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回忆之二】
(1)
30年前(1990年),大概是这一天,我遇见了H,在信阳陆军学院。
高中毕业后,我去信阳陆军学院参加为期一年的军训。信阳陆军学院是一所初级军事院校,完成军训任务后,于1994年搬到济南,改名为济南陆军学院。当时有3个大队(第4大队在济南),军训学员(理科生;文科生在石家庄军训)被编入第5、第6大队,每个大队有3个中队,其中1个是女生队。
为期一年的军训,主要是洗脑教育,军事训练只占一半时间。除了英语、语文,我们要学各种政治课。课堂上除了几个傻子和几个积极分子,其他人都在闭着眼睛睡大觉或睁着眼睛做白日梦,教员、队长、大队长因此被学院领导批评。他们便征询学员的意见:怎样才能活跃政治学习的气氛?
有人提出搞男女生抢答竞赛。这么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主意,他们居然同意了。我被队长拉壮丁,靠假装记忆力差,躲过了上场,却成为两位裁判之一,负责决定两队的队员谁先举手。
另外一个裁判是H,她跟我不同系。当我和H站到一起时,不知为何我有点紧张——也许是很久没有和女生在一起的缘故吧。高中三年我虽然没和女生说过几句话,但至少我们每天同处一间教室。而在信阳,男生女生完全分开,我们只能远远望见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绿军装、唱着高昂嘹亮的军歌,列队而行。
当时H大大方方地跟我打招呼,问我姓甚名谁,哪个中队哪个班,学什么专业。平常在宿舍里最能吹牛的那个少年,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说错了。H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越发窘困,心中暗想:早知道还不如上场比赛呢,哎,装傻干嘛。
好在比赛即刻开始,主持人提问,我和H决定哪个队抢答成功。
竞赛的问题相当简单,胜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和H决定谁先举手。由于没人计较输赢,我俩便心照不宣地让比分一直非常接近,交替上升,直到最后女生队以微弱优势取胜。
比赛结束后,我和H道了一声别,各自归队。女生队走在最前面,她们的宿舍楼距离教学楼也最远。当我们依次左转进入宿舍楼前的路面时,她们也在转弯。路灯下,细细的白雪飘飘洒洒,落满她们的大檐帽。
她们很快消失了踪迹,我依然听到她们嘹亮整齐的军歌,隔着一栋楼房传来。
(2)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轮到我们中队去图书馆借书和阅读。图书馆就在教学楼,面积不大,阅览室正好容得下我们一个队。我感兴趣并能借到的书很少,有些新书以及杂志,只能在阅览室看。隔着玻璃橱窗,我看中了一本尼克松写的《1989,不战而胜》,里面有个女生将书递给我,同时收了我的学生证。
我转身刚要离开,身后有人轻声道:“嗨,吴西风,你好!”
我非常纳闷:哪个女生会叫我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啊。那年我们高中只有我在这里军训。但那声音有点熟悉,我转头一看,立即想起来,她是H,正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这次我没有上次那莫名其妙的紧张,面对面说话,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两周前,尽管我们在一起做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裁判,我竟没有机会看清她长什么样,因为靠得太近,不好转头盯着她看。我只是记下了她的名字和班号。有几次她们中队从我面前路过,我知道她所在班的位置,但分辨不出谁是H,她们的衣着、发型、手里提着的黑包都一模一样。
我俩稍微交谈了几句。这时我发现我们班有好几个人,扭过头不怀好意地望着我嘿嘿地坏笑。我赶紧跟她说声再见,快步走回放着我的军帽和提包的座位,低头看书,看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又把书翻回第一页重读。
看完还书的时候,我发现里面的女生已经全换了。
(3)
几周后元旦将临。为解决学员难以买到贺年卡、明信片的问题,队长差文书到信阳市里购回一大箱子,在我们宿舍楼传达室里原价卖。
那个周末傍晚,晚饭后我回到宿舍,正和同班同学吹牛,忽然传达室的值日跑来,说有位女生来找我。我一愣:哪个女生会来找我呢?不会是H吧?我不及细想,随手戴上大檐帽,跑出宿舍楼一看,果然是她。
H听说我们中队有贺年卡卖,特来找我询问。我问她需要多少,要不要到传达室里自己挑?H说她不想进去,递给我10块钱,让我替她选10张。我接过钱,转身进去,很快选好(没有很多选择),将一叠贺年卡和找的零钱拿给她。
H接过来,看了一下,说我选的很好,对我表示感谢。
我连忙说不用谢,然后道声再见,转身想回宿舍。
“ 嗨,吴西风,你有事吗?这么着急回去?”
