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三月,我到芝加哥物开会,一天晚上,和当地一个叫老马的朋友,在一家名叫“喜相逢”的中餐馆吃饭、聊天。偶然一抬头,望见在柜台上收银的老板娘,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老马却认识她,结完账路过柜台时跟她打招呼,说几句客套话。
“马老板,你的朋友?“
老板娘边问边微笑着向我致意,随即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说我像以前她认识的一个人。我说,你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但我想不起名字了。
老马问,“是不是叫做彩霞?”
(2)
彩霞是我在北京火车站附近认识的。那天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天我是从南京坐火车返校的学生。那天是二月中旬,天色阴沉,细细地飘着雨,夹着几颗雪粒。出离车站,我背着书包、提着行李,低着头直奔不远处的地铁站。
忽然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大哥,您好!”
我认为和我无关,低着头只顾加速赶路。女孩的脚步和声音却追了上来,“大哥,您好!”
附近没有别人,应该是跟我说话。我停下来,转头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穿着棉衣棉裤,头上包着头巾,却包不住两根乌黑的长辫,双眸清晰闪亮,怯生生地望着我,第三次说,“大哥,您好!”
我不知所措,三分紧张十分狐疑,半晌才想起来该跟她打个招呼,便说了声你好,对她友善而笨拙地一笑,同时迅速四处观望,发现近处没有旁人,不太远处则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心中稍稍平稳。
女孩想跟我借几块钱。她说她来投奔亲戚打工,钱包却在火车上丢了,或是毛贼给偷了去,现在身无分文。她焦急又惶恐不安的样子,看上去不像个骗子。我略加思索,掏出十块钱递给她。她连忙说,“大哥,不要这么多。有两、三块钱车费就行了。”
“你拿着吧,先买点东西吃。”说完我转身就走。她叫住我,问我要地址,过几天寄给我。我可不想留地址,心想,万一你是个骗子呢?那我的损失可就不止十块了。于是摆摆手,说,“小事一桩,你不需要还我。”我只想赶紧溜掉,生怕猛然间窜出几个传说中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敲诈我,直到进了地铁车厢才心安。
(3)
两个多月后,我在学校西南门外逛街,中午到一家小饭馆吃牛肉面,正胡乱饕餮时,忽然听见一个十分欢愉响亮的声音:“大哥,您好!”
我连忙抬头,认出她就是上次在火车站遇到的女孩,扎着围裙,端着盘子,盘子里热气腾腾两大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
“大哥!真是太巧了!我先把这两碗面送去,再过来。”
不一会儿她回到这里,满面春风、笑靥如花,坐在我对面。此刻我才发现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忐忑。她伸手递给我十块钱,说那天太谢谢我了。我不好意思收钱,说过不要她还的,但若当面拒绝,那也不好,心中踌躇。她与我闲聊几句,互通了姓名,方知她叫彩霞。
彩霞站起身,说她要忙去了。我赶紧说:“我说过,这十块钱你是不用还的。”
“那怎么好意思!”
“这样吧,我用这十块钱,明天请你到街对面的老四川吃顿饭好吗?”
