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冷江河(中篇小说)

箫冷江河  (中篇小说)

 
目录

一 夏夜溶溶星月煌
二 野店聚饮话悲怆
三 乡村小桥蔓草香
四 黑夜漫过万家窗
五 硝烟弥漫战旗扬
六 虬玉石桥江间浪
七 诗行纵横流大江
八 扁舟相依彩虹长
九 土改杀戮种祸殃
十 车站分别雨凄凉
十一 故地重逢两凄惶
十二 燕园右派语国殇
十三 无奈秋夜问穹苍
十四 月圆酒淳枉断肠
十五 火红年代铁炼钢
十六 惨绝人寰大饥荒
十七 平生遭际入文章
十八 烟雨酒楼风暴狂
十九 学生辱师丧天良
二〇 批斗游行梦魍魉
二一 公审大会气嚣张
二二 武斗血雨洗刀光
二三 诀别时刻泪千行
二四 联句求签谶语藏
二五 英雄末路声悲壮
二六 无边秋色携昏黄
二七 墓地挽歌雪茫茫

 

 

一 夏夜溶溶星月煌

父亲曾对我说,要是林彪那年没有叛逃就没有我。

父亲这么说,是因为他无法忘记那一天他经历过的惨烈。其实,岂止林彪事件,没有那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没有我。可以说,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事件如果没有发生,都会导致我无法诞生,我那多得不可胜数的列祖列宗们在历朝历代的战火、暴政、冤狱、饥馑、灾荒、瘟疫中必须生存,必须与特定的配偶生儿育女,以保证我那独一无二的DNA编码序列。如此看来,我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比连中六个六合彩的概率还要小得多。如此微小概率的事件居然发生了!让我不解的是,我购买彩票,却从未中过哪怕一个最小的奖。

父亲是中学数学老师,我才四岁,他就教我数值计算。我的头脑似乎天生就适合加减乘除,五岁时有一天在生产队会计家玩耍,老会计正用算盘累计每个社员当月的工分,忙得满头大汗。我见着数字就抓狂,一通默算,发现他弄错了好几个。晚上,老头儿兴冲冲地跑到我家,对正在以杜康解忧的父亲说:“你家李如枫了不起啊,我儿子都初中了,也算不了他这么快。”

于是父亲对我充满希望,忘却1977、1978连续两年高考由于英语成绩太烂而失败的惨重打击。但他不晓得,我还没读小学,就被村子北面竹林边住着的那个比妖精还漂亮三分的女孩欧阳雪给迷住了。
许多年后,我终于读上父亲没能读上的大学,寒假约欧阳雪去看《倩女幽魂》。她知道我最喜欢附庸风雅,便故意问电影里那首“十里平湖”是什么意思。
我诚实地回答:“那首诗的平仄一点都不对,错得太离谱了。”
欧阳雪笑得宛若聊斋里的花妖狐魅:“你这颗脑袋啊,只配学物理!”

她的父亲欧阳鸣龙和我的父亲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们高三就快毕业时,老毛突然抽风发动文革,并且取消了要命的高考。父亲和欧阳鸣龙只得卷上铺盖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继续做农民。父亲后来见我舞文弄墨时把家乡写得如诗如画非常不满,说你要当几天农民,特别是插上几天秧,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了。

父亲个子大,趴下腰插秧是活受罪。他是我们村的身高冠军,奶奶说:“要不是那三年他正长身体的时候老是挨饿,他的个头要把房顶戳通了。”

那年夏天,父亲插秧整整一下午,腰都快趴断了,躺在田埂上休息。那时落日西沉,炊烟升起,随风散入平林漠漠。树林和村舍连着漠漠水田,一列列禾苗青翠秀气,摆放着一盘无解的棋局。在我的记忆和想象里,故乡江南总是美如一幅水墨丹青。

而在高中时代曾参加过文学社的父亲,却说水田里的蚂蝗把他的血都快抽干了,那儿的蚊子白天也来轰炸,把他那么宽大的脊背都给咬烂了。只有落日好似生产队放工的铃铛,对着轻轻敲打几下他便可以归家。

这时有人敲打他的肩膀像敲打一口铜钟:“小虎老弟,走,到我家喝酒去。”
父亲见是欧阳鸣龙,旱田里的泥鳅似的挣扎着爬起来,问道:“老龙,什么好事儿?”
“这年月哪里来的好事儿!我闷得发慌,这村里也就能和你说说话。”

两人在村子北面的叶家门口坐定,就着那片小竹林里吹来的墨绿的风,酣畅地对饮,很快分了一瓶劣质白酒,又胡乱打开一瓶,被他老娘当场没收了。他俩醉醺醺的,依然快意地拍着小木桌子划拳行令,一碗花生米撒了一地,引来几只瘦骨嶙峋的狗,闹哄哄赶来赴宴,撵得鸡鸣不已,雄雉于飞。

他们回想起当日进城读大学的梦想,一时相对无语黯然神伤。县城高中在50、60年代,每年总有三四成学生考上大学,而当时高考录取率仅有5%。他们在五十人的班上名列前茅,读大学不成问题。

父亲正想告辞回家,欧阳鸣龙忽道:“小虎,你舅舅不是认识县委副书记郭正平吗?你去找找他,看能不能给我们弄个工作。咱们好歹高中毕业,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修地球啊。”
父亲一听,顿感眼前一亮,拍拍脑门说:“还是你老龙王的主意多,亏你提醒,不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三年真的受够了,明天我就去。”
欧阳鸣龙借着酒意笑道:“他究竟是你舅舅,还是老丈人?”

奶奶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舅爷爷仅比奶奶小两岁,自小不爱写字不爱读书,专爱舞枪弄棒摆弄石担石锁,常与人争勇角力。他的父母怕他投军,早早定下一门亲事,却也拴不牢他那不安生的心,成亲不久,他便北上去参加新四军。舅奶奶在家照顾公婆,一心一意等他回来。解放战争结束后,舅爷爷返回家乡,先在基层民兵组织工作,后来县里建了一座颇有规模的工具厂,他调任厂保卫科科长,也就是看门的头儿。郭正平是他的战友加同乡,比他小一岁,从部队转业后先在县人武部工作,后来调至县委。

舅爷爷生过两个儿子,都在婴儿期夭折,唯独三个女儿。他好生疼爱这个聪明好学的外甥,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父亲小时候,逢年过节常和奶奶一起去舅爷爷家,一住许多天;长大以后,寒暑假也常去玩。但自从两年前,舅奶奶向奶奶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亲上加亲,他就再没单独去过舅爷爷家,即使拜年也总和兄弟姐妹一块儿去。当时表兄妹结婚很常见,我的二姑妈就嫁给了我大姨奶奶的次子。父亲并非嫌表妹兰花长得不够好看,而是有点害怕她那坏脾气。