我赶紧转过身来,说也没啥事。
“那好,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呢。”
于是我们边走边聊,沿着宿舍楼门前的道路,走向学院西面的围墙。那日草色枯黄,杨柳萧瑟,微微的晚风迎面吹拂。我们说起各自的童年和中学、兴趣以及爱好。我生于、长于江南农村,H来自北京,虽然背景和家庭环境迥异,我们却很谈得来,仿佛多年未见的好朋友,叙谈交臂错过的时光。
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星月都还没有上来,只有远处几盏路灯照着昏黄的路面。H向我告别,我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不远,挥手而去。
(4)
大约10天后,我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过年。一位同学递给我从传达室里拿来的一个大信封,上面只有我的名字和班号,没贴邮票,没写发信人。
我略感诧异地打开,发现是H寄给我的一张贺年卡(不是我挑给她的),左面是疏淡清幽的水墨画,右边是H的手书:
燕雁无心,
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
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
拟共天随住,今何许?
凭阑怀古,
残柳参差舞。
我早就读过这首词。词作者姜夔是我最喜爱的宋代词人之一。上次和H聊天,谈到诗词,她喜欢的作品和诗人,我都非常欣赏,但我们没有提及姜夔。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思忖这首词。古典诗词一般不像故弄玄虚的现代诗那么费解,但这首《点绛唇》有一层朦胧之美,含义并非十分明确。收拾完东西,还有半天时间才坐车去火车站,我坐在床边发愣。屋子里很吵,几个同班同学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那个女孩送来的?我脸红耳赤,不好回答,找个借口逃了出去。
冬日下午的暖阳中,我独自漫步在学院中心巨大的草地上,那里至少有5个足球场大。我勉强凑了一首《点绛唇》,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日写的是什么。我跑回宿舍,从另外一个班的同学那里讨来一张明信片,写下这首词,以及一些祝福的话语,装入信封,匆匆跑到H所在的宿舍楼,让传达室的值日交给她。
(5)
在信阳火车站,我登上北上的列车,到郑州转车去南京。我家在镇江,而母亲那边的亲戚都在南京。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不少身着军装、留着短发的女生在等车,其中似乎有面带笑容、正与一个闺蜜交谈的H,一转眼,她已消逝在渐渐远去的站台。
而另外一个女孩的声影,浮现在窗外,跟随忽远忽近的灯火明灭。
寒假期间,我不时在想那首词。“燕雁”是指来自“燕”(北京)的雁,“燕雁无心”与“拟共天随住”前后矛盾,不知哪个才是重点。我胡思乱想了一番,毫无头绪,更怕弄错了,好生尴尬。
期间我参加了一个小型高中同学聚会。让我失望的是,我暗中思慕的那个女孩M没有来。我向在南京的同学打听M的消息。那同学睁着醉眼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我和M保持着通信。但我们只是同学,我没有也不敢给她写内心所想。高中三年我和M没说过几句话。每次偶然在校园撞见,连个招呼也不打,她大概连我叫什么也不是很清楚。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曾小心地用一张明信片试探了一下。M毫无觉察,也许是假装不知晓。
到了信阳,我从南京的高中同学那里得知M的地址,给她写信。每次她给我的回信都很短,不管我在信里的废话有多么漫长。
(6)
一个月后,我从镇江回到信阳陆军学院。不久我收到H的一封短信,邀我当日晚饭后去西面围墙附近,也就是上次我们一起散步的地方,她有话要跟我说。