彩霞爽快地答应了。
老四川是我常和同学、朋友夜里喝酒吹牛的地方。那时十块钱在那个小饭店,足够我和彩霞大吃一顿,两荤两素,还弄了几瓶啤酒,边喝边海阔天空胡吹瞎侃,甚是投缘。
吃完了我跟服务员说要付账,服务员说已经付过了。我光顾着喝酒吹牛,都没搞清彩霞啥时付钱的。
于是我再次请她吃饭,一来二去跟她逐渐有点熟悉。
一天晚上,我带她到校园里转悠,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池星月漂荡,水塔的倒影模糊不清,湖心岛杨柳摇曳,湖畔几株芦苇迎风萧萧如歌。于是彩霞给我叙述她和萧天雨的事。
(4)
萧天雨是彩霞的高中同班同学。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彩霞就爱上了她,彩霞说她从他看她的第一眼起就满心欢喜地知道了。萧天雨大胆地给她写纸条,彩霞毫不犹豫地与他幽会,不管校纪森严,抓住会被开除。
“我一点也不怕被学校开除。”彩霞说班上很多女生暗恋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的萧天雨,都知道他俩偷偷摸摸谈恋爱,“她们只有嫉妒的份儿。“ 她说萧天雨酷爱运动,万米长跑和百米自由泳的纪录在学校保持多年,还在健身房练就一身雄健的肌肉,浑身上下没一丝赘肉。“学校是不会开除他的,最多把我开除。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一条街。我们的班主任其实是知道的,但从来不找萧天雨的麻烦,老来烦我,跟我说要好好学习,不能分心。他说我考进来时全班前十,现在几乎垫底了。“
彩霞不明白为什么老给她写情书、老跟她约会的萧天雨,怎么就在学习上一点也不分心呢?让彩霞分心的还有萧天雨录制的好多磁带,里面是他唱的歌。他有歌唱家的天赋,嗓音空灵高扬清晰明亮,一片深情自然流淌。彩霞最喜欢萧天雨唱的《心的祈祷》,与臧天朔的原唱相比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凄清忧伤而苍凉悠远,那不可捉摸的未来,远在天涯的命运,烈烈燃烧的青春,让她满心幸福地伤感不已。
高中三年转眼过去。萧天雨没有参加高考,直接被科大录取。彩霞没考上大学,跟她的菜农父母一起在那个城市的近郊种菜、到城里卖菜。而萧天雨的父亲担任一所大型国有企业的总工程师,是大名鼎鼎的“萧总”,母亲是大学教授,博导。如此悬殊的家庭出身,以及高考落榜都没让她片刻担心萧天雨今后不会娶她。
让她担心的,只有他的母亲。彩霞第一次去他家,就被他妈数落,说他俩年纪小小就谈恋爱,只会影响学习。萧母认为彩霞除了长得还算漂亮,其他方面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儿子,并且脾气倔强,被萧天雨宠坏了,非常任性,萧母生怕婚后儿子吃亏。
萧天雨大学期间的第一个寒假,彩霞兴冲冲跑去见他。萧母把他俩叫到面前,严厉地说:“彩霞,天雨今后是要出国留学拿博士、做教授的,不能娶个农村里种菜的高中生。你要想嫁给天雨,至少得要本科毕业。”
彩霞那时一边种菜,一边复习准备重考,一听这话,气得不肯学了,心想,我就是不去读大学,你还能不让萧天雨娶我吗?他爸可是支持我们的。萧父虽然也希望未来的儿媳读个大学,却并不强求。他认为彩霞跟儿子在一起挺好,除了学历低了点。萧父和萧母为此没少吵过。
萧天雨大二时,他那酷爱长跑身体一向极好、十多年没感过冒没看过医生的父亲,在一次业余选手参加的高原极限马拉松赛中,心脏骤停猝死。
萧父去世后不久,萧天雨向彩霞提出分手。他说他的母亲现在只有他了,他不能伤母亲的心。他把萧母对彩霞的看法都说了,说他并不同意,但萧母要求他必须和彩霞断绝一切来往,否则就跟儿子断绝来往。二者他只能选择其一。
(5)
和萧天雨分手后,彩霞只见过他一次,因为高中班级聚会。那天萧天雨对她就像对班上其他女生一样,友善而平静。彩霞听萧天雨的一个好友悄悄跟她说,他把彩霞所有写给他的信、送给他的礼物都一把火烧了,只留下一副洁白如雪的真丝手套。那是彩霞亲手做的。他抱着那副手套在没有人迹的树林深处整整哭了一下午。
聚会结束后,彩霞匆匆离开,心里难受得不知所措,想哭却哭不出来,决心今后再也不参加这样的聚会、再也不和萧天雨见面了。在一个街道的拐角,忽然看见萧天雨,站在那里等她路过,说,“彩霞,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彩霞真想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却赌气不睬他,自顾自迈开大步向前走,看也不看他一眼。萧天雨跟着她,上车、下车,转了几趟车,直到走近彩霞的家门口,两个人也没说一句话。最后萧天雨说,“彩霞,我走了。”
“然后,他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彩霞愤愤不平地说。
“那是因为你不睬他,他只好走了。”
“我睬他又有什么用?他就听他妈的话,跟老太后的懿旨一样,哎…… 我在他心里,大概还不如他妈的一根小手指头。”
“你们不能瞒着她妈吗?他在合肥读书,离他妈远着呢,他妈怎么会知道?然后你们到美国结婚,给他妈生个孙子,他妈还有啥可说的?”