第二天生产队放工后,父亲借来欧阳鸣龙那辆叽叽嘎嘎作响的破烂自行车,沿着村子东面流入大江的长河,骑向十里之遥的县工具厂。河边一棵棵杨柳树上高悬的蝉唱,比批斗会的高音喇叭还要聒噪刺耳,没完没了,而西晒太阳像灶膛里秸秆燃烧的火苗,炙着父亲的后背。父亲怕在夏天烧火,灶膛那儿热得像座烧砖头的窑,但他又舍不得让穿着厚厚蓝布衣裤的奶奶或曾祖母坐在砖头窑里烤,只好赤膊上阵,做完一大家子的晚餐,他一头扎进村里供水的池塘降温,把那一池子鱼虾都快烫熟了,纷纷跃到莲叶上喘着气儿乘凉。

舅爷爷一家正在小院里晚餐,见父亲独自上门,都很高兴。舅奶奶赶快让父亲坐下,搬出好些啤酒,又跑到厂里食堂买回几份菜蔬。父亲有些局促不安,几杯酒下去连忙告知来意。舅爷爷满口答应:“包在我身上,过几天我们就去找老郭。”

父亲面前的杯子空了,舅奶奶示意兰花倒酒。兰花不知倒啤酒的讲究,顿时泡沫四溢满桌酒香,父亲手忙脚乱地端起来,给舅爷爷敬酒。父亲海量,喝啤酒跟老牛饮水似的,而舅爷爷满面红光精神焕发。最近他买了一架半导体收音机,晚上喜欢偷听敌台,现在借着酒意梗着脖子胡扯起来。舅奶奶一看慌了神,赶紧打发兰花把父亲送走。

父亲出了门,拔腿就想开溜,但兰花站在身旁,只得推着车子和她一起走向镇子西面的道路。那晚星斗萧疏璀璨,一盏盏于无尽的虚空中高悬,而月亮好大好圆,照得人清清白白,仿佛家徒四壁的贫困。水田与河塘的蛙声连成一片,将乡村夏夜从现实的细节里剥离成掏空的树影,画在积满灰尘的路面,随风变幻,演示一个人所有可能的命运。

兰花首先打破寂静的尴尬:“都是我妈不好,害得你都不来我家了。”
父亲笑笑,说道:“不怪舅母,我现在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走不开。”
“表哥以前说过想当老师,希望郭书记能给你找个学校。你从小学习就好,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现在肯定是大学生了。”
父亲忽觉兰花比从前温柔漂亮了许多,心中升起一缕温情。而兰花早就爱上了表哥,借着镇子外面一棵老榆树下幽静无人的夜色,大胆却伤感地说:“我晓得表哥不喜欢我。”
父亲心中彷徨,不忍表妹伤心,便使出拿手的拖延战术:“兰花妹妹,我们岁数都还小,现在什么都没有,过几年再说,还好啊?”

兰花点点头,与表哥作别,看着他高大削瘦的身影,渐渐消逝于银色月光下,仿佛穿过一面镜子以后,忽然就再也见不到了。兰花忍不住泪水轻浥。
二 野店聚饮话悲怆

几天后舅爷爷告了假,带着父亲和欧阳鸣龙,坐车去县城。欧阳鸣龙提出买些东西送给郭书记,舅爷爷说:“那我们去供销社买点烟吧。老郭以前是酒鬼加烟枪,现在不怎么喝酒了,但是烟不离手。”

中午时分三人见到郭正平。他四十几岁,身材算不得魁梧,但由内向外透着一种遒劲雄壮,双目炯炯有神,两鬓却已斑驳,见着舅爷爷,他高兴地大喊:“老于,咱们快一年不曾见面啦!”
“是啊,大平你是领导,我一个看大门的不好意思来找你。”
“你说什么啊,老于,拿我开心?走走走,咱们先吃饭再说。”
“他们送你一条烟抽,怕你嫌烟丑。”舅爷爷伸出可以包住半只冬瓜的大手递过去。
“你们这么客气做什么!别的我不要,大前门嘛我就不客气了。平常我也就买个飞马,我这杆老烟枪,抽条大中华都没得吸一根勇士过瘾!”

四人在县委食堂就餐。舅爷爷开门见山:“你看看这两个年轻人,读了那么多年书,成绩又那么好,突然就不让高考了,只好回家做农民,太可惜了吧?”
郭正平点头道:“是的。老于,我三年前就见过他们两个人。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他们找个合适的工作?”
“大平,被你说中了,我们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我们县好多中学现在师资力量严重不足,许多公社缺乏有文化的年轻人做文书,让他们写个再短再简单的文件,也是错别字连天,没得几句通顺。你们想不想做这些方面的工作?”郭正平问道。
父亲和欧阳鸣龙大喜,异口同声道:“想做啊,谢谢郭书记!”
父亲愿当教师,而欧阳鸣龙想去政府部门。郭正平望着他们,爽快地说:“好,你们就从初中代课教师和公社文秘干起吧。”

舅爷爷满面春风:“大平啊,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去烟雨楼喝酒吃江鲜?”
郭正平摇摇头:“昨晚县城闹了一夜,现在我困得要命,下午还要下乡。过些天我叫上几个老战友,到你那里去认认真真醉一回,好不好?”
“太好了!你可不准不来,上次你到我家里来是一年之前了。”舅爷爷痛快地说。
“郭书记,昨晚县城闹腾什么?”父亲好奇地问。
“昨天晚上我刚想睡觉,北京传来特大喜讯,张宏文和我连夜组织群众游行庆祝,敲锣打鼓一直到天亮。”
“什么特大喜讯?”父亲追问道。
“北京301医院最近对毛主席体检后说,毛主席能活150岁。”
“不是说万寿无疆嘛,150岁有什么稀奇。”舅爷爷不屑地说。

傍晚,三人回到舅爷爷住的镇上。舅爷爷特别高兴,带他们去镇上唯一的饭店喝酒。欧阳鸣龙和父亲抢着要付钱,舅爷爷说:“你们别争了,舅舅好歹是厂里的小头目,拿工资。等你们也拿工资,别忘记请我吃饭。”

小饭店门庭冷落桌椅凋敝,内部一片昏暗,就像一座废弃的祠堂,唯有他们三个客人,坐在后院深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点上一盏浑身污迹斑斑的煤油灯,筛上三碗稻米酿的浊酒,对着夜风啜饮,倒也悠然自得。

