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时赏诗 一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A gentle breeze ruffles the grassy waterside.
The tall mast of a boat stands alone at night.
The stars hung over the horizon extend the wilds.
The moon reflected in the river trembles due to the tides.
If only through writing, the fame might I acquire,
Now sick and old, why not just retire.
Drifting and drifting, what look like do I?
A seagull soaring between the earth and sky.

译自杜甫《五律: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
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中的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与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式相同,景物意象类似,十个字竟重复了一半,有人甚至认为老杜抄袭了老李。我想杜甫的这两句诗,当是受到李白《渡荆门送别》的启发,也是向其一生最为崇敬的诗仙致敬。李杜的这二十个字,亦可看作二人友谊诚挚深厚的恒久见证,中国古典诗空最为璀璨的双子星座的一次共振。

李杜曾在天宝年间(744-745年)三次相逢,同游梁宋纵马燕赵,欢聚长达一载。两个嗜酒如命、恃才狂放的诗人,洛阳初会时,一个不久前被迫辞官“赐金放还”,一个科举落榜后长期漫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二人相聚期间,有酒同醉,有榻共寝,“醉眠秋共被,携手同日行。” 话说男人之间的万丈友情(不要以为同塌而眠就是基情),有时要比男女之间的爱情还要深厚强烈,也是可以同生共死的。李杜二人樽酒评文同榻夜话,临风赋诗登台浩歌,求仙问道纵论天下,成就一段诗坛的千古佳话。这一时期以及之前的杜甫,和李白一样,性情豪放自负疏狂,诗作奔放明朗,绚丽开阔,“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公元745年冬,李白杜甫相互赠诗依依惜别,此后再未重逢。杜甫曾十多次写诗思念挚友,暮年时他听说李白在当涂病重(762年),随即写下《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为友人立传鸣冤,盛赞其“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绝世才华,追忆昔日相伴“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的游历。

而李白写《渡荆门送别》时才23岁(724年),还未结识、大概也未听说过比他小11岁的杜甫。那是李白首次出川,告别故乡江油青莲,仗剑壮游中原,“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雄健壮美浑然天成,诗仙泛舟远游意气风发,心境开朗朝气蓬勃,望见万里山河秀丽,胸中豪气干云,思欲“济苍生”、“安社稷”。他不愿像杜甫那样通过科举求仕,自信凭借自己的才华,可以“遍干诸侯”,得到地方官员和名士的赏识,荐其入相出将。

那时的大唐帝国如日中天,疆域辽阔争霸四方,九州繁华一派升平,而社会风气空前开放,这才使得盛唐的诗人灿若群星,诗歌气象万千,没有其他时代可以相比。李白无疑是那个诗歌时代乃至整个唐朝最大最耀眼的太白金星,拥有无数崇拜者,走到哪里都有粉丝们酒肉招待,只为一睹诗仙风采。老李名不虚传,酒席宴上举杯挥毫,便成一首首行云流水、淋漓酣畅的杰作,可惜十有八九已经散佚。杜甫对此曾赞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做玄宗的御用诗人时,一次烂醉如泥,被人抬进宫中,面泼凉水而醒。玄宗命题作诗,老李挥洒之间便写成十首歌行,玄宗读之赞不绝口,令宫人谱曲咏唱,不久传遍大江南北。

杜甫对李白的才华与性情由衷钦佩,二人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更为难得的是,他们志趣相投才华相当,皆为“一览众山小”的绝顶文学天才,一年的畅游与交流,都对对方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杜和李相遇时,其诗名尚不能与李白比肩,虽然他生于著名的诗歌世家,少小便以诗文闻名遐迩。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乃初唐鼎鼎大名的诗人,对律诗、特别是五律的成型和发展居功甚伟,而今日杜审言为人所知,却是因为他是杜甫的爷爷。杜甫的诗歌成就,不仅远远超过杜审言,而且不在他景仰的李白之下,尤其在律诗方面,老杜要比老李高出不止一筹。

