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对“自我”这个核心问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化身、报身和法身;其中化身和报身又被总结为“色受想行识”,也就是《西游记》中去西天取经的那五个家伙。我们的这个身体就是一个化身,它有一套复杂的意识结构。在这个化身之下或之上,还有一个以能量场形式存在的报身,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存储长期记忆。现代医学已经证明,动物的长期记忆并非存储在脑细胞里,因此死后也不会立即消失。然而,人们对这个报身的物理本质还没有搞清楚,世界上的各种宗教只好通过艺术的方式来加以表现。如果我们看一些佛教的画像,在很多菩萨和罗汉的背后都有一片发光的区域;在基督教的神像上则表现为头顶上的光环。尽管报身不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实体”,但是它毕竟还是有其特定的存在形式。相比之下,法身就更虚无缥缈,有人把法身比做真空;由于任何场和物质都是存在于真空之中,所以,化身和报身都是建立在法身的基础之上。如果从生命体验上来看,法身的作用是“觉性”,也就是最核心的感知能力。神经科学领域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就是各种意识活动是如何整合起来从而形成一个整体意识(binding problem),佛教界的答案就是法身,基督教称其为上帝。法身虽然无相,但是它却体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中:“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
由于法身空无一物,人们对此很难加以认同。因此,佛教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其一是“渐修”法门:人们通过修行来优化报身,从而希望来世能有更好的果报。其二是“顿悟”法门,首先要明心见性(法身),然后再转化习气,逐渐把自我确立在法身上。“顿悟”法门离我们这个俗世间过于遥远,所以“渐修”法门更适合在大众中普及。“报身”这个名字来自于因缘果报的概念,这个“报应”主要体现在转世的过程中:报身会自动寻找与之相应的化身。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人身是十分难得的;所以,能够有这样一个化身就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然而,报身只是内因,一个人要想转回来重新做人还需要外缘。由此来看,人际关系还是很重要的;佛教有言:“未成佛道,先结人缘”。我们这个化身的“硬件”是父母给的,所以,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三个人的因素。
一个容易发生误解的问题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俗话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其实,这种现象与报身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在健康问题上,关键在于保持身心的和谐。有些“好人”对自己的言行要求过严,结果在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矛盾;而且,如果工作过于紧张,也会压抑身体的需求。这样下来,日积月累肯定会折寿。与之相反,一些所谓的“坏人”心里受不了一点委屈,身体的需求也会立即满足,结果反而长寿。所以,在“好”与“坏”之间最好选择一个适当的平衡点。在《中庸》里孔子说过:“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周围英年早逝的人,他(她)们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在心理上过于隐忍,另一类人则在事业上过于逞强。他(她)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把他人的批评和表扬看得过重,人到中年以后应该逐渐改掉这种幼年时期养成的不良习惯。
佛教认为,身体健康是无畏布施的果报。中医也认为,恐惧伤肾,会使人早衰。我们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夜里被噩梦惊醒,结果心脏狂跳不停。这时,我们就会觉得十分滑稽,那些虚幻不实的梦境居然让自己的身体产生这么大的损耗。其实,人生也是一场梦,如果我们把它看得过于真实,结果也会使自己受到伤害。可是,有些佛教徒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她)们彻底否认人世间的任何价值。也许,一个比较折中的观点是把社会看成是一个大舞台,大家都是其中的演员。所以,我们既要演好自己的角色,也不要过分入戏。在一生中人们有时会扮演一个成功的角色,有时也会去扮演一个失败的角色,只要我们把那个角色兢兢业业地演好就是一个成功的演员。从某种角度来看,人生又像飞机飞行的一个全过程:青少年时期类似于起飞阶段,那时人应该有几分执着而不能太超脱,否则就飞不起来;所以,青少年需要有一点功名利禄的观念,甚至出人头地的思想,否则很容易沉迷于享乐而虚度时光。