欧阳鸣龙先敬了舅爷爷一碗,感谢他出力帮忙,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父亲也给他舅舅敬了一碗,说道:“看得出来,郭书记是个好人,非常热心,没得一点当官的架子。”
舅爷爷叹道:“可惜好人没得好报!老郭的哥哥郭正东,是我们县出的最大的知识分子,西南联大毕业的,57年在北京被打成右派,60年在大西北的一个农场劳改时饿死了。老郭去收尸,一块骨头都不曾找到,可能是野狗饿得疯了,把他刨出来都叼走了。他家兄弟就两个,而老郭到现在还是单身,幸亏他有两个侄子。”

于是舅爷爷讲起郭正平的故事,从他们早年从军一起出生入死,一直说到他转业后在当地政府工作:“老郭在人武部做部长的辰光,跟县城高中的沈老师谈过,两个人都定婚了,准备第二年劳动节结婚。突然就散了。你们都认得沈老师吧?两年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二十年,后来自杀了。”

父亲和欧阳鸣龙都是沈老师的学生。她教语文,是他们高中三年的班主任。沈老师端庄优雅,文学修养很高,尤其喜爱中国古典文学,在南京读过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县。她不像别的语文老师只为应试而教学,而是尽可能从文学欣赏的角度上课,很受学生欢迎。他们不由想起参加沈老师建的洪溪文学社,与老师、同学谈论文字吟诵诗词,那一段高中岁月里最难忘的回忆。舅爷爷提起她,让他俩都很伤感。

欧阳鸣龙问:“舅舅晓不晓得,郭书记为什么跟沈老师分手了?我和小虎见过他们两个人,在烟雨楼一起喝茶。他们蛮般配的。”
舅爷爷道:“老郭开始什么都不肯说,直到沈老师过世后,我才晓得。”
欧阳鸣龙和父亲听了他们二人的故事,不禁动容叹嘘良久。
父亲伤心地说:“那个聂志远真不是东西。他还是沈老师的学生呢,竟然陷害老师。我们班有同学正好在现场,说沈老师被造反派斗得惨不忍睹!他当时就哭了。我和老龙商量,准备找班上几个同学,一起好好教训一下聂志远,不曾想那个坏蛋很快就死了。”

管理饭店的郑瘸子,也是个退伍兵,拄着单拐出来上菜。舅爷爷请他坐下来,一块儿喝酒。郑瘸子没有推辞,一碗灌将下去,又来一碗,然后说道:“郭书记当时也被造反派斗得一塌糊涂。那两年啊,县委两派斗过来斗过去,就跟村里的一群瘟鸡一样。先是造反派打倒了保皇派,后来保皇派和造反派发生大规模武斗,光造反派就死了七、八十个,包括赖司令和聂副司令,伤了好几百都不止。你不是也参加了?”
舅爷爷与郑瘸子干掉一碗,说道:“我半夜三更被造反派抓过去,只得跟老郭一起跟他们拼命,不然就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郑瘸子问:“赖大富为什么派人来抓你?”
舅爷爷神采飞扬地说:“那是因为十二年前,赖大富被我跟老郭修理过一回。有一天,老郭气呼呼地跑来,拉我去打架。我们两个对付赖大富他们五个,最后打得他们抱着头求饶。”
郑瘸子道:“你以前也跟我吹过这事儿,你不也被打掉了两颗槽牙?
舅爷爷道:“他们偷袭,我不曾注意。”
郑瘸子问:“不晓得郭书记怎么跟赖大富结的仇?”
舅爷爷道:“还不是为了沈老师,这两个人也是前世作孽。你不记得沈老师结婚那一天,老郭到我们这块儿,喝得差一点要送到医院抢救。”
郑瘸子想起当日,叹道:“我从来不曾看见一个人那么伤心。文革第一、二年死的人不少,他们的亲属都不曾那样难过。”

舅爷爷和父亲与欧阳鸣龙又吃了一遍酒,然后继续说道:“我们这里算好的了。你不曾听说沈老师的两个弟弟都被当作地主狗崽子和反革命,被人用刀子砍死了?她老家在南方,听说那个县在文革头一年,杀的人不晓得有多少。”
郑瘸子道:“我们县除了在县城的那场大规模武斗,其他地方的武斗都不曾死几个人。我们镇上‘卫东彪’造反派的头子谭大麻子谭司令,人模狗样神气活现地老是背个枪,但除了那一回枪走火,差点把自己的后脚跟打断之外,他那根烧火棍子,好像从来就不曾用过。”
舅爷爷笑道:“谭大麻子的烧火棍倒是用过一回。有天夜里头他被‘东方红’战斗小组偷袭,急急忙忙的,把两颗子弹不晓得打到哪里去了,只好把枪一撂,跳到门口河里头,想潜水逃跑,结果被一鱼叉叉中大腿拖上来,像条欢蹦乱叫的大青鱼。”
郑瘸子接口道:“就是这样,谭爱京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那条腿也不像我这么拐了。但我听别人说,四川、广西、湖南、淮南等地的武斗,动用炸药包、手榴弹、机枪、大炮,甚至军舰,死的人成千上万!”

郑瘸子的话,让舅爷爷,以及父亲和欧阳鸣龙很是惊骇。舅爷爷酒意上涌,啪的一声甩去蓝灰色上衣,光着膀子袒露壮实剽悍的胸部。煤油灯在沉睡中吓了一挑,睁开昏花老眼,惊疑不定地端详着他胸膛上许多早已痊愈的各式伤疤,以及左肩右肩隐约的弹痕。
舅爷爷举起黑黝黝的粗瓷酒碗,与三人痛饮,遥望院子外面骤雨将至的夜空,叹道:“嗨!这是什么世道!一天到晚乱折腾,不晓得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郑瘸子对舅爷爷道:“老于,不是我拐子多嘴,你要管好嘴巴。我跟你才无话不谈,对别人我尽量做哑巴。我这块儿院子深,周围是供销社、粮管所,夜里头人都走光了,你说什么都不要紧。但外头坏人多,小人专门会告状,你不记得去年你们厂里的小周了?”

