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北岛》
网上关于北岛诗歌的解析、解构、批判的文章连篇累牍，北岛肯定是被研究得最多的当代汉语诗人，我没有精力和能力，也无必要去写一篇北岛诗歌的综论。只想很简略地说一说，我读北岛诗歌非常个人的体会和认知。
北岛诗歌可以分成前期与后期，以其在1986年写的长诗《白日梦》为分界点。
北岛前期诗歌是我在高中和大学期间读到的。《回答》、《献给遇罗克》、《雨夜》等，都是这一时期的杰作，深深打动了少年的我，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诗歌的伟大力量，英雄主义、理想主义震撼心灵。这一时期的北岛，诗艺并不十分高超，诗歌的内容和主题比较清晰，多用直白和白描，在阅读上没有多少障碍，即使是当时对现代诗一窍不通的我。
1989年，北岛被放逐海外，之后写的诗歌和之前相比，风格有极大的转变。当我读到这些诗歌的时候，我已身在海外，颇能理解北岛的心境和语境。作为一名优秀的诗人（一心逐鹿诺奖），中年以后的北岛，自然不能像青年时代那样写作，必须提高诗艺，诗歌从外向转为内敛。
为什么诗歌在90年代之后（甚至80年代之后），不能像70年代那么写了？那是因为诗歌艺术在中国大陆的快速进步和成熟（主要源于借鉴西方现代、后现代诗歌），再那么写会让人笑话的。
现代诗最主要的技巧和手段是借助于意象（后现代则反意象）。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比比皆是，比如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沧海、明月、珠泪，蓝田玉、蝴蝶、杜鹃等等凄美空灵的意象，组合在一起，表达出作者对往昔岁月、爱情（或者一切易逝的美好）的怀念、追忆、追悔。这首诗的主题历来有很多争议，这是因为意象具有多重含义，因而使得这首诗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和普遍意义，每个读者大概都能读出跟自己切身经历相关的某种东西，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是直白的诗无法办到的。
现代诗也是这个样子，通过更为抽象、更为深度的意象，表达一种审美、哲思、迷惘、悲伤、期盼等等。很多现代诗无需解读，有的甚至无法解读，非常晦涩。有些现代诗过于晦涩，原因在于作者自己其实也没有搞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写什么。
北岛后期作品想要写的是什么呢？我认为主要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伤，英雄迟暮的惆怅。他使用了很多古典诗歌的意象和意境，加上一些政治、泛政治的大词，书写一个具有中华传统文化血脉的诗人英雄，在异国漂泊的无奈和失落，对中国政治、中国未来的迷茫和悲观，以及怀念在故国度过的青壮年岁月。
这些诗作凝重内敛，晦暗典雅，貌似非常晦涩。其实只要对北岛的经历和思想有一些了解，知道一些现代诗的基本技巧和常识，北岛的后期作品是不太难懂的。北岛的诗歌写作，一向非常真诚和严谨，对诗歌有着十分执着的追求，寄托了毕生的梦想和希冀。只是他无法突破自身写作的瓶颈，最终没有达到他十分敬仰的特朗斯特罗姆、米沃什等人的高度。《时间的玫瑰》这本书，是北岛向其心中仰慕的这些现当代诗人们致敬。
2020.12.05
《北岛的诗“新年”略解》
北岛的早期诗歌不需要解读，清晰、决绝、势大力沉，带着浓厚的悲情英雄主义。这些诗歌在写作上也相当成熟（至少在当时而言），已经是现代主义的现代诗，不是五四时期直白、浅显的新诗，更不是如他自己所言的“语言暴力的口号” 。
北岛的后期诗歌，有些过于晦涩，需要某种程度的解读，比如这首《新年》：
怀抱花朵的孩子走向新年
为黑暗纹身的指挥啊
在倾听那最短促的停顿
快把狮子关进音乐的牢宠
快让石头佯装成隐士
在平行之间移动
谁是客人？当所有的日子
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
失败之书博大精深
每一刻都是捷径
我得以穿过东方的意义
回家，关上死亡之门
“花朵”意指美好，怀着美好的希望走向新年。“为黑暗纹身”，略微费解，却是这首诗最精妙的一处意象组合。“纹身”代表着对于美好的信仰和希冀，并且这种信仰和希冀是原始的、本真的、淳朴的。“为黑暗纹身的指挥”指的是作者，一生都在辛勤地用诗歌为各种黑暗（专制主义、现代社会的阴暗面等等）纹身，在新旧交替的时刻，“倾听那最短促的停顿”，在停顿中思索、拷问、领悟、升华。
后面两句的“狮子”和“石头”指代内心的激情和冷漠。“把狮子关进音乐的牢宠”说的是将早年政治斗争的激情寄托于纯粹的艺术，而“让石头佯装成隐士”说的是抗争毫无结果后心灰意冷，想要退隐江湖。北岛自1989年流亡西方，一直在狮子般的雄心与石头般心死之间，平行移动，做不成纯粹的艺术家，也做不成不问世事的隐士。
“谁是客人？当所有的日子 / 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北岛已是暮年，飘零半生，客居他乡，回首一生的日子，都是走在没有终点的路上，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失败”，让人绝望；同时“所有的日子”又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教科书，教育了那个深具英雄情结的天真诗人。
诗人终于幡然猛醒，领悟到“每一刻都是捷径”：想走捷径（通过直接的政治斗争）却无功而返，徒劳一生，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失败；而历经无数失败之后，忽然发现了一条捷径，那就是“我得以穿过东方的意义 / 回家，关上死亡之门”。这里“东方”的精神、艺术世界与西方的物质、科技世界相对应，“家”是指精神、艺术的家园，最终一生漂泊的诗人将要回到这里，超越生死，抵达永恒——诗人新的起点，新的纪元。