彩霞说萧天雨大概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从不撒谎的人,答应别人的事情,他总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去做,除非实在没有办法实现。他答应他妈不跟彩霞再来往,真就一丝不苟地做到了。
“那他肯定说过要娶你的话吧?现在无法兑现,也算是撒谎骗你了。”我还真不信有人从不撒谎。我自认是很老实的,撒过的慌只怕也是车载斗量。
“是的,他说过。但谈恋爱说的那些,不算撒谎吧?他对此也道歉了,说他没有想到他会没有办法完成这个承诺。”
“你们俩真是太可惜了!”
“有啥可惜的?!嫁给他今后还不是天天要受他妈妈的气。他妈妈就是看不惯我,认为我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算了,没啥,我早就想开了。”彩霞嘴里这么说,却伸手抹泪。
她说呆在那里天天种菜、卖菜,天天听父母除了拌嘴就是唠叨着叫她复读重考,着实让她难以忍受。更难忍受的是,总有萧天雨的事情传进她的耳朵里,虽然分手后她不愿再听到。班上哪个女生跑去合肥找他,他又有了什么新的女朋友,她不用打听就一清二楚。以前嫉妒她的女生现在让她嫉妒得一塌糊涂。她便跑出来投靠亲戚,在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打工。
“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你说他一学期就换了三、四个女朋友,这说明他的心里还是只有你嘛。“我说,“萧天雨才让人嫉妒呢!”
“你也嫉妒他?”彩霞笑着问道。
“当然了,哪个男生不嫉妒啊,哈哈。”
“其实我觉得……”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他妈妈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啊。你还是应该回去复习,考上大学你们不就都好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我就是脑子笨,考不上大学。他妈妈就是故意刁难我!”彩霞忽然有些怒气冲天,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萧母发起火来。我感觉萧天雨的妈看人倒是很准,这个女孩真是倔强又任性。
“你别这么想。今后你做了妈,要是遇到同样的情况,大概也会……”
没等我讲完,彩霞站起身,说:“大哥,我要回去了,再见!”转身走了。
我迟疑了一下,追上去问认不认识回去的路,要不要送她回去?彩霞说她认识,“天晚了,大哥,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6)
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再劝劝她,虽然再去找她多少有点尴尬,大概也不会有啥结果,估计萧天雨也劝过她很多次。
再次见到彩霞时,她头一句话就是跟我道歉,说那天太失礼了,真不好意思。我摆摆手说没啥。走在六月初傍晚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我诚恳地说,“彩霞,你还是再试一次高考吧。不管怎样,总不能就在这个饭店打一辈子工吧。”
彩霞低头不语。我跟她讲起很多我也不怎么信的大道理,说为了爱情啊,一个人得要逼迫自己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为了对方自己得要做出一些牺牲啥的。我觉得自己都被自己做的鸡汤给灌得心悦诚服了。
彩霞见我唾沫星子乱飞,眨么着眼睛一口气不停地白呼了至少半小时,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大哥,你真是个人生导师,爱情专家啊,哈哈……你都谈过几个女朋友了?”