小周名叫周彬缘,因在油印小报毛主席语录后加了两行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允许任何人篡改和代替”,被人告发说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被定为只有一个人的反革命集团的“主犯”。
宣判死刑时,他仰天长叹:“这个世道太黑暗了!”便紧闭双眼,在游街示众,直到押解到刑场枪毙,他没再睁开眼睛。

父亲和欧阳鸣龙都连连点头称是,齐声劝告舅爷爷要注意,不能乱讲话惹祸。
舅爷爷借着酒力嘴硬道:“最多他们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拉出去枪毙了,就当我打仗的辰光,一颗子弹不是打到肩膀上头,而是后脑勺子。”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发毛,脊背心冒冷汗——无产阶级专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两个多个月后,欧阳鸣龙去公社政府报到上班,而父亲走上讲台,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教书生涯。父亲先在离家东南方约七里的一所初中代课,刚开始除了英语,缺什么就教什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乃至音乐、体育和图画,每门课都能将就着对付。他教的第一堂课是初三语文,望着班上那群调皮捣蛋的猴子们(有几个上学迟,年纪比父亲小不了几岁),父亲一脑门子细汗,把备课内容飞快讲述完毕,救命的下课铃却迟迟不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竟比在生产队插一天秧还要漫长。

学生从没见过如此年轻英俊的老师,被他的胆怯笨拙和青涩大大鼓励了,纷纷交头接耳商议怎么整治父亲。有位女生勇敢地举起手,父亲让她说话,她泼辣地问,“老师叫什么名字?”
父亲转身把大名龙飞凤舞地写在黑板上。那小女生不依不饶:“请问小李老师有没有对象或爱人啊?”
全班哄堂大笑,父亲狼狈不堪,几乎不想干了。但几个月后,父亲教书已游刃有余,成了那个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
三 乡村小桥蔓草香

1971年9月下旬的一个午后,父亲正在上课。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学校将连放两周忙假,让学生以及代课老师、民办老师回家收割水稻。忽然陆校长匆忙推门进来,将父亲叫到门外,面色凝重地说:“小李,你家出大事了,赶紧回去,我找个人来替你。”
陆校长回头望了望黑板,接着说:“你上的是数学课吧。那不用找别人,我来上课,你快点回家。”

父亲看出校长不便细说详情,就一路连走带跑、心头七上八下地回到家,只见舅奶奶和奶奶哭肿了眼睛坐在木凳上发怵。兰花带着两个妹妹,在一旁淌眼泪,父亲的大妹妹,与兰花同岁,正拉着她的手好言劝慰她们。爷爷见着父亲,谨慎地说:“你舅舅被抓起来了。他说林彪坐飞机逃跑国外,结果摔断了三叉骨,死了。”
奶奶吓得赶紧让爷爷闭嘴,爷爷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也被唬得走出家门四处张望。正好一只饿了好几天的野猫,从房顶矫健地一跃而下,抓捕那只胆敢白天顶风作案的老鼠,把爷爷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舅爷爷有天晚上拨到台湾某个电台,忽然听见长篇报道913林彪事件,讲得头头是道。联想到最近一些蹊跷事,舅爷爷敏锐地判断出,这位位极人臣煊赫一时的林副统帅,就像之前的高岗、彭德怀、刘少奇等领导人一样,也轰然倒台了。
他忍了许久,终于管不住嘴巴,被人告发。审讯的时候,他的脑袋像从墙头掉下来的番瓜,都快打烂了。他被“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所诱惑,以为最多判上一、二十年徒刑,等林彪事件一公开,说不定他还是个反林彪的英雄。
奶奶告诉父亲,舅爷爷因为污蔑诽谤林副主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过两天(国庆节前昔)就要公审,听说罪行特别严重,情节特别恶劣,要判死刑。

父亲一听也吓傻了,心知舅爷爷飞来横祸,凶多吉少。

一年前,父亲任教的学校出过一件轰动全县的大案:有人在10月10日那天,用粉笔在学校大门口贴满标语口号的墙上,小心翼翼地加了短短一句“热烈庆祝中华民国诞辰59周年”。
县公安局大队人马,立刻鬼子进村般浩浩荡荡杀到,连夜侦破,每个学生和老师,以及附近村里的农民,都被叫去核对笔迹,结果发现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写的。那个倒霉的半大孩子,被全县公审,判处十五年徒刑,送去劳改农场。

爷爷惶恐无计:“看来只好准备后事了。”
父亲想起几年前,舅爷爷带着他和欧阳鸣龙,为工作的事情去县委找过郭书记,现在只有他或许还能救命。

父亲即刻揣着家里一时能凑齐的五六块钱,借来一辆自行车就赶往县城。县城在村子西面,那时从我们镇到县城没有直通公路,要拐几个大弯,而乡间土路近得多。父亲匆忙上路,大约一个小时后,他骑进绿树成荫的好大一所庄子,中间一个椭圆如镜的水塘,半池荷叶菱花已经枯萎,而茭白和荇菜参差不齐,在水边繁茂,很快就可采摘。匆忙间他有些迷路,水边洗衣的村妇让他沿原路折返,出了村口的小桥,沿着河边大路向北一点再向西,县城距此大概还有十里。

眼见日头偏西,不知能否在县委找着人,父亲心急火燎又心神恍惚,骑车加速通过村口那座没有护栏的水泥小桥时,未曾注意到对面来人,他赶紧刹车,已经稍迟了些。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有人竭力躲避时慌不择路,掉进河里,一大竹篮子野田蔓草,宛如清扬的积雪,潇潇漫漫,覆盖了半座桥面。

父亲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纵身跳入河中救人。我们当地成年男子,大都自小就爱在水里摸鱼捉虾,虽然不能像浪里白条那样在水里伏得七天七夜,但半个时辰不在话下。父亲从叫声里已判断出,那是一位年轻女子,正在水中惊惶地乱扑腾,野鹅般溅起大片水花。父亲不及细想,奋力游去,左手划水,右手从身后一把抱住,顿觉她青春洋溢的身体,父亲略微犹豫,胳膊和上衣就被她的双手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松。小河不宽,父亲几下子就将她带到岸边。她喝了几大口水,头晕眼花地坐在芦苇上吐出河水。

父亲见她二十来岁,中等身材,齐耳短发,眉目清秀,不由窘迫心慌,脖子和耳根像醉酒之后,一下子红润光亮起来。女子渐渐清醒,体力恢复,望见身旁英姿勃勃俊朗高大的父亲,连连感谢救命之恩——当时她头戴宽檐草帽手提沉重的草篮,没看清谁撞了她。她的衣袖和裤腿上都有些血迹,想是在水泥桥边滑落时蹭伤的,让父亲非常内疚,赶紧告知自己就是肇事者。

父亲急切而真诚地说;“我家出事了,要赶去县城找人帮忙,等事情完了,一定回来找你。”父亲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湿漉漉的钞票,坚决地塞到她手里。
她摇头道:“我不要。你到县里托人办事,肯定需要花钱。我没事的,只是蹭破了一点皮。你赶快去县城吧。”
父亲如蒙大赦,非常感激,同时发现她不是本地口音。
父亲问道:“我下回怎么找你?”
“你到蠡源公社东风大队第六生产队,找下放知青赵明霞。”
父亲极其用心地记住,然后转身要走,女子浅浅一笑:“嗨!你也得留下姓名地址,万一你不来呢,那我怎么去找你?”
父亲为自己的粗疏而惭愧:“我叫李啸虎,白桥公社红光大队第二生产队。”