2021.01.03
《三岛由纪夫之死》
读了禾子教授的《菊与刀》书评，我不由想起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差不多在50年前（1970年11月25日），自杀身亡，享年45岁。
自杀身亡的日本著名作家很多，比如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等。他们采取的自杀方法是文人式的，吸煤气、上吊、跳河，诸如此类。唯独三岛由纪夫采用了最刚烈、最痛苦、最武士的剖腹自杀。
三岛之死源于日本独特的自杀文化和武士道精神，从他的代表作《金阁寺》可以看出端倪。这部小说的主角沟口，是个口吃严重、面目丑陋的小和尚，却崇尚极致的美，沉溺于自我幻想与幻灭之中，难以自拔，常常将自己想象成拥有绝对权力、钢铁意志的古代君王。小和尚自小听他的父亲描述美伦美央的金阁寺，心中十分向往。其父临死前，送小和尚去金阁寺修行，他对金阁寺爱恨交织，感情与日俱增。后来二战结束，日本惨败，沟口和尚陷入深深的不安与无法解脱的悲哀，最终由于无法承受金阁之美，纵火焚烧金阁寺。
据说此书出版之前，有人建议三岛不要写第十章火烧金阁的惨烈场面。三岛答曰：“但是，做爱到一半中断，对身体是有害的啊！”
一个人为什么要毁灭他最崇尚的东西、最极致的美？我小时候有过类似的情感，颇能理解。那时面对庭院里盛开的朵朵鲜花，或者江南漫天飞雪，少年的我既满怀欣喜，又非常不安和忧伤：害怕转日鲜花枯萎、美丽晶莹的积雪消融。我甚至产生过疯狂的想法，在美人蕉、凤仙花开放最盛的时候，将所有的花朵销毁、埋葬。但我心软，下不了手，只好躲避目睹花落，直到确信所有的鲜花已不复存在，我才敢看庭院里种花的地方。
这种十分奇怪又不敢对别人述说的心理，直到我成年之后才逐渐克服。大学一年级时，我读到三岛的《金阁寺》，方知世界上有这种不正常心理的，并非只我一人；而三岛之死，乃是这种病态心理的极端表现形式。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就有这样的心理。虽然天天长跑万米、常去健身房苦练，身强体壮极其健康，他却不愿活过50岁，因为无法面对衰老的自己、无法承受大力神般的刚健躯体逐渐腐朽的过程。他说要在49岁那年，像Forrest Gump那样，长时间奔跑永无止息，直到心力衰竭而死。他只活了43岁便亡于水上一次事故，仿佛上天为了满足他的心愿，而其死亡过程很是惨烈，让我垂泪。
而三岛之死更为惨烈，因为三岛被剧烈痛苦折磨的时间更长一些。三岛在自杀前几年开始健身，每天跑步，去健身房，练得浑身肌肉粗壮，仿佛古代的日本武士。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切腹具备美感。一个瘦骨嶙峋或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他看来，是没有资格去切腹自杀的。
为了防止身亡时大小便失禁，三岛那天只喝了脱脂牛奶，在直肠里塞入15厘米棉花。他准备了白纸黑笔，准备在腹部完美的十字切后，饱蘸自己的鲜血，写一个“剑”字。然而三岛严重低估了那剧烈的疼痛，只横切一刀就疼得倒在地上，大声叫他的介错（破腹自杀的助手）赶紧动手。而介错剑术不精，连砍三次也没能杀死三岛，直到他的介错的介错（此人乃剑道高手），一剑结束了三岛满地乱滚的痛苦。
2020.12.05
《浅谈机器写诗》
我认为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做科研，都得经历两个阶段，用《星球大战》里武士的级别来做比喻的话，第一阶段是学徒（Padawan），第二阶段是绝地武士（Jedi Knight）。
写诗、写小说、做科研都得从学徒开始。像历史上的文学大师、科学大师那样开天辟地，自创一派，在现代社会已无可能。没有长时间的系统学习与训练，无论做科研还是写作，都毫无意义，纯粹浪费时间，除了自娱自乐。
而一个人无论学了多少前人的东西，即使读遍了前人的书籍，也还是个学徒，要进阶成为武士，得要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也就是是创新。目前AI写作还处在学徒阶段，就像这个写诗软件，看上去写的诗挺不错的，但没有创新，没有独特的、前人不曾写过的东西。
具体来说，这个软件写的诗不能反映作者的时代性和个人性，无论是谁、身处何种时代、有过何等际遇，键入极地，这个软件都会写出同样的几首诗。而一首诗，一首好诗，需要具备历史的传承性和个人的独异性，在时间轴上得有一定的永恒性和当下性。
这个AI写诗软件，目前只有历史的传承性，没有个人性、当下性，也就没有创新和独特之处，无法产生优秀诗歌让人耳目一新、心魂与之共鸣，因此属于学徒级。今后随着深度学习的算法不断改进，我认为机器写诗至少可以达到武士级。比如除了键入标题，还可以让使用者输入一些有关个人的、当下的信息，然后机器可以写出具有一定创新性和独特性的诗作，甚至可与当代优秀诗人的作品相比。
而AI写诗能否达到第三阶段绝地大师（Jedi Master）的境界，像杜甫、艾略特、乔伊斯、牛顿、爱因斯坦那样的文学、科学大师那样，创立全新的写作空间和科研领域，其学徒成千上万，至今络绎不绝？这在计算机科学上，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Strong AI 甚至 Super AI 理论是正确的，那么AI写诗就可以达到大师级，今后人类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胜过机器。那样的话，人类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干嘛呢？
即使Strong AI 甚至 Super AI 理论是正确的，人类也千万不要研制这些机器。
2020.12.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