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想起王朔一部小说里的那个德育教授,也乐了,说我这是纸上谈兵,空头理论家而矣,哪来的女朋友。彩霞说她这段时间想通了,打工的日子比在家还要难捱。她爸妈来信好几次,让她回去复读,哪怕考个专科、技校也好。她回信说好。
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今后要有什么问题,写信给我。不过你的萧天雨肯定更能在这方面帮到你,这不算是违反对他妈妈的承诺吧?”说完我立刻觉得不该再提她最不想提到的萧母,对她抱歉地一笑。彩霞说,“谢谢你,大哥。过几天我要回去,你能送送我吗?今后大概很难见面了。”她知道我正在考托考G,一年后大学毕业很可能出国。
我送她去火车站。从地铁站出来,经过我们初次相逢的地点,她说起四个月前的那天,我说我生怕她是个骗子,唯恐溜得不够快。彩霞听得哈哈大笑。
临别时,彩霞问我,“今后你的女朋友要是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你妈妈会不会也不同意,千方百计非要拆散你们不可?”
我想十有八九也不会同意,肯定觉得丢脸,跟我唠叨个没完。但她能管得了我吗?我说:“我妈是个初中生,在一个小工厂里当工人。最近厂子关门了,现在她每天在街上收旧货。我要是能娶个高中毕业生,那学历就比她的高多了,她还有啥好反对的,是吧?而你的问题是,你婆婆的学历实在太高了。没办法啊。”
彩霞噗嗤一声笑道,“大哥,你真会开玩笑。“
我们又谈笑几句,我正要告辞回去,彩霞忽然问道:“大哥,我,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那就再考呗。彩霞,你肯定会考上的。“
“就是考上了,他妈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对付我。“
“那你们就去美国好了。“
“老太婆肯定还会追过去的,哎。说实话,我还真是怕她。再说,天雨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多半不会要我了。“
我见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是说,“不会的。你回去就给他写信。”
“好。那我走了,谢谢你,大哥!”她略略迟疑了一下,伸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长形小纸盒,说是昨天给我买的一支钢笔。
我谢过彩霞,接过来插进裤兜,说,“祝你今后一切顺利!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就写信给我。”
(7)
后来我没有收到彩霞的信,也没有和她联系过。想不到将近三十年后在芝加哥如此偶然又欣喜地重逢,真要感谢老马带我到这个“喜相逢”饭店来吃饭。
老马说,“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好好聊聊吧,我去对面星巴达坐坐。”
“老马,你先回去吧,待会儿我叫老孙送他回旅馆。”
老孙是彩霞的丈夫,饭店的老板,以前做过很多年博士后,常到这家饭店就餐,认识了做服务员的彩霞。后来老孙所在的研究组没钱了,老孙也不想再做科研,就买下了那时因为经营不善濒于倒闭的店面。老马也曾是那个实验室的博士后,和老孙不在同一个科研组。后来老马也不想做科研了,搞起了房地产。
我问彩霞,第二年参加高考了吗?