父亲同她一起走到路上,周围已聚了些看热闹的村民。父亲刚想离开,却见桥上满地猪草凌乱,连忙俯身拾掇。她走近父亲,柔声道:“天快晚了,你走吧,我来收拾。你一路小心,慢点儿骑,再有半个小时你就骑到县城了。”
父亲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她,很想和她一起捡拾完蔓草再走,又担心晚了到县委找不见人,就避开众人探询的目光,登车加速驰去。
四 黑夜漫过万家窗

进了城,父亲骑到离县委不远的供销社,想买些烟送给郭书记,忽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是荒唐。在县委大楼门前,他被拦进,传达室的值班说今天有重要会议。父亲只得耐下性子蹲在树旁等,一颗心紧张得砰砰乱跳。直到身上的水全部晾干,天有十分黑了,郭正平才出来,两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快一半,原来雄壮笔直的腰身也略显佝偻,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路,差点撞上朝他打招呼的父亲。

父亲正要说话,郭正平摆摆手,带他先去食堂吃晚饭,然后两个人默默走到不远处郭正平的宿舍。路上他们望见万家窗棂,被无边黑夜弥漫。郭正平的家在城外,原和父母同住。父母相继去世后,晚上他大多呆在宿舍,很少回家。紧闭房门后,郭正平对父亲说道:“今天整个下午,县委都在开会,一个中心议题就是你舅舅这个案子。”
父亲焦虑地问:“我舅舅还有活命吗?”
郭正平迟疑了好大一会儿,缓缓摇头长叹一声:“你们还是准备他的后事吧。”
父亲急得眼泪哗哗直淌,依然不死心:“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是的。”郭正平坚定不移地说。
“你舅舅和我是枪林弹雨里一起爬出来的生死弟兄,他还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忘恩负义地见死不救。今天下午为了让他判成死缓,我差点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省里派了专员,来传达和落实中央的最新指示:要在国庆节前杀一批阶级敌人。你舅舅正好撞在枪口上,没得办法了。”

父亲常看报纸,最近他留意到林彪的名字,已从《人民日报》头版悄无声息地消失多时。而县委大院的巨幅林彪画像,也被撤了,只剩老毛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指点江山。于是父亲问:“郭书记,林副主席真的出事了吗?”
郭正平募然发现,这么简单的问题却难回答。他的老上级冯军长已经告述他,最迟下个月底,林彪事件将下达至县级。根据他的经验,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林彪运动,今后会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全面展开,这将又是毛泽东思想的一个“伟大胜利”。但在下达到基层之前,这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捅出去是要杀头的。

郭正平坦率地说:“很快你就会晓得了。”
父亲如同溺水将死者猛然间抓着一根细细的救命稻草,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说:“那我舅舅是无罪的?”
“他的确是无罪的。但即使明天公布,你舅舅还是个死。”
“既然我舅舅说的是事实,为什么还要判他死刑?”
“因为他说出来,是在政府没有公布之前。”
父亲困惑地说:“郭书记,我弄不懂了,不管公布不公布,事实总是事实啊。他们首先应该去调查我舅舅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正平摇头道:“没有公布之前就不是事实,公布之后就是事实。”
父亲脱口而出:“十几年前,我读小学五年级,天天听见广播里,公布亩产万斤甚至十几万斤,那是事实吗?”
父亲记忆犹新,那些日子在去学校的路上,他和欧阳鸣龙总要猜测,今天从高音喇叭里头冒出来的亩产,将会涨到多少万斤。
郭正平平静地宣布:“当时那是个事实,现在已经不是了。”

郭正平害怕“事实”这个词,它像一块烧红的铁片,把他的方寸烙得吱吱冒青烟。记得那年他在乡村,亲眼目睹为了亩产三千斤,那些个汗流浃背的农民,把一筐筐粮食从仓库后门抬出去,又从前门抬进来,反反复复不知多少趟,才艰难地完成这个“事实”的陈述过程。幸亏当地干部普遍胆小,最多只敢上报几千斤,打死也不敢说亩产上万,因此在困难时期,全县饿死的相对少些,只有几千人。那些放“卫星”尤其“特大卫星”的县市省份,他知道无一不是饿殍遍地。那三年中国究竟饿死了多少人?究竟几分天灾几分人祸?天晓得中央政府何时才会公布,而到时候公布的又将是何种程度的事实。

而父亲听得一头雾水,他搞不清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事实。他觉得自己像个盲人,走在无比险恶的沼泽。多年以后,我给感兴趣的父亲科普量子力学,他才恍然大悟:郭书记说得对,事实只是公布的测量结果,没有公布之前它是无法预测的,与公布之后的结果可以完全不同。
我接着给醍醐灌顶的父亲上物理课:“我们的世界只是无数平行宇宙中的一个。亩产万斤在我们的宇宙是天方夜谭,但在某个宇宙却是个事实。同样的悲欢离合能以不同版本在不同时代的宇宙演绎各式各样的故事。而一个人在不同宇宙会经历所有人,从乞丐到元首,包括牛顿和爱因斯坦,秦始皇和拿破仑。”
父亲不仅是个优秀教师,也是个三好学生,立刻举一反三:“那么文学作品描写的都是事实,即使是荒诞不经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而我们做的梦,也是真实的。”
我很满意这个学生,赞许地说:“完全正确!世界上最荒诞的,莫过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连做梦也想不到,但它不是真真实实地在我们的宇宙发生了吗?”

父亲绝望地对郭正平说:“明天我能不能去看看舅舅?”
“不能,绝对不能,连你舅母都不允许。你还是回去照顾照顾你舅母一家吧,帮着准备后事。哎!不晓得她们今后日子怎么过。”
郭正平稍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昨天我去看过你舅舅。他唯一的嘱托是:请你如有可能,照看兰花。”
郭正平又认真重复了一遍:“你舅舅特意说了两回如有可能。我想他不愿为难你,又放心不下他的家里人。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要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父亲百感交集,呆坐在那里,仿佛生产队打谷场上那座失陷于黑暗的草垛。他听到外面成群结队的乌鸦,呱呱呱呱叫着,正在县委附近的大街上集会,黑压压一片,站满按照罪恶的比例微缩的广场,连厚厚的窗玻璃也挡不住那毛骨悚然的声音。父亲站起身,神情沮丧地向郭书记告辞回家。郭正平不放心,给父亲找了个地方睡觉,让他明天早晨再走。
五 硝烟弥漫战旗扬

