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其他动物的一个根本差别就体现在认知能力上。据说,当年仓颉发明了汉字以后出现了“异象”:天雨粟,鬼夜哭。这似乎就概括了现代人的处境:物质丰富而精神痛苦。首先,人们对自然界的认知能力改变了自身的生存环境。原始的人类靠狩猎和采集来生存,这种生活方式是没有保障的。凭借着对自然界的认知能力,人们开始开垦土地种植五谷,并且驯服和饲养家畜,从而进化到了农业社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又进入了工业化和信息化社会。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人类不再被动地受大自然的摆布,而是开始按照自身的需要来改造自然界。与此同时,社会分工变得更加精细,同时也造成了社会阶层的不断分化。特别是在现代化的社会里,个人出身不再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因此,每个人都面临着各种人生道路的选择。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哲学问题,到底是选择先于存在,还是存在先于选择?
西方的直线性思维方式在遇到这种“鸡与蛋”的问题时常常纠缠不清,其实,这是一个螺旋式演化的循环逻辑问题,或者可以当作一个反馈系统来理解和分析。在这样一个系统中有两对基本的元素:真实自我和想象自我,真实环境和想象环境。当人们面临选择时,无论是在显意识还是在潜意识层次都进行过一种“模拟”:也就是把“想象自我”放在“想象环境”中去,然后做出是否能够成功的判断。至于这种预测是否准确,首先就要看这些“想象”的模型是否合乎实际。例如,少不更事的学生们往往把社会想象得过于简单和美好,而对自己的能力则估计过高,结果在走上社会以后就会遇到很多挫折。在挫折面前一般人都会修正“想象自我”和“想象环境”这两个模型,从而在社会实践中逐渐使它们逼近现实,这时人们就走过了“磨合期”。然而,少数人却走了相反的方向,因为他(她)们往往承受不了失败的苦果。一种人把问题归罪于环境,认为社会不够理想,因此会出现反社会的倾向。这种人如果没有陷入极端宗教信仰的深渊,在经过一番与社会的抗争以后一般都会改邪归正,美国六十年代出现的嬉皮士就是这样一群人。另一种人则走入幻境,用想象中的成功来弥补现实中的失败。从表面来看,做白日梦似乎没有什么危害,可实际上却十分危险。这样做的结果会导致“人格分裂”:“想象自我”与“真实自我”渐行渐远。阿Q精神就是这种情结的一种表现,失败的现实反而会助长“想象自我”的进一步膨胀。这种人迟早会遇到一件突发事件,结果无法回避完美的“想象自我”与平凡甚至丑陋的“真实自我”之间的巨大反差。此时就会出现“自我坍塌”的悲剧:通过消灭“真实自我”的方式来解决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此外,最危险的一种人则同时执着于“想象自我”和“想象环境”。当心中的“想象世界”坍塌的时候,这种人则会对社会和自我同时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去年年底,脸谱网(Facebook)的总裁撒克伯格当选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年代人物。毫无疑问,脸谱网是网路时代的一颗耀眼的新星,其商业运作的成功也是让世人瞩目的。然而,这种社交网络的繁荣对社会的影响却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对很多人来说这是自我意识膨胀的催化剂。从某一个角度来看,网瘾和毒瘾有很多相似之处,人们获得短暂兴奋的代价却是与现实世界的逐渐脱节,从而导致生活和工作能力的下降。一个社会在生存问题基本解决以后往往会遇到一个陷阱,也就是舍本逐末,开始追求那些浮华而虚幻的东西。由于受基督教的影响,西方人在内心里多少还有一些谦卑,所以在西方社会里那些心高气傲的人是没有市场的。然而,在东亚地区则不同,“脸面”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而脸谱网恰恰与这种传统一拍即合。所以,网瘾的重灾区肯定会在东亚出现,希望中国能够幸免。
