筑设计师,可以设计这栋住房。镇昌想两个设计分开做总比一个人做两个设计要快,于是马上允诺。这次倒是如疾风闪电,很快建筑设计师道格就来电联系,并拟定了合同,一清二楚。双方签字后,房子设计的细节讨论费些时间,七八个回合,但没有大问题,顺风顺水地走了一程。道格既专业又耐心,大家相处既融洽又随意,这让镇昌恢复了一些信心和希望。
问题出在建筑设计已经有个大概,而本应先行一步的土木设计却始终未见开端,连最起码的合同都没有看到。电邮催问哈洛,却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让镇昌有点担心了。再电话电邮短信,仍然如泥牛入海。都说美国人遵法守纪,镇昌多年在学校和公司工作,都要么是文质彬彬,孜孜不倦的教授,要么是谨慎细致的工程师和严格干练的管理人员,没人忽悠别人。这次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自由职业者合作,看来要通盘重新认识对手了。真是得活到老,学到老,擦亮眼睛,不掉以轻心,才能把事情做好,做成。
到此镇昌不得不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再没有合同发过来,那就要另请高明了。他想,最坏的结果是就此转向,会损失一些,但有些结果,比如标定的边界也可供下面的步骤使用。关键是不能让人以为外行,尤其是一个外国人容易欺负,原则是不可放弃的。这下哈洛才显得焦急,马上回答说非常想继续这项业务,说合同马上就发过来。这次倒是风驰电掣,当天就从电邮中附来了合同。不想镇昌一看之后,在原来的焦虑和失望之上又加了吃惊,价格居然比原来许诺的高了百分之六十,比以前所有在网上看到的其它报价都高出不少。
商业规则是诚实公平。如果哈洛一开始就要这个价格,对工作量作评估后如果合理,不是不可以考虑的。毕竟每块地每栋房都不同,工作量会有差别,别处的价格不能作为绝对标准,只能参考。但是始以低价诱人,继而大幅抬价,实在不是一个诚信的做法。地还是这块地,几个月内也没发生天灾人祸,地并没有降低升高或倾斜而导致增加工作难度,为什么突然就漫天要价了。如果说当初估计失误,那也是他的责任,至少要解释失误之处,加上道歉,或许还有商量余地。突然无端就多出来百分之六十,镇昌哪肯接受这套伎俩。但事情已经走了几步,从自身的时间和费用计,他决定再退一步,以观后效。于是回复过去说可以在原先的数字上提点价,但要另外加上条件: 如果设计完成时间推迟一周,则扣除百分之十的设计费,并要哈洛保证除紧急情况,如生病等,三天之内一定要答复镇昌所有的询问。看来哈洛实在想要这笔收入,别无选择,只好答应所有条件并保证密切配合,签字同意三月底按期交出设计。镇昌虽然仍然持谨慎的怀疑态度,但同时也希望从此会有些改变。
不想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一波三折。 十天了,哈洛又没了踪影,电话,短信,电邮,均无答复。走到这一步,镇昌已经失去了耐心,不得不采取一些进一步自我保护的措施,保存了电邮记录,并再次发出最后通知,申明哈洛再次违反了协定。哈洛看到这个通知后知道现在他已是站在悬崖边上了,旧戏重演,又马上作了答复,态度显得极其乃至过分热情,保证立即开始设计工作。看来有时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此后,虽然也有些微波折,但总算设计工作逐步有了进展,近三月底时,第一稿终于出炉了,千呼万唤始出来,虽然许多细节尚未完成。
镇昌一等再等,转瞬到了四月底,哈洛的最后版本的平地设计方案仍然没有出来。再次催促,同时再次提醒设定的合同期限已经远远过了。五月的第一个周末,哈洛终于交出了可供地区政府审查的设计。镇昌暂时没时间和他计较别的,当天就把土木设计和建筑设计图纸到印刷公司复制了地区政府要求的供凡是和土木和建筑有关的各办公室审查用及存档的共十一份连同手续费交上去了。同时把剩余的款项,按合同推迟交出设计达五周还多,就算作五周,扣去应扣的数额,写了支票付给哈洛,同时等待审查批准进展的消息。可是,这一审查,地区政府提出来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竟让哈洛反复修改了达五次之多。哈洛不断抱怨,说地区政府审查人员不懂行乱指挥。但无论如何不按他们要求的修改就不能批准,只好继续修改。几个回合,费时三月,到了八月份,终于连房屋设计方案一起批下来了。几个月过去了,时过境迁,镇昌的失望随着夏天的雨水流走了不少,建筑许可证平息了以往的不满,想到无论如何哈洛还是多费了一些时间,于是主动写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加付给了哈洛,以示尊重别人的劳动。建房过程中还会需要他做些事情,邻居又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主要的是镇昌觉得人们相处最好是各自都礼貌谦让些,以诚意感动人,这个世界不就会少些丑恶,多些美好吗?