安顿完我的父亲,郭正平回到宿舍,消灭了一盒烟,地上熏死的蚊子就像淮海战役后的尸体,铺了厚厚一层。他仍旧睡意全无。窗外几盏昏黄黯淡的路灯,忠实地和他一起守着黑夜里无人仰望的孤寂。半轮明月向着江心漂泊,不愿栖息枝头,一路洒下清辉如水遍地流溢,凝成草叶上面一颗颗晶莹寒冷的玉露。

二十七年前,也是一个月明之夜,亮得家里不用掌灯,他也能收拾行囊,准备次日清晨北渡长江参加新四军。郭正平初中一毕业,就加入了新四军江南支队组织的地下武装,在当地著名地下党党员栗树村的领导下,抵抗在江南水乡烧杀劫掠横行霸道的小鬼子。十九岁那年,他读高三,被汉奸和鬼子追捕,只得辍学,告别父母北上。加入正规军后,他发现他们不仅袭击穿着黄军服的皇军,而且进攻穿着黄军服的国军。他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连队指导员便教育郭正平:“日本鬼子是我们的民族敌人,而国民党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代表着地主老财和资本家这个剥削阶级的利益,我们只有彻底消灭他们,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何况他们也老打我们。”

鬼子很快便投降了,解放战争随即开始。有一次他们团贪功冒进,被国军四面包围,他们连打得剩不下一半人。突围的时候,村中街巷狭小,枪战加上肉搏,一时间血肉横飞,往往两把刺刀同时扎进肉体,使劲朝上一搅合便溅出一树红艳艳的桃花。郭正平被一株疯狂的桃树压倒,两个翻滚扭打的中国人迅速退化成两头嘶吼连连的史前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咬穿了皮肉,四只尖锐的爪子死死掐住两根青筋暴突的脖颈。郭正平渐渐感到黑暗从身体里冒出来,遮住了正午血淋淋的阳光,童年时闪烁的江边渔火飘至眼前,他垂下双手就望见叔叔带着他在水边捉螃蟹。那些肥硕鲜嫩的物事,在月光下仿佛青粼粼的宝石,引诱着他逐渐放大瞳孔,以吸纳故乡寂静安逸的秋夜。这时他忽感红白相间的岩浆爆发了,烫得他脸颊生疼——舅爷爷的刺刀拼断了,枪管也砸折了,他不知从哪儿抢来一把铁镐,一下子凿进敌人太不结实的脑袋,差点连郭正平的也一块儿给凿通了。

舅爷爷和郭正平出生在同一个县,同一年入伍,当时同在一个作战排。我们江南人大都喜文不习武,那方水土在历史上养育出的状元郎,多的如同水牛背上的毫毛,而搏虎屠龙冲锋陷阵的猛将,就像雉鸡头顶那五彩斑斓的翎羽一样稀罕。舅爷爷不似江南人物,而像壮怀激烈的燕赵大汉,春秋战国的死士亡命徒,酷爱上阵搏杀。然而他在血腥残酷的碾庄大战之后,终于厌倦了厮杀,闻腻了硝烟。

那日无数红旗掀起惊天洪波,发出海啸般动地杀声猛扑敌阵,郭正平和舅爷爷各自率领的两个连,就像微不足道的两滴水。在庄稼全被踏平的战场,一排排年轻的战士谷个子般倒下去,又一茬茬稻浪似的涌上来,浸没了一层层喷着火舌的阵地。国军毫不示弱,庄外救援部队高擎残破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大冬天里脱去上装,光着膀子疯了一样,整团整营地喊着口号冲杀过来。庄内“精忠报国”的大纛旗已千疮百孔,死守的国军压平炮口,以密集的主射把成百吨的钢铁倾泄在解放军排山倒海的巨大冲锋扇面,活人死人全被大卸八块,每颗炮弹砸下来都会飞起大片残肢断臂头颅内脏。双方野蛮地角逐着屠戮的速度,重机枪手全都打得手软,最后边打边哭。我在河南信阳军训时见识过重机枪的威力,眨眼功夫就在厚厚的砖墙上凿开一个能容单兵通行的大洞,何况血肉之躯,一阵弹雨就成一锅肉酱。

郭正平和舅爷爷所在的部队受阻于一集团碉堡工事,冯营长连续组织了六次爆破,甚至动用了浑身绑满炸药的自杀特攻队,均未成功,战死将近三十位官兵,包括一名连长,急得他像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扔掉帽子撕裂上衣,不顾劝说准备亲自前去送死。这时舅爷爷杀红了眼,拎着爆破筒带着人就上去拼命,副连长和三个战士都拽他不住。眼看接近中心碉堡,他却被将四挺重机枪交织的火网死死压住,身边的组员死伤殆尽。郭正平远远望见舅爷爷出击,慌忙亲自操纵机枪掩护,他们整个营优秀的机枪手全报销了。

舅爷爷晓得自己今天定然无幸,把心一横眼一闭,暗忖道:“老爹老娘,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绣凤啊,你改嫁吧!”他双手撑开到头顶抓着爆破筒,像他们工具厂里一根轴承似的一阵轱辘,居然毫发无损地滚到碉堡下面的死角,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般好运,仿佛白送他一条命,立刻就想挥霍掉。舅爷爷拽开导火索,猛然站起来把爆破筒塞进了碉堡的枪眼。敌人反应也快,几秒钟后将它扔出来,舅爷爷把它再次推进去,敌人急得哇哇乱叫,抓住爆破筒另一头往外推。舅爷爷死不放手,爆破筒就卡在中间,电光火石之间一声震撼天地的雷鸣,巨型碉堡炸得粉碎,里面的国军顿成一阵肉骨头雨。

郭正平跳出战壕,带领部队乘势猛攻,一举拿下阵地。他流着眼泪四处搜索,却见碉堡附近那座小山一样的死人堆,死尸们纷纷活动着残缺不全的身子骨,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让出一条通道,舅爷爷钻将出来,衣衫褴褛浑身漆黑,仿佛非洲丛林里的野人,只有眼睛还比较生动。他在临界一刻用力猛顶,那人没他手劲大,手略松时他向后翻滚,躲过了致命的火球与弹片。

碾庄战役在漫天大雪中落幕,几万具裹着灰色和黄色军服的、长着同样面孔说着同样语言打过同样敌人却有不同信仰的尸体,交错重叠在冲天火光和残垣断壁中,填满沟渠河道,就像那次八级地震过后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血把整个苏北平原冻得硬邦邦的雪地全染红了。而雪还在下,掩埋了尸山,以及无数伤员的惨号,一切最终归于大雪纷飞的死寂。