《时代周刊》报道,据对美国加州8岁到18岁的青少年所进行的抽样调查,他(她)们每天花在听音乐、看电视、上网和玩电子游戏的平均时间为7.5小时。一个人如果在青少年时期都这么放逸,恐怕这一辈子就很难有多大作为。正如俗话所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如今美国的实际失业率大约在16%左右,而很多高科技工作岗位却招不到有相应技术背景的雇员。进入中年以后就相当于飞上了平流层,这时就不能总想着向上飞,否则就会感到越来越吃力。在此时期需要找到自己能够安心的工作,然后持之以恒地精进不懈。中年是一段比较漫长而曲折的旅途,在思想观念上需要经常进行一些调整。例如,曾国藩一生有过三次大的转折:在青少年时期为了考取功名他专攻辞赋方面的学问;进士及第以后在翰林院进修期间他把重点放在了儒家的心性修养上;太平天国兴起以后他在家乡办团练,此时他又拿起了法家治理社会的严酷手段;最后出任与太平军对垒的主帅,他所面临的最大威胁反而是背后清廷对他的猜忌,因此他又采用了道家哲学,在战胜了太平军以后就开始裁撤湘军。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是老年时期,就相当于飞机开始降落了,此时就需要避免过于执着,进而寻求精神上的解脱。
宗教的核心价值就在于超越这个化身。例如,《圣经》中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人们的荣耀,都像田间的野花。草必枯萎,花必凋谢;唯有道永存”。佛教也有类似的观点,人生就像草本植物一样,尽管在花季时绚烂多彩,但却难以常开不败。然而,花落以后可以结籽,种子发芽长大以后还可以再开花。在这个生死轮回之中,报身也就相当于植物的基因。正像基因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一样,人们的报身也是由过去生生世世的生活经历所造就的,所以也被称为“业”。佛教中有一句偈:“一朝无常至,方知梦里人;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如果能够对报身确信无疑,那么,我们的人生观就可以从今生今世扩展到千秋万代。古人云:“生者如寄,死者如归”。也就是说,这个化身只不过是一个寄宿的旅馆或驾驶的汽车,去世以后就相当于回家了。在《庄子》里有一个寓言:丽姬被国王召为妃子,由于不知道离开了故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生活,她就痛哭了很长时间。等入了宫以后,得到了国王的宠爱,钟鸣鼎食,歌舞升平,就后悔当初还曾经为此悲痛。同样,由于不知道死后会有什么结局,大家都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即使身患绝症,被疾病和治疗过程折磨得死去活来,很多人依旧有很强的求生欲望。其实何苦呢?不如来个安乐死一走了之,还为社会节约了大量医疗费用。由于医学的进步,世界上不少人有过濒死经历,他(她)们到生死的边缘走过一趟以后对死亡就不再恐惧了。
即使相信了轮回转世,有些人也还是放心不下,因为不知道下辈子会到什么地方去。如果下一世转到了一个恶劣的环境里,不仅受苦,而且还会造作很多恶业,结果就会无止境地堕落下去了。这个“隔阴之迷”确实厉害,不光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连佛陀和耶稣生下来以后都迷失了。如果认为报身还不可靠,那就只好皈依在法身上了。首先,我们就要问,如何找到法身?其实很简单,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仔细观察自己的思想,就会发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层出不穷。这个观察者就是法身,只不过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大脑的思维和身体的感觉所淹没了。印度的《奥义书》(Upanishad)对此也有形象的描述:在智慧树上栖息着两只鸟,一只品尝苦乐的果实(逻辑思维的分辨意识),而另一只静静地观察。在《六祖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当五祖弘忍把衣钵传给六祖慧能以后,就让他连夜逃走,以免别人加害。后来还是走漏了消息,一些人就在后面追赶慧能,试图抢夺传法的衣钵。有一天,一个名为慧明的人终于追上了慧能。可是,尽管慧明身强体壮,却拿不起放在石头上的衣钵,只好向慧能求法。慧能说,你把心静下来,不要有任何善恶的分别。此时,慧明已经万念俱灰而且筋疲力竭,所以脑子里的思想很快就平息了,只剩下了觉性。此时,慧能抓住这个时机对他说:那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法身)。慧明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开悟了,也就是体验到了法身的存在。开悟尽管不易,那也只不过是高层次修行的开始。