我胡乱吃完,急匆匆跑到那里见到H。H说我们班的男生相当讨厌,上次我和她在我们楼前说话,不时有人朝我俩嬉笑、起哄、吹口哨,只好约我在这里,躲开他们。我嘴里跟着抱怨,心里却颇有点得意。
我们沿着傍晚人迹罕至的围墙边说说笑笑,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直到H忽然想到了时间,举起手腕一看,叫声“糟了!”她们班此刻肯定已在楼下列队,区队长逐个点名。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精致的现代诗集,说是过年时逛书店买的,借我阅读,然后转身便跑,身影很快消逝在宿舍楼边。
我们班当晚是难得的自由活动,同寝室的同学们大多在灯下学英语、背托福、GRE单词,还有几个用军大衣蒙着头呼呼大睡。没到睡觉的时间,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若是打开,必须还得再叠起来,很费事,有人懒得连晚上睡觉也不用被子。
我爬上高低床的上层,背靠墙壁坐下,打开那本诗集,正想阅读,发现书里夹着一封短信。H在信里继续和我聊天,谈到一些另外的事情。有些话题适合当面聊,有些适合书面表达。信的末尾是她写的一首《点绛唇》,颇有相逢相知之欣喜。
当时我们的诗写得都很差劲,仅能表达心意而已,却很喜欢读对方写的分行文字,其中有现代诗,也有旧体诗,有自己写的,也有自己喜欢的名作。
(7)
我很快读完了那本诗集。第二天我写了一封短信,感谢她借我这本书读,顺便简评了书中几首我很喜欢的诗。然后我将书还给她,也借给她一本我最近读的书。
我们开始以这种方式通信和联系。她的藏书量好像很大,借给我的书多数是当时最新出版的,以港台畅销书居多,扉页写着她的名字和购买日期。我手头只有几本唐宋诗词鉴赏,便向同班同学以及别班认识的朋友借。
我们常在信中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大多是傍晚。晚饭后到上晚自习集合,约有半个小时的空档。碰上我们都是自由活动的夜晚,我们会跑到军校中心的大草地闲逛。那片草地是为练习单兵动作准备的,青草过于茂盛,比足球场的草要高出好几倍,不适合踢球,球不好带也滚不远。我和同学们曾在瓢泼大雨的泥泞中,咬紧牙关匍匐前进,磨破了军装的肘部。
而我们在草地溜达闲聊的那些夜晚,风清月明,星辰稀疏而清晰,从天幕垂下,好似点缀她一头浓密短发的珍珠、水晶。
我们有时也在周日下午相聚。那时一周上课、训练6天,只有星期天休息。几次适逢绵绵春雨,打湿我们的头发和衣襟。年轻的我们浑然不觉,继续沿着草地边缘漫步,笑谈往事、家族、文学、历史。
草地北面是阅兵台和阅兵大道,七月初毕业典礼,我们将会参加阅兵式和分列式,为此我们训练了一个多月。草地西面和东面,分别是军训生和部队生的宿舍。我们总是跨过草地来到东面,尽量避开同学和熟人,还有我们大队的军官们。部队生周末也不怎么休息,多次看见他们冒雨练队列、爬单兵。他们的训练比我们严酷许多,曾见有人胳膊肘划破了,衣服和草地上血迹斑斑,仍然在雨中刷刷地快速匍匐前进。
(8)
那段时日我和H无话不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相聚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分别之时依依不舍。军校明文规定不许谈恋爱,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即使被队长、区队长撞见,他们也不好说什么。需要避开的是我们班同学,他们会瞎起哄,弄得我脸红耳赤,H便说声“再见”,悄悄走了。
有一次我和H谈到高考。我以为北大在各省市按照人口比例招生,没想到北京招收的新生数是江苏的十倍,而人口还不到四分之一。
“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能考上北大。我们在北京,容易多了。”
“我的成绩可没那么好,班上都排不到第一。我是硬着头皮才报考的。”我笑道,随口跟H吹嘘M的成绩好得一塌糊涂。我以为M报考了清华,便填报了北大,但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因为不少人不愿浪费一年时间军训,我才幸运地没有落榜。
“她去清华了吗?”