舅爷爷看得几天几夜不想说一句话,不由万分思念年迈的父母和望眼欲穿的娇妻,心中萌生退意,恨不得一步就跨回老家,立刻躺在或者干脆就埋在杨柳岸边,那让文人酣醉赋诗武人负剑悲歌农人闲坐清谈渔人著笠垂钩商人闭铺品茗旅人思乡堕泪的蒙蒙烟雨里。

解放战争一结束,舅爷爷便向郭正平辞行回乡。他大老粗一个,字也不识许多,当不了干部,只好去县工具厂混口饭吃。郭正平认为老于太适合担任保卫科科长了:他在工厂大门口一站,像尊门神似的,又像黑着方脸的包大人,谁也不敢从厂里往家顺东西。舅爷爷没别的毛病,只有一样,特别爱说话,说得让奶奶和舅奶奶都嫌烦,连他家门口和工厂传达室前面大树上的鹡鸰和麻雀,都被聒噪得不得不搬到清净点儿的去处。郭正平早就预感到,老于那张不遮不拦的大嘴巴,迟早得给他惹祸上身。在部队里在地方上,他都几次提醒过舅爷爷,想不到这样的命运终究无法避免。

郭正平原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信仰的是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他原本不信人世间有什么鬼神、什么命运,因果报应全是胡说八道,宗教迷信实乃愚昧无知。但他经历的一些无法思议的巧合,让郭正平至今迷惑不解。

五十年代初,他带着部队在南方某地区的几个县剿匪,并协助当地政府土改,镇压过不少反革命和恶霸地主,唯有一次他记忆深刻:数百农民一起下跪,为一名即将押赴刑场的地主求情。老乡绅身着长衫头顶瓜皮帽,五十几岁,至死心平气和面不改色,那种超脱生死的非凡气度让郭正平暗自钦佩。他鄙夷不屑地望着黑压压一大片下跪的农民,认为他们愚昧无知毫无立场,居然庇护同情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他亲自上台,义正词严地宣判那个恶贯满盈的老家伙死刑,立即执行,然后命令两个战士押着他游街示众。老地主好像几天没吃饭了,步履蹒跚迟钝,被年轻气盛的战士们推推搡搡,屡次跌坐到地上。道路两旁站满男女老幼,许多人流出泪水,甚至痛哭失声。

郭正平是行刑队的指挥官,就是古代的监斩官。他把小红旗一挥,一个年轻战士,连扣两次扳机,子弹却都卡壳。他汗涔涔地换了一把枪,陡然间害怕起来,哆哆嗦嗦怎么也不敢扣下去。郭正平不耐烦地跑上来一把夺过枪,一搂火,子弹立刻击碎了老人的脑壳。只见他像根砍倒的木头桩子,把饱蘸雨水的地面砸出个鲜红的池塘,一阵抽搐后再也不动。
六 虬玉石桥江间浪

五年后他已回到故乡,在舟徙县人武部任部长,有一天他被县城高中作为校友邀请作报告。郭正平擅于演讲,别看他平常少言寡语,作起报告来就像部队指导员,有条不紊层层推进,把社会主义制度、共产主义理想说得天花乱坠,像大年夜燃放的烟火那样璀璨生辉。舅爷爷也是天才的演说家,吹起牛来就像他手中那把最爱使唤的花机关,突突突突地没完。那天郭正平没有作思想政治报告,而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的亲密战友于金强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用不着添油加醋,他就让全校师生听得如醉如痴,不断发出一阵阵暴风骤雨似的掌声,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一位年轻女教师,给他的掌声最不吝啬,而让他终生难忘的面容似曾相识,但郭正平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几天后,他的母亲病了,吩咐他去药铺抓药。午后,郭正平在蒙蒙细雨中跑到县城西北沿河一带的老街区,掌柜的递给他四包带着苦涩香气的药,用布线扎成一串,上面用油纸蒙了。他近来心情烦闷,每天晚上打牌到半夜,还是惘然若失。

三年前郭正平出色地完成剿匪、镇反、土改的任务后,回到部队提成营长。他正踌躇满志之时,却收着一封家信,说父亲身体不好,需要母亲照料,希望他能早日转业回乡。他的哥哥在北京工作,父母死活不肯离开住了一辈子的江南去北方。他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按我们当地风俗,她们负责赡养公婆,而不是父母。
他惦记父母也怀念故土,于是申请转业。十分器重他、了解他的冯团长对郭正平说:“你在部队前途无量,但不适合在地方政府工作。”
冯团长和郭正平都是弃笔从戎,他大学读了一年,眼见山河破碎倭寇嚣张,便义无反顾走上战场。他和郭正平的学历在当时的解放军,尤其是中低层,非常罕见,并且他们都不是政工干部,具备极高的军事素养,更兼身经百战,是军中重点提拔对象。

现在郭正平十分后悔,小小的县级官场也是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于是他在雨中漫步到店铺后面,望见那道古老的长河,在细雨中展开一条冉冉生烟的玉带,向北系住宽广的江流。河面点缀着些纽扣似的乌篷船,从篷里飘来一阵带着苦楝树果子味道的船歌。

据县志记载,我们县最早是周康王的封地,春秋时代属于吴国,后来吴灭属越,越灭属楚,楚灭属秦置县。汉景帝时刘濞发动七国之乱,兵败被杀于此。我们县在唐朝就已十分繁华。诗人李白曾随永王李璘军来京口,留下“南国新丰酒,东山不妓歌”的诗句。大历贞元年间诗人陈存有诗“再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新丰,皆指本县新丰镇。
北宋年间当地商贾出资,在县城西北的宝带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拱桥,命名“虬玉桥”。桥两端各有一座精美宏伟的大理石石牌坊,纪念历代名人和英烈。桥基以浅灰色长方花岗岩石砖磊成,配上汉白玉桥栏,上面雕刻着骏马牛羊花卉草树,以及宽袍广袖生动飘逸的古代男女。远远望去,石桥宛若白龙出水长虹卧波,一千多年来,历经多次地震洪水和战火暴乱,屹立如初。

郭正平缓步上桥,站在拱顶扶着桥栏,眺望不远处细雨中的大江衔于天地之间,白茫茫的波浪若隐若现,没有过往船只的江流显得异常空阔浩渺,仿佛停止下来的古典的时间。他不禁脱口吟诵道:“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竟有人回道。

郭正平在剩余的一生里,老是追忆她对他说的这第一句话。那声音何其美妙悦耳,好似细雨催开的蔷薇,披满鲜艳透明的液态水晶,摇响一串串星斗灿烂的风铃。他转过身,只见一位身材纤弱个头中等的女子,约摸二十四五岁,有轻云流雪之姿,桂芝柳叶之态,春霞秋月之容,幽兰寒菊之颜,手打一柄丹青水墨布伞,朝着他笑语盈盈。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巴生得恰到好处,并非绝美,却灿然生光笑靥生春,余韵无穷见之忘俗,正是当日他在县城高中一见倾心、想找却又不大敢去的那位女教师。