禅宗的很多“公案”对现代人来说都十分费解,我们不妨从一些简单的体验来了解。例如,我们在公园里看见一朵花,在那一瞬间,我们用的就是法身来感知的。如果一只猫看见了这朵花,它同样也可以用法身来感知。然而,在第二个瞬间,我们的上层意识就开始活动了,“花”这个名词就蹦出来了。相比之下,猫就没有这个意识过程,所以动物的反应往往比人快。再过一个瞬间,又有一个概念跳出来了,我们觉得这朵花很美。又过了一个瞬间,我们心里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把它摘走。接下来,脑子里面又出现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这样做可能会被别人发现而被处罚,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就开始了。如果把花换成一个美人,我们也会产生这一系列的意识流。由此可以看出,那第一瞬间的感知是此后意识活动的基础,但是它也被后者所深深地埋没了。佛家所谓的明心见性,就是保持这第一感觉,而避免出现后面的名相以及美丑善恶的“分别”意识过程。禅宗三祖僧璨在《信心铭》里说过:“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在《庄子》中也有类似描述:“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慧能不识字,所以大概不知道这段话,否则他的求法偈就有了剽窃的嫌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很多现代人都面临着两大难题:安身和安心。从汉字的结构来看,“安”的条件是回家。可是,社会上大多数人既没有物质生活的保障,更缺乏一个心灵家园,所以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当达摩祖师从印度来到中国以后,他与后来成为禅宗二祖的慧可有一段精彩的对话。当时,慧可觉得自己的心无法安定,就恳请达摩传授一个安心法门。达摩说,好吧,告诉我你的心在哪里,我给你安。慧可想了半天,结果找不到自己的心。达摩说,我已经给你安好了。慧可听了以后,就大彻大悟了,也就是把心安在了法身上。在《楞严经》里释迦牟尼佛与波斯匿王也有一段精彩对话,其核心在于凡是变化的东西都有成驻坏空的演化过程,而永存的东西是不会发生变化的。波斯匿王在三岁时母亲带他去过恒河,如今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尽管身体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是这种感知的能力却丝毫未变,这就是法身的作用。古今中外都一样,当帝王的人都想万寿无疆。波斯匿王通过这段对话醒悟到,虽然这个化身已经行将就木,但是那个法身却亘古常青。然而,世间的芸芸众生只认这个化身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法身的存在。释迦牟尼佛在《楞严经》中对此也感慨万千:“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穷尽瀛渤”。其大意是,浩瀚的宇宙都存在于我们的法身当中,可是大家却只认区区这一个肉身为自己。这就像鱼对汪洋大海了无所知,而偏偏对水中偶然出现的一个小气泡感兴趣。
报身不可靠,法身太飘渺,人们到底应该何处安心呢?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是移民到“净土”去,在那里没有那么多使人堕落的诱惑,可是修炼的效率也就很低了。这就像移民到西方发达国家的中国人一样,虽然社会上“财色名”的诱惑比在中国小多了,但是个人发展的空间也变得十分有限了。很多人把净土(天堂)想象得过于美好,其实倘若真到了那里也许会不习惯。在地球上与净土的生活最相近的莫过于佛教的“僧团”,如果一个人连那样的清净生活都无法忍受,最好还是别去净土。就像苏东坡的词中所写的:“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此外,阿弥陀佛号称为无量寿佛,在那里“人们”的寿命都很长。然而,生死是相依的,没有死也就没有生。从道家的观点来看,没有阴阳也就不能生育。人们到了净土都是荷花化身,已经没有性别了,所以也就无法繁殖。因此,西面八方的净土都到地球上来设签证处,结果引发了宗教争端。其中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最有缘分的是东方药师佛和西方阿弥陀佛,手下各有几位大菩萨,经常以“阿凡达”这样的化身形式出现在地球上。例如,观世音菩萨就来自西方净土,他(她)有三十二种化身。从《圣经》中所记载的耶稣的言行来看,他似乎是药师佛分灵下界的化身,所以基督教与佛教其实是一家。例如,在基督教中有(圣父圣灵和圣子)三位一体的说法,其佛教的对应概念就是法身报身和化身。
尽管各个“签证处”都有诱人的招牌,可是,真正能够符合条件而成功移民到净土的地球人却寥寥无几。《庄子》云:“嗜欲深者天机浅”。我们地球人的生活离不开“财色名食睡”,可是,有这些坏习惯就很难拿到去净土的签证。释迦牟尼佛说过:“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此外,我们也可以用一个反证法,如果随便什么人只要号称“信了”就能移民过去,那个地方肯定比我们这个地球还糟糕。古人云:“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还是应该尽早抛弃那些“宗教童话”,心平气和地在人世间的平凡生活中修炼。修行就像一条漫长的旅途,要想最终成功到达目的地就需要两个基本条件:罗盘和燃料;前者所对应的是智慧,后者所对应的是福德。所以,增进智慧和积累福德才是人生的康庄大道。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