“没有。她考的是东南大学。”
“哦,”H若有所思,“你们现在有联系吗?”
我正想说有,忽觉不妥,赶紧说没有。我习惯吹牛,不善撒谎,微微有些局促,连忙转换话题。
H望着我笑道,“肯定有,哈哈……”
“没有,真是没有。高中三年,我跟她就没说过几句话。我们高中班上,男女生不说话,除了不得不说的话。”
“真的?”H很不解,“我们高中班上就不像这样。有些女生跟男生说的话,只怕比跟女生说的还多。”
“那你们班级气氛活跃。” 我羡慕地说,“我们班,哎,真是死气沉沉,一个个跟学习机器似的。”
“那是因为你们的压力大。”
“这倒是,考不上大学就惨了,回去能干什么呢?但我很不喜欢那么压抑的班级气氛。我那时特想跟女生说话,但既没有机会,也不敢。”
“你最想跟M说话,对吧?”H笑着问我。
“我……”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脑门生出一层细微的汗。
H的脸微微一红,可能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似有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们向着草地中央沉默地走了几分钟,随即聊起了别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人间四月,绿草如荫,野花一片。
(9)
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同学们个个呼呼大睡,鼾声与梦话交织,不知是哪个还在咯吱咯吱地磨牙。外面雨声淅淅沥沥,宿舍里空空荡荡,我在空旷的黑暗里发呆。
我们的宿舍很大,极其整洁,没有任何乱放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宿舍中间开门,对面是窗户,两侧靠墙各有两张高低床,左右各有4张桌子4张方凳拼在一起,仿佛两座对峙的岛屿。
我悄无声息地爬下高低床,坐在桌前,打开手电,给H写信。这段时日我写信给H,都是半夜爬起来完成的,为此耗掉不少电池。白天困了,正好在各种烦人的政治课上睡大觉。有一次因为鼾声太大,我被区队长点名批评。
我和H那几个月通信很是频繁,废话连篇累牍,都能写一点半通不通的现代诗或旧体诗。那个四月的雨夜,我生平第一次写了一页纸情书。写完读了一遍,觉得写得实在太差,酸气扑鼻、不堪卒读。我扑哧一声被自己写的东西给逗乐了。我将那页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我还像以前那样给H写了一封信,写着写着,语感和情感涌动起来,很快完成了一首短诗,表明心迹。
窗外缓缓漫过晨曦,传来几声雨后初醒的鸟鸣。
(10)
午饭后我跑到女生楼,像往常那样,将信夹在一本书里,交给传达室的值日。我还未及开口,那值日的女生笑嘻嘻地问道,“是不是交给N班的H?” 我红着脸点点头,做贼似得转头便走,隐隐听见身后那女生嗤嗤的笑声。
这次我等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收到H的回信。打开信封像打开高考成绩单那样,令我十分紧张。她的回信很长,看似和我那首拙劣的情诗无关,但我能读出她的纠结:不知该答应做我的女朋友,还是拒绝。
当天我考虑良久,不知怎么回信才好。第二天忽然收到一封来自M的信,她说本来想去高中同学聚会的,但那天感冒发烧,去不了。两个多月来,我和M通信很少。她回信一向比较拖拉,有时要等一个月才有回音,而我早就忘记上封信写了什么给她。
周日午饭后,我独自从饭堂出来,从一个无人看管的小门溜出去,沿着各中队的菜地田埂瞎转悠。部队形式主义严重,修理田埂的时间远远超过种菜,田埂像刀砍斧剁般整齐,不生一根杂草;而我们栽种的蔬菜歪歪斜斜的,无精打采,好似一群残兵败将。