“嗯。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彩霞说萧天雨的妈跟他一样,说话算数,她考上了本科,虽然学校很一般,萧母却没有再干预,只是每次去他家,萧母态度还是比较冷淡。彩霞大学毕业后,就和萧天雨结婚,随即赴美。萧天雨就在芝加哥大学拿到博士。
她在中国的那所烂大学胡乱混了四年,既没认真学自己的专业,也没好好学英语。她那个专业很冷门,不然也考不上,即便学得很好,到美国也没啥用。彩霞早已厌倦了学习,在萧天雨读书期间,她就在这个餐馆不时打打工。
萧天雨博士毕业后,因为酷爱运动、兴趣广泛,离开了过于忙碌的学术界,在芝城找到一个金融方面的工作,买了房子,彩霞愉快地做起家庭妇女。几年后二人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6个月时,萧母从大学退休,飞到美国和儿子、媳妇、孙子团聚。没过几天,婆媳之间就开始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发生大规模战争、甚至流血冲突。二人都脾气倔强、极有主见,容不下对方。一次萧天雨不在家,她俩吵着吵着就动了手,彩霞被萧母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还了一脚。不想萧母站在楼梯边,躲避时滑倒,从楼上摔到楼下,撞断了好几根楼梯栏杆。
彩霞将婆婆送到医院,打电话给丈夫,然后抱着儿子走了。
第二天,萧天雨追到旅馆。彩霞说当初萧母让萧天雨在她俩中只能二选一,现在是不是又要让他二选一了?萧天雨摇摇头说没有,是他妈叫他来把彩霞母子接回去的。他妈现在还在医院治疗呢,因为伤得不轻且有些可疑,护士报了警。警察前来调查。萧母坚持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要我回去,可以。不过你妈得要先走,并且你得保证她永远不再进我的家门。”
萧天雨自然没法作出这样的保证。
离婚后,萧天雨卖掉房子,把账户上所有的现款都转给了彩霞,然后只身离开芝加哥到西部一个小城市工作,没有再结婚,也没有买房子。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被他用来从事各种极限运动,风帆、滑板、皮划艇、水肺、滑翔伞、自由潜水,哪种运动危险他就爱玩哪种,越是危险他就越感兴趣,最后迷上了徒手攀岩。
彩霞又回到那个饭店打工,发现老板换人了,店面装饰一新。老孙欣喜彩霞回来,遂将饭店改名为“喜相逢”。
(8)
一天,萧天雨的一位大学同学打电话给彩霞,说他出事了。一个彩霞满天的清晨,萧天雨从峭壁如镜的万丈悬崖上失手掉下去,当场身亡。
彩霞赶到萧天雨的住所。那里和从前他俩的家一样,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简单简朴,衣服鞋子、家具厨具所有都是正好够穿够用。卧室床头柜上只摆着一张她高中时的照片,一脸彩霞般灿烂而年轻的笑容,身后淅淅沥沥一片潇潇洒洒的春雨。那是萧天雨给她照的第一张相。
彩霞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只见里面一副丝质手套,依然洁白如雪,几盘旧日磁带,依旧可以放出声响。她随手拿出一盘,塞进桌子上的音响,听见15岁的萧天雨在那个烟雨濛濛柳暗桃红的季节对着16岁的彩霞深情地唱道:
“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爱
却难止住泪流多少
我祈祷忘记已离去的你
却又唱起你教的歌谣
我没有怨你
我心里知道,我知道
我祈祷留下孤独的我
走向天涯走向海角……”
彩霞把萧天雨的这些遗物,和他的骨灰盒埋在一起。她在墓地见到了萧母。萧母一袭黑衫,满头白发,站在风中神情呆滞,忽见彩霞带着儿子走到面前,她一把紧紧握住彩霞的手,泪痕满面,“对不起!彩霞,都是我不好。”
彩霞对儿子说,“你快叫奶奶!”
(9)
“哎,怎么会这样。”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事情都过去不少年了。不提它了。大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简短地跟她说,第二年我大学毕业,因为托福、GRE成绩不太理想,就先留在那所学校,又读了两年研究生,重考了托福、GRE。然后结婚、出国,在美国读书,工作,有了子女,现在在一个小学校教书。
我们说到了各自的儿女。彩霞和萧天雨的儿子已经读高中了。她说这孩子跟他爸一样聪明、听话,酷爱运动,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有女朋友了吧?”我问。“是啊,小小年纪就谈恋爱,哎……”她很不喜欢她儿子带回家的女孩。我劝她说,我们现在在美国,儿女的这些事情,哪有办法去管呢?随他们去吧。
我们又叙谈了很久。彩霞忽然问我,那年怎么没有给她写信。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地址啊。我以为你会给我写信呢。”
“我给你写了啊,你没有看见?就在那个钢笔盒里面。”
“哦,是吗?”我说回到学校,一摸口袋,发现那个盒子没了。回去的路上,地铁拥挤不堪,大概给挤丢了,或是给毛贼偷了。
2023.3.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