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简评》
现代诗人很少写史诗，尤其是有关历史的叙事性长诗，原因在于现在诗歌早就退出了远古时代作为书写历史的重要文体之一，并且叙事本来就是诗歌的弱项。现代汉语诗歌中堪称史诗的辉煌巨作，比如骆一禾的《世界的血》、友人谢长安的《青铜调》，都是抒情为主，叙事很少，营建的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真实历史很有关联却超越了现实世界、真实历史的虚拟时空，在一个与史学、哲学、神学并列的维度之上。若是局限于历史上发生的某个事件，我以为很难再写出优秀的叙事性长诗——在叙事上诗歌显得笨拙，远远不如小说或纪实文学。
我觉得秀夫的长诗《细腰》，就是过于局限于楚灵王沉迷章华台上的细腰美女因而导致国势衰落、最终身亡的故事。毕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耳熟能详，若是不能写出极大的新意，那用诗歌来笨拙地描述一件很多读者相当熟悉的旧事，即使文字再出彩，效果也难令人满意。我认为这是这首长诗最大的不足之处。
细腰作为一个有趣的意象，可供开采之处甚多，不仅仅限于这首诗中的美女。楚王贪恋的细腰，本是文士的细腰，大概是后世文人的演绎，才变成了后宫女子的细腰。细腰代表着一种颇为阴柔妩媚、缺乏雄浑阳刚的文化，而历史上的楚国、当今的红朝，文化中的某个方面有着明显的细腰文化的属性。细腰也和楚文化中特有的悲惋凄迷之美、以及巫性的神秘感很有直观的联系，与楚辞楚韵、楚风楚雨暗自相通。我想这些都有着比直接书写那段血腥的历史更为深邃辽阔的写作空间。
从文字来看，《细腰》中的一些诗句很美，带着这种楚风楚韵，比如：
“荷花，就在此时打开，这水的精灵
在暗中潜伏，茎脉直冲天空
一泓碧水之上，鸟声凄厉，声声入耳”
还有一些诗句写得含蓄、智性，比如“边境因了王的心事挪来挪去”。我认为以这样的文字来写《细腰》，远胜下面的书写方式：
“郢都，这远隔千里的依靠
此刻被一场精心渲染的阴谋，偷袭成功
越过道道厚实的胭脂粉墙
城头，已然变幻出另一面大王的旗帜”
让读者感到紧张局促，诗句的张力几乎全失，而诗歌在叙事上的短板却暴露无遗。另外，有些诗句和整首长诗的风格似乎难以协调，比如：
“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长江流”
“伍举你这小子，别败了寡的雅兴
孤就是喜欢在这旷野之上
放个响彻云霄的炮仗”
自然我的这些评论，和个人阅读习惯、文学兴趣密切相关。我很少读也不怎么喜欢读现代长诗，而“细腰”这个意象和诗题，让我想起海子的一首短诗《亚洲铜》中的几句：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海子的一些短诗非常优秀，这首是其短诗代表作之一，悲惋凄迷，带着一层无法言说的神秘和哀伤，很有史诗的质地，我非常喜欢。可是海子耗尽全部青春和生命的几部史诗（用他的话来说，“诗与真理合一的大诗”），却很失败，简直不堪卒读。
可见现代史诗写作之难！
2025.3.22清晨
《诗人落进诗的圈套》
今天是联邦假日，大半天在院子里忙活，割草、除草、施肥，修理浇水系统。完活后，汗流浃背，坐在树荫下喝啤酒，读了几首北岛的诗。很喜欢北岛早年和中年的诗，而这首晚期诗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晴空》
大街如烈马飞奔
灯光之蹄明灭
诗人和他的夜坐在街角
一杯热咖啡：体育场
比赛正在进行
观众跃起变为乌鸦
失败的谣言啊
烟囱上空的父亲
带诗人更上一层楼
阳光在云中擂鼓
渔船缝纫大海
请沿地平线折叠此刻
让玉米星星在一起
上帝绝望的双臂
在表盘上转动
诗人落进诗的圈套
他一夜白了头
满楼狂风
不是老北岛的技法不高超、不是诗句不精美不成熟、不是意象不新颖不奇特不智性。比如“烟囱上空的父亲”，说父亲已逝，却如还在距离人间不远的高处，凝视我们，启示我们。“渔船缝纫大海”，写的是辽阔、诗意又带着些许烟火气的孤独感。“请沿地平线折叠此刻 / 让玉米星星在一起”，这一句想象力卓越，将代表世俗生活的玉米和代表超脱理想的星星，通过折叠地平线而重合在一起。
而北岛将这许多纷繁缭乱又没什么紧密内在联系的诗句，糅合在一起，却像极了目前的 AI 写诗——每一句读起来，还像模像样的，虽然原创性很差，都是从现成的诗句稍作修改而成；整体而言却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仿佛神经错乱者的呓语。
这首诗里也有几句呓语，比如“观众跃起变为乌鸦”，我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大诗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没有任何意思？！
北岛是我读得最多、最仰慕的当代汉语诗人之一。他的晚期诗作，我却不敢恭维，大多数像这首《晴空》一样，璀璨生花的语言难掩其思维和情感的困顿昏沉，欠缺肌理和生气。不过在这首里，北岛倒是相当诚实，他说：
“诗人落进诗的圈套”。
诗人北岛落进了什么圈套呢？我想最大的圈套，是他太想做个大师级的诗人了。北岛认为一个大师级的诗人，在其作品中不能有任何不成熟的东西；而这最不成熟的东西，北岛认为是个人的情感。打个拙劣的比方，就像一个修炼到最高境界的高僧，说的东西都是玄之又玄、丝毫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北岛因此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将诗作变成了高僧的冥思，以别人读不懂、不暴露他认为是幼稚的情感、观点为诗歌成熟的最重要的标志。
早期的北岛在诗中是不怎么隐藏的。青春、热血、悲愤、反抗，光明与黑暗，崇高与卑鄙，在诗行中毫不掩饰，深深打动了读者。1989年之后，北岛开始在诗中隐藏自己，写下了不少与前期风格迥异、闪耀着钻石般语言光华的杰作。但他剑走偏锋，后期在诗中把自己近乎完全隐藏了，以至于诗作莫测高深，虽然语言华美，意象深邃，读起来却味同嚼蜡，不知所云。
本来写诗是一件惬意、诗意、自在、如饮甘醇的事情，一旦诗人落进诗的圈套，就成了诗歌的囚徒。可老北岛不仅仅是诗歌的囚徒啊。哎，一声叹息。继续喝酒，继续读诗。
2023.6.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