从菜地再向西走是靶场,出离靶场,翻过矮墙,眼前是信阳郊区农村一望无际的田野,小麦郁郁葱葱,油菜地一片金黄,令我想起春天的故乡。
我的心情开朗起来,转身跑回军校,满头大汗地来到H的宿舍楼,让值日去楼上叫她。
H很快走了出来,像往常那样跟我打了一个招呼。我能感觉这次和以前稍有不同,彼此都略有试图掩饰的拘束和不安。H说她正在写英语作业,问我有什么事情找她?我说没什么事,你要忙的话,那就回去写作业吧。H说不忙,作业晚上再写。
我们站在宿舍楼前闲谈了一会儿。H看见几位女生走过来,似乎认识她,便悄悄向我示意离开。我带着她从那个小门走出军校。
H问我知不知道这是违纪?被抓住至少要写检查、点名批评。我点点头,说我们班上同学周末经常从这里溜出去逛街,把信阳市的所有商场和饭店都逛遍了,也没被抓住过。
“你要是害怕,那我们回去吧。”
H摇摇头,望着我笑道,“你们班男生胆子真大!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走。”
我们走过各自班级的菜地。她们班的菜地几乎没长出什么像样的蔬菜,比我们班的差远了。我们班上有两位同学,正儿八经种过地。我在农村长大,却从未干过一天农活,认不识几样庄稼。
我们说说笑笑,很快忘记之前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一直走到大片大片的麦地和油菜地。
那时四周安静,听得见河水淙淙,偶尔几声鸟鸣,遥遥几所村庄,看不真切。
我们面对面坐在河边草地,谈笑良久,终于不可避免地说到那个话题。
(11)
“吴西风,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呢?你在信里说得对,我们都太年轻了,大学门还没进,今后再说这件事。”我有些沮丧地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你大概只看见了我让你欣赏的一面。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你将来后悔。”H睁大眼睛望着我说。此时我才发现她眼中略显憔悴,像是几天晚上没睡好。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H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在信里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内心犹豫踌躇,说如果我执意要她做我的女朋友,她会同意,只是让我今后不要后悔。
我不愿强人所难,心痛她为此难过、纠结,也不真正理解她为什么说我会后悔?我想她大概对我还没有产生同样的情感,认为我只是比普通朋友更为密切一点而已,我这么急吼吼地要她做女朋友,很不理智,她没有直接拒绝,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我们相对抱膝沉默而坐,许久没有说话。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温暖的拂柳春风轻柔地吹过水面,几只蝴蝶在草地的野花上翩跹,仿佛来自庄生依旧未醒的梦境。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省得她们又拿我开涮。”H说。
“是吗?我以为只有我们班的男生那么无聊,喜欢瞎起哄。”
H摇头道,“走吧。最近我有点疯过头了,英语落下很多,得要好好学习了。她们整天都在记单词、背课文呢。”
“我也是,最近学习基本上不管了。你打算今后去美国留学?”
“嗯。你呢?”