《旅夜书怀》是杜甫最经典的五律之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写月朗星稀之夜,望见悬于天边的星斗,彰显平野辽阔无边;江面修长皎洁的月影粼粼闪耀,跟随一江潮水奔涌。这是杜氏典型的鬼斧神工之语,奇崛险峻苍茫悲壮,最孤凄最惨痛最抑郁处,依旧骨力千钧,不失精美与硬朗。其意境辽阔请冷,气息沉郁顿挫而雄浑激越,极尽大开大阖,却由工笔描画细节,观察细致敏锐,视角独特,画面苍劲又带着些许奇幻。

这首五律写于杜甫饱经忧患的暮年(765年),大唐分崩离析战乱不休生灵涂炭,短短几年光景,便从风光无限的中天滑落至黑暗的深渊。仅在安史之乱的八年间(755-763年),唐朝人口便从5300万降至1700万,到处是烽烟和荒村,遍野白骨、野兽与饿殍。老杜的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早已幻灭,政治抱负付诸东流。中年以后的杜甫专注于一生挚爱的诗,以浑朴厚重悲悯亲切的诗载一段血腥可怕、暗无天日的史。杜甫对古典诗歌最重要的贡献,不只是以诗载史,而是使载史的诗在艺术上臻于成熟,以现实为主题的诗也能以高超完美的艺术性感染读者。我的一个诗人挚友曾说,现代汉语诗歌的文学成就之总和,也抵不上杜诗。我完全赞同。

杜甫是儒家的杰出代表,一心经纶济世辅君报国,并非仅想以文字、诗篇名垂青史。无奈他身逢乱世仕途坎坷,多次被排挤免官、卷入政治派系斗争被迫辞官,都不是因为老病而离任,故有“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之慨叹。杜甫几次应试都未考取功名,只好学李白,投赠诗作干谒权贵,希望得到赏识推荐,困居长安十年(745-755年),才谋得一份兵曹参军的低级官职,负责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门锁钥匙。话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当过的最大官职是膳部员外郎,大概是水泊梁山中宋清的角色,也是京城里不起眼的小官。就在同年11月,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杜甫被叛军俘虏,因其官职太小对他看管不严,杜甫才有机会脱逃,返回朝廷投奔肃宗。

老杜一生所居的官职都十分卑微,多是领饷的虚职。老李更惨,一辈子蠖屈不伸,没做过一天正儿八经的官,中年、晚年辗转江湖居无定所,虽寄情山水花月,纵酒狂歌,却也无法消除内心深处的苦痛孤独,他那些豁达洒脱的诗作饱含颓废、失意、辛酸和无奈。公元752年,李白漫游至幽州,在塞北边地学习骑射。他发现安禄山的野心,忧虑帝国将会陷入可怕的战乱,跑到燕昭王求贤纳士的黄金台上失声痛哭,“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想要建功立业,便辅佐永王李璘剿灭叛军,却被流徙夜郎。后遇赦,准备北上追随李光弼从军杀敌,但中途因病折回,第二年病逝。同年代宗继位,以左拾遗召李白,诗仙却已不在人间。

杜甫做过代宗父亲肃宗的左拾遗,因被冤案株连而被贬,从此离开朝廷,流落江湖。次年(759年)杜甫弃官,开始了“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天涯苦旅。晚年的杜甫扁舟飘荡倍感孤独,同代诗人星散,挚友李白已逝,只剩携手同游的记忆,以及友人不朽的诗句。在感世伤怀悲凉忧愤的旅夜,中天明月天边星斗,平野无际大江涌流,他会想起“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于是吟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生遭际与思量,尽在八行诗中。

诗圣和诗仙一样晚景凄凉,穷病潦倒以船为家,不时濒临绝境,不知何去何从,好似天地之间飘飞的一只沙鸥,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无足轻重,无声地消逝,留下呕心沥血的诗篇,如星似月,烛照千年岁月万里山河。无边暗夜里一个大气磅礴的灵魂,危樯般于江岸伫立,护佑华夏文明的血脉世代传承,江河般奔流不息。

2019年秋

关于 吴西风

一个爱码字的科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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