于此同时,镇昌了解到各州都有建筑商协会,而且年度都有评选活动,选出最好的一些私人定制房屋的建筑商。几轮实地访谈和样品房参观筛选,很快就选定了本年度评选最好的一家。这家公司态度积极,价格也合理。这就正式开始了实质性的建房的过程。期间哈洛极力推荐另一个包工代理人,企图说服镇昌让他们一起承包,想着可以继续赚镇昌的钱。镇昌此时早已积累了防疫能力,但为不失去可能的机会计,还是同意面谈一次。果然不出所料,面谈时此人的急于赚钱,不顾商业上的顾客为上的基本原则,让镇昌大倒胃口,当然也就没有录用此人。哈洛也就没了机会,甚是不满,但镇昌此时已不想顾及他的感受。为让你赚钱,自己就赔钱赔时间赔质量?天下哪有此等道理。
天上掉馅饼的事不会有,掉石头的事却很可能。未想额外付给哈洛费用的善意的举动却调动起来哈洛的胃口。镇昌突然收到哈洛快递并要求签收的信封,说不同意扣除晚交设计的罚款,如果四天内不付清全款,则要去地区政府注册一个房产保留权利文件,申明镇昌房屋的部分产权。镇昌看后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哈洛除不遵守合同已经延迟误事外,竟然算好近周末时发信来,让他没有足够时间联系有关部门。如果让他拥有房屋的部分产权,以后如果卖房,就得和他纠缠不清地交涉,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当然一定不能让他去注册那个保留权利文件。喝了一杯水冷静下来,镇昌想着我们是看三国演义,孙子兵法,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等书籍长大的,对付勾心斗角,积累了几千年的经验了,不过一般不想使用而已,还怕你来这手?这回可是有机会和被逼迫着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了。不妨让他领略一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结果。略加思索,想最有效的方式是启动法律程序。美国是用法律衡量一切事物和纠纷的国家,没有互相讨论,亲友说情,单位协调一说。绝大多数的事项都是开始前拟了协议,过程中参考协议,结束时核对协议。这些协议大都是经过律师仔细起草,各方签字生效的。即便没有律师介入,只要有各方签字,也是法律文件。哈洛怕花钱,更没有法律支持,不想也不能寻求律师帮助,于是先来一手威胁恫吓,以为一个外国人必是不晓事,怕事,想大事化小事,就轻易投降交钱了。偏偏镇昌是个不怕事的主,对羊像羊,对狼像狼,更何况理直气壮,又有在美国生活多年积累的各方面的信息和经验,岂有随便退让任人宰割之理。当即网上搜索,找到一个商务合同方面的律师,电话约定尽快面谈。他迅速收集了签好的合同,关键的往来电邮,付款情况等等资料。周六照常去新房所在地巡视进展,哈洛也正好到信箱取信。镇昌目不斜视,坦然自若,该做什么做什么,完全不搭理哈洛。哈洛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想不通是镇昌没收到信件,还是肚里打的是另外的什么算盘?