最近,关于《虎妈妈的战歌》一书在网络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总的来说,中国式的教育过于严酷,而西方式的教育又过于宽松。从弗洛伊德的心理研究来看,人是不能放任自流的,特别是少年儿童。俗话说:“教妇初来,教子婴孩”。在这一时期未成年人开始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乃至整个社会,都有培养和规范下一代人的责任。那些对孩子放纵的家长和教师,实质上是对自己的放纵。一个社会的文化传统就像个体生物的基因一样,遗传过程中的准确复制是首要的,而优化的变异是次要的。有趣的是在成长阶段,也可以用到“真实自我”和“想象自我”这对概念。中国的家长往往给孩子设定了比较高的标准,也就是“想象自我”高于“真实自我”,如果彼此的差距被限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孩子可以通过刻苦努力来不断提高“真实自我”,最终实现“想象自我”。所以,在此时期因为存在着一定的“自我差距”而感觉到一些“自我张力”是健康而正常的。可是,如果家长所设立的标准始终无法实现,这就会对孩子产生十分负面的影响。西方人为了避免孩子出现心理障碍,总是以鼓励和赞扬为主。此外,西方人也往往过于强调孩子的天性,而不肯严格要求,结果导致了放任自流的现象。当然,西方人的这种教育理念十分有利于天才的自然成长,其代价是耽误了绝大多数普通人。
尼采把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分别用骆驼,狮子和婴孩来比喻。未成年人的生活应该像骆驼一样,负重而远行。这是人生打基础的时期,只有经过这样艰苦的磨练人们的潜能才能得到激发,所以勤奋和刻苦是必要的。到了成年以后,就要像狮子一样在纷纭复杂的社会中选择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标。虽然有百兽之王的美誉,狮子也不能随心所欲的捕捉其他动物,遇到强壮的野牛和大象也要退避三舍,而追逐那些善于奔跑的羚羊也是徒劳无益的。所以,在这一时期最关键的莫过于“选择”,其前提是知己知彼。在美国青年人的第一个重大选择就是从上大学开始的,在华人圈里很多人都有让孩子“爬藤”的热情。这种“面子工程”对很多孩子来说并不是十分有利的,结果使很多年青人反而失去了自信。有些朋友省吃俭用地供孩子上名校,结果很多孩子因为习惯了在中学里一直名列前茅的感觉,一时很难适应屈居人后的现实,个别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还走上了轻生的不归之路。在这一时期西方的教育理念则比较优秀,人们不把学习成绩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而是认为存在多重智力因素,学生们可以按照内心的喜爱来选择专业。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发现,心中的天赋比大脑的智力水平更重要。狮子能够成为百兽之王所凭借的并不仅仅是发达的肌肉和尖牙利齿,更重要的是雄心和信心。个别天才人物天生就有这个素质,任凭各种失败的打击而从不动摇。然而,对于绝大多数平常人来说,雄心和信心都是建立在不断成功的积累之上。
人生到了晚年就要回归到“婴孩”的状态,这与老子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物质层面来说,老年人不用工作而可以靠退休金来生活。从精神层面来说,老年人应该在思想上逐渐摆脱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从而上升到与道相合的精神境界。古人也曾经说过,老年人戒之在贪。也就是说,到了晚年人们应该以“舍”为核心,从而把自己从财富和知见乃至生命这些束缚人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这样才有希望进天堂登净土。目前,在中国很多老年人既没有物质生活保障也没有精神追求,这种状态是亟待改变的。在美国人生的序列则发生了错位:未成年人像婴孩(无忧无虑),中青年人像骆驼(负债生活),到了晚年则像饥渴的狮子(依靠社会福利)。
亚里斯多德说过,自我是由重复的日常行为来确立的(We are what we repeatedly do)。所以,人生可以看作是一个“自我设计”或“自我驯化”的过程,从长远来看也就是在选择和存在之间的不断循环。相比之下,其他生物都是在环境的逼迫下被迫“自我改进”,拒绝这样做的就灭绝了。所以,人类的特点就是有那么一分自由,因此可以选择向什么方向发展,这就是人类最可贵的地方。在佛教里这种因果关系就体现在“业”这个概念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然而,“业”却是一个很沉重的概念,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原罪”,要想将其克服那就要用伊斯兰教所说的“圣战”。不过,凡事过犹不及,我们也不能把标准定得太高。正如笛卡尔所说:不要让自己的欲望超越自己的能力之外;否则就会有自我坍塌的危险。
刊登在 2011 华夏快递 kd11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