“我不知道。”
我们并肩说说笑笑,大步走向女生宿舍楼,都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能像从前那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
(12)
现在回想当初,为何与H自从那次长谈后,见面的次数和说的话越来越少,并且停止了通信?主要原因大概是我俩不知道该以何种关系再相处,见面时,总有一层越来越明显的尴尬,有些话不好像从前那样随便说了。
17岁的那个少年却不知道,内心苦闷孤独,见H不来找他,便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她的宿舍楼。他独自在旧日相聚的地方徘徊,一根根抽烟,在雨中暗自落下泪水。
军校里男生女生完全分开,若是不去找,就不能见面。到了北大之后,我和H倒是经常能在校园或者餐厅见面。大一时她常和一位同班闺蜜在一起,我若是和同学或朋友在一起,只是向H点头致意;如果我单独一人,便和她倆一起说会儿话。
也有几次我和H在未名湖边单独遇见。或许是功课太多学习压力大,或许是心里有事不能尽述,我们的交谈越来越短,而彼此之间越来越彬彬有礼,有礼得让我有些想要避免和她相见。
大学一年级那年秋天,我们宿舍6人想去爬香山。晚上躺在床上计划周末的出行。有人提议让我去邀请H及其同学一起去。他们发现我和H渐渐减少了往来,几乎成为陌路,问我是怎么回事。
“靠,还不是你们给闹腾的,整天瞎起哄!”我抱怨道。
这虽是相对次要的原因,但也让我颇为烦恼和尴尬。后来我和另一个女生C交往期间,守口如瓶,不再瞎吹嘘了,他们6个以及别的同班同学都不知道,除了一位跟我最是要好的同学。
“不好意思啊。你叫上她,她不好意思拒绝你的。到了香山,咱们保证不起哄、不瞎闹。到时候我们悄悄走了,给你一次好机会。”
第二天傍晚,我第一次跑到36楼找H。以前北大的女生楼男生随便进。后来有个专管学生工作的政工干部任彦申,认为北大之所以学风不正,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活作风有比较严重的问题。于是他对女生宿舍采取封闭式管理,每座女生楼底下,都有若干凶神恶煞的大妈严严地看着,不让时刻聚集在此的一大帮子吵吵闹闹的男生入内。
H见我来找她,有点惊讶,我也有些局促,跟她说明来意。H说很抱歉,一天前她去水房打开水,不小心把脚给烫伤了,不能去爬山。
(13)
自那以后,我和H更是彼此疏远,在一起说话更少,气氛更为尴尬。
我在学校非常合群,酷爱吹牛、喝酒、打牌、踢球,同系不同系的各种朋友极多,内心却依然孤独。那时我和M的通信也越来越少。因为写情书导致与H产生如此莫名其妙的隔膜,我不敢和M说些什么,能写的话题越来越少,最后无话可说,中断了通信。
那一年我开始喜欢上了现代诗,经常参加和诗歌相关的活动。H偶尔参加,难得在诗歌活动时碰见一次。
大一那年隆冬之际,一天下午,我参加一个在阶梯教室里举行的诗歌聚会。我朗诵了一首以《点绛唇》为题的现代诗。那首诗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是十分晦涩,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散会后我收拾书包,从阶梯教室走向未名湖边。那时天空灰暗层云密布,稀稀落落飘着点点雪花。冻得硬邦邦的湖面,成为滑冰场,很是热闹。我摔了无数跤才稍稍掌握了最基本的一点技术,能滑十几米远不跌倒,超过了必摔无疑。
那天我并无兴致滑冰,穿着军队发的那件军大衣,拎着书包站在石舫上,于纷扬的细雪中,呼哧呼哧地抽烟。不远处,有一对学生情侣,男生在教女孩滑冰。
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对我说话:“吴诗人,你好!”
我转头一看,是位素不相识的女生,让我十分诧异。我想她大概认错人了。但她明明在叫“吴诗人”,难道身边还有一位姓吴的不成?我向四周一看,没有别人啊,这才确定她真的是在跟我说话。
我一时无语,不知怎么称呼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位女生,感觉颇有点面熟,似乎以前见过,还不止一次,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但肯定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我非常友善却又无比笨拙地笑笑,这才想起来对她大声说了一句“你好!”
她被我逗乐了,笑靥如花,在雪中异常美丽。
“吴诗人,你那首《点绛唇》写得不错,是一首爱情诗吧?”