四
周一了,镇昌按约和律师安迪见了面,给了他一页情况简介及附上的其它材料,安迪一瞥,马上看清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先问是否准备就上法庭。镇昌说只要能阻止哈洛注册保留权利文件,就不上法庭,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处理这横生的枝节。安迪说那好办,我下午就发给你一个文件,你看一下后如果有意见反馈过来,我再修改一下马上用快递送给哈洛。半个小时的面谈,结果一目了然,极其高效。三个小时过后,镇昌收到安迪的四页纸的文件,历数哈洛多次违约的种种事实,结论是如果哈洛坚持注册房产保留权利,就上法庭,非常可能的结果会是哈洛败诉,不仅不能得到他要求的已扣除的数目,还要按合同所述,失败方付所有费用和赔偿。镇昌略微建议改动了几处事实发生的时间等细节,就通知安迪发出。
仅一天后,安迪就通知镇昌,哈洛已经来签过文件。他没想到镇昌居然动了真格,启用了法律手段,不可小觑,当然害怕把自己卷入到更大的麻烦中去,不得不鸣金收兵,全线撤退,偃旗息鼓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镇昌这边只不过是牛刀小试,还只是序曲,就大获全胜了。如果上法庭让他赔款,倒是解气,可是时间就是金钱,镇昌并没有昏头,还是以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为准来处理事情。至于生气嘛,完全可以用理智来控制,说让它没有就可烟消云散的。
此事过后,镇昌实在不大喜欢这个邻居了。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于是不打算和哈洛有任何来往。每去新房,偶而见到哈洛,只当他是空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如此过了几周,哈洛沉不住气了。从他家的窗户就能看到镇昌来了,他会走出来,装作拔草捡树枝什么的,时时看一眼镇昌,希望镇昌会回看他,就可以乘机打招呼了。美国的习惯是如果四目相对,则要开口说话,否则就不礼貌了;仅一方注视,而另一方不回应,则可解释为那方并不想搭腔,不可无礼貌地贸然开口。镇昌并不想改变态度,仍然不动声色,看完建房进展就头也不回,打道回府,把哈洛晾在那里出神。就这样过了约一月左右, 镇昌因为要划定互相停车的边界和确认共用的一段私人车道铺设沥青的事务,去了一趟地区政府,咨询了一个办事人员。这位办事人员说只要是在你拥有的地产之内,你可以任意指定停车方案,和砍树种树等等。因为他们的房子只注册在琳达名下,于是镇昌给琳达写了一信,通知了她去地区政府咨询的结果,并说准备砍掉几棵阻挡建停车位的树,礼貌起见,通知邻居一声。这封信发出后不久,就收到来自地区政府的一个电话。说哈洛琳达要求开一个会议,讨论停车边界和砍树种树事项。镇昌不明为何地区政府要召集这个会议,但允诺前往。到开会的那一天,哈洛一见镇昌就满面堆笑地先打了一个招呼。镇昌无奈之下勉强应答了一句。琳达随即开口说我们以前有过一些不礼貌的态度和不合适的做法,请原谅。英文中的“apologize”是一个正式严肃的词,不同于中文中的“对不起”,相当于“郑重道歉”。小事,比如拥挤时不当心踩了别人的脚,只需说“sorry”,不用说“apologize”,除非是故意的。美国的习惯是一旦别人开口道歉,只要不是极严重的事,一般都会选择接受,这就意味着尽释前嫌,不可再斤斤计较。于是镇昌也就敛敛气,收收心,让自己看起来至少是不带有情绪,好准备开会。会上讨论了停车边界等话题,地区政府官员解释了有关规定, 说明邻居间互相应有一个大约八尺宽的允许对方过车的缓冲带。这对镇昌是一个新信息,地块所有权居然还有复杂的细节。会后留了时间让双方单独讨论具体事项。有了会前的道歉,镇昌决定大度一些,也是为了和一个邻居关系别扭总不是好事,表示同意从此开始一个相处的新阶段。离开地区政府办公楼之前,琳达带着一个有些无奈,有些友好,有些欣赏,有些佩服的表情,颇有意味地看着镇昌,说中国人……就停在了那里。自此之后每当哈洛见到镇昌, 总是主动招呼, 不时还伸出手臂要拥抱一下表示友好。镇昌想,人有多面,不可小肚鸡肠地只记得别人的错误,或许他只是赚钱的心急了一点,处事幼稚了一点,性格就是没有计划,没有时间概念,再说他的技术还是不错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毕竟认识才不过年把,只看到一些表面现象,断然下结论,不留余地,把人一贬到底,未必合适。从此大家尽释前嫌,交谈甚欢,互谦互让,比刚开始时关系还更好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盖房过程中当然还有许多细节,许多麻烦,比如房屋侧面一片山坡上的挡土挡水墙设计建造测试居然涉及五家公司和政府部门。从最低处起,每往上建八寸就要取样测试一次土壤成分和紧密度并须得到政府部门批准之后才可建下一个八寸。期间由于各家之间交流不畅误会导致两次返工,这五家单位有过企图指责别人而没有充分检讨自己的过失的情况。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天下同此。镇昌协同总包工公司召集会议,调节矛盾,平衡责任,终于使得工程保质保量完成。后面的建筑过程还有一些细节的返工和更正,但再没有出现大的严重情况。
春去夏来, 建筑终于在锤子, 榔头, 锯子, 吸尘机的交响乐中接近尾声。虽然地区政府的审查未一次就通过, 但经过些许调整之后, 终于得到了居住许可证。这之后,凡有朋友说,从平地开始盖房?太难了。你居然做成了?了不起!镇昌就会一笑说,完全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比起万里长征,盖房只是走了一步,而万里长征是从地球走到月亮。。
五
世事难料,就在镇昌已经入住,又短暂出门将要回来的三天前,突然接到总承包公司来的电话,琳达托他们转告,哈洛一天前突发心脏病去世。飞来的不测。生命居然可以如此脆弱,两天的时间,一个人就可以从很正常到撒手人寰。镇昌很震撼,无论过去有多少过节,毕竟是一条生命丧失了,一切恩怨都化为飞烟,只剩下惋惜和悲悯之情。
回来后,第一件事是看望琳达。表示目前这种情况,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帮忙。毕竟是最近的邻居。琳达很感动,说我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说任何时间,任何事情,都可以帮忙呢。镇昌理解许多美国人家庭成员之间往往没有中国人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亲密。她流露出歉意,再次表示,我们以前错待你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希特勒还喜欢听牧童短笛呢。顿失配偶,琳达当然很难过,很失落,很寂寞,也很无助。有时会来找镇昌夫妇倾诉。镇昌夫妇耐心地当好听众,适当时安慰一下,并询问她后续的计划。她表示逐步准备卖房,一个人住这个大房子不合适。镇昌刚刚卖了旧房,正好给她提供卖房需要的信息。她有时汽车电池没电了,也来找镇昌帮忙。多次下来,她觉得不过意,几次送些吃的用的给镇昌家。天空阴霾逐渐散尽,正是事在人为。
六
中文中的“家”一词多义,既可指家庭,也可指房屋,而英文中有至少三个词来分别描述这一概念。“home” 指家庭居所,“house”指房屋,和人没有直接关系,“family”更缩小范围,单指家庭成员。美国人常说,“home, sweet home; 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home is where your heart is”相当于中国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有一个你眼悦之,情恋之,心系之,和家人朋友共赏之享之的小窝,是否就有一个在人生的风雨路程上,累了得以休憩,缺了得以补养,身体上怡心养性,头脑中永远不断学习充实,精神上永远不断净化升华的所在呢?几周后,几个朋友前来祝贺乔迁之喜。他们涌到这间面对河流的这间房(戏称作观景房)的窗户前,看着那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水域,摇曳生姿的树木,灿烂开放的花草,追逐嬉戏的飞鸟,串上串下的松鼠, 和时时掠过的小鹿, 又再看镇昌的书房,然后回过来看镇昌。除了赞美镇昌建房的勇气,环境的和谐,设计的周到,装饰的大方的话,更多的是和镇昌一起,回到观景房的窗前,耳边听着沈洋用他的重低音演唱的多瑙河之波和渔光曲, 让心情随着那漂动的水流,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到那很安静的深处。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九八期(cm180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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