“嗯,是的,”我更加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
(14)
五年后的冬季是我在北大度过的最后一个。大学前三年我没有想过要出国,最后一年看见同学们纷纷联系美国学校,才开始考托福、GRE。由于成绩不理想,并且考得太晚,毕业那年我没有联系出国,而是留在本系读硕士。第二年我重考了托福和GRE,给几十个学校发出申请,一旦被录取,我打算退学,回去和女友M结婚,然后出国。
12月底的一天,冬阳明媚,我走在雪后的未名湖,望见蓝空映衬的枝头白雪,犹如上了青天的一行行白鹭,而博雅雪影姿态俊逸,仿佛白发飘洒的古典诗人。
我在积雪的冰面闲逛,十分欢愉,忽然望见一个旧日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朝我打招呼。我连忙走了过去,H笑语盈盈地向我问好。
那时我和H约有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从大三下学期开始,我尽量躲开H,害怕见面时那无话可说的尴尬。我知道她通常在哪里吃饭,哪里上晚自习。她的闺蜜在大二时有了男朋友,H便和我一样,常常独来独往,闷着头匆匆而行。
三年后我和H首次再度说话,沿着湖边小径踏雪漫步,感觉好像重回军校,往事和昔日如回风似转雪,一一从我们身旁掠过,没有停顿,消失在湖面的积雪中。
H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干了一年多,今年秋天开始联系出国。她今天来取一位老师的推荐信,顺便会面了几位留在北大读研的女同学。
我感到和她交谈就像会面多年未见的好友,不知在此之前我为何竭力躲避她,这会有什么尴尬呢?一时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禁摇摇头一声叹息,感觉对她很是抱歉。
(15)
“吴西风,你怎么了?”
“我……H,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嗨!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过去的事情,有时候想想,又好笑,又有点想哭。”
“还是我不好。哎,我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像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那样,放声笑了起来。
“吴西风,你有女朋友了吧?”
“嗯,有了。”
“是你的那个高中女同学M,对不对?”
“是的”,我惊讶于她的好记性,同时明白了那天在军校的时候,H为何说我会后悔。
“H,那个时候,我和M只是高中同班同学而已,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我知道的。我说你会后悔,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希望你给我拿个主意,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谁知把你给吓跑了。”H笑着摇摇头。
“是吗?!我以为你……”我不知怎么说,歉意地对她笑着。
“我只是当时没有主见了,患得患失的,没想到你也是这个样子。”
我想问她要是当时我执意要她做我的女朋友,她会同意吗?但我没问,而是跟她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吴西风,你的那个高中同学是不是挺有主见的?”H没有接那个话题。
“是的。”
“那就好。你比较优柔寡断,比我还要拿不定主意,需要一个人来指导你。”
“你说的对。H,你也有男朋友了吧?”
“是的,已经订婚了。”
“那祝贺你,H!”我真诚地说。
“谢谢你。”H跟我说起她的未婚夫,他们是有一年去香山玩时认识的。
“你不肯陪我去爬香山,我很伤心呢。”我半开玩笑地说,心里有点酸酸的不好受。
“我的脚真的烫伤了!不是不想陪你去香山。你误解我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跟你说了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我还得给你道歉!”
我和H说说笑笑,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不觉天色已晚,H要回去。我送她出离南校门。她登上一辆公共汽车,透过车窗微笑着向我挥手道别,我远远望见远去的她,似乎在眼角拭去什么。
(16)
回到校园,我双手插在兜里走着,漫无目的,直到在一处卖明信片、贺年卡的地方停下来,随手翻看。我给女友的贺年卡早已寄出,昨天也收到了来自M的问候。此时我很想早日回到南京,和女友相聚。
我发现这家摊位上的贺年卡名目繁多,居然有送给前男友、前女友的。我好奇地打开一张,贺卡装帧精美,色彩浅淡典雅,上面印着两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买了这张贺卡。晚饭后,宿舍里只剩我一个,其他三人去看电影了。我将旧日信笺、往日贺卡一一在灯下细看,心中慨然,提笔在新买的贺卡上,加上四句不入律的诗:
珠袖绛唇谁笔点,
信书褪墨泪痕干。
天涯何处埋往事,
旧梦如雨雨如烟。
我将贺卡装进信封,正想写上H的名字,却不知寄向何处。
(完)
2020.11.1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