她接着说道:“想不到著名的战斗英雄郭部长也喜欢杜诗。”
郭正平受兄长的熏陶和教诲,年幼即开始刻苦攻读史册典籍,可以倒背四书五经、随口吟诵唐诗宋词。十一年前从军以后,他虽一直鲜有时间读书,但青少年时代啃下的名篇经典却还颇记得些。这一句中“间”和“兼”同音,读起来天然混成,音律谐美,明丽辽阔,乃是杜甫标志性的诗句。

郭正平谦逊地说:“班门弄斧,让老师笑话了。”
“我可当不了你的老师。郭部长在我校读高一时,我小学只怕还没毕业。”
“老师别叫我郭部长,我好像有个名字叫郭正平。请问老师尊姓大名?”
“我叫沈云箫。”
“箫管的箫?沈老师的名字起得真好听。”郭正平恭维道。

沈云箫身在异乡,不免思念亲人,唯独江南三月的雨可以置换乡愁。那空灵清丽的天地之泪,洒成碧草如丝绿柳如烟,从栀子花的暗香里,浮起一层朦胧如雾色、缥缈若鸿影的忧伤,穿过她整个一生。那天下午她很晚才有课,于是午后来到这里,站在这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上观望大江。

沈云箫幽幽说道:“这是先父给我起的名字。他最喜欢杜诗,尤其这首《秋兴八首》的开篇。”
郭正平正欲追问她父亲因何过世,却见沈云箫面带愁容,眼中似有泪水,他便回到诗歌,想让她开心:“沈老师,你是教语文的?这首诗我也特别喜欢,气魄大得很,读起来心胸开阔,不去想那些烦人的琐碎事情。”
“郭部长说得对。老杜的《秋兴》是雄阔壮丽的孤独抑郁。我郁闷时也喜欢读杜诗,虽然仍旧郁闷,但心里郁闷的内容不同了,心情也就两样。我是语文老师。我在学校组织了一个文学社,请郭部长有时间也来参加。”
“老师真厉害啊,说起来就跟讲课似的。我也就附庸个风雅,其实大老粗一个,哪里会写什么文章,你们还不笑话死我。我猜老师肯定写诗填词。”
“嗯,我是写一点诗词。”沈云箫腼腆地说。
“沈老师了不起啊。诗词不是我们凡人能写的,就是挖空脑子,我也想不出《秋兴》里头的句子。”
“郭部长太谦虚了,说得我脸红。我写的东西,怎么能和老杜的比?杜甫可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我哥哥说李白和杜甫不相上下。”
“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中学时,这两个诗人我都喜欢,现在越来越偏爱老杜。他的诗,用尼采的话来说,是‘带血的文字’。我猜你可能最喜欢辛弃疾的词。”
“尼采是哪个朝代的?他的诗词我不曾读过。辛弃疾的词我确实喜欢。他老人家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填词,我最佩服了。距离这里不远有座北固山,山上有座北固亭,他在那里写过‘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后面记不得了,好像有‘金戈铁马’什么的。你去过那座有名的北固亭吗?”

郭正平已感捉襟见肘,后悔这两年的业余时间全都打牌了,经常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没多读点儿诗词。他想:“打架要找老于助拳,诗词得请哥哥补脑。”
沈云箫笑道:“尼采是德国人。我去过北固亭好多次了。北固山不愧是‘天下第一江山’,雄壮秀丽,难怪刘备在那里招亲,辛弃疾写下那首怀古名篇。”
“老师最喜欢那个词人?我猜是苏东坡,或是李清照。”郭正平使劲儿搜刮着脑子里依稀一点存货,一时也就能想起这二位。
“这两位都是宋词大家,我都喜欢。但我最心仪的宋代词人,一个是辛稼轩,另外一个,却是王国维很瞧不起的姜白石。他的词尤其适合我的心境和风格。”
“我没有读过他的词。”郭正平遗憾地说,心想:回去我得好好读读这位江白石。

“郭部长,我要回学校上课了,今天正好要讲杜甫的《登高》。能和你谈谈诗词,我真开心。我的同事都是上好的教书匠,整天就想着学生的考试。”
郭正平舍不得她走,但人武部和高中不在同一个方向。无奈的他正要告别,忽然有了主意。“沈老师,我正要去你们学校附近办事儿,要不,我送你回去?”他厚着城砖一般粗粝的脸皮说道,心中充满撒谎后的忐忑和内疚。
“那太好了,谢谢郭部长,我们走吧。”
“沈老师,能不能叫我的名字?什么郭部长,我听得这么别扭。”郭正平边走边笑着说。
“那好,你也得叫我沈云箫,不许再喊老师了。”
“没问题啊,沈老师!”郭正平响亮痛快地答道,把沈云箫逗得直乐。

他们迈步走入街区,雨稍稍密了。郭正平一点也不在意,任雨水洒落衣襟。其实他向来惧怕让他浑身旧伤隐隐作痛的雨天,唯独那日例外,走在小城细雨中,就像走在家乡春天的艳阳下。沈云箫把撑开的布伞轻轻扛在肩头,露出额前青丝茂盛,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宛若山墙上面覆盖的青苔。脑后一条长辫挥洒,像雨中的马走进江南古镇。
雨水从伞面缓缓积下来,形成几道明亮的溪流,在青石板上轻快自在地溅起烂银碎玉。青石板两侧是人来人往的各式店铺,经历了百年沧桑,那些斑驳黯淡的时光,在雨檐下的木制窗格上,仔细镂刻古色古香的花纹。店门口的檐柱和华板,皆以上好木料制成,沉稳大气质朴无华,无数风侵雨袭之后,益发彰显坚韧昭荡。

他们一路闲聊诗词与工作琐事,很快便走进校园,望见学校大门附近那几株桃树,在紫燕乌鹊清婉明丽的呢喃声里,朝着他俩一瞬间落英缤纷,飘洒万千红蕤,那婚宴上的花瓣雨,又如苍茫暮色中,晚霞染成的红杜鹃。

“郭正平,再见!”她竟已习惯叫他名字,分别时,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
“沈云箫,哎,我还是觉得叫你沈老师顺口。这样吧……”
他吞吞吐吐汗流浃背地说出刚才一路上的密谋:“这个星期天,如果天气好的话,我请你去乡下我家作客,那里紧靠江边,风景很漂亮,你肯定喜欢。你要有事就算了。”
郭正平明白,如果沈云箫说去不了,那她的心十有八九已属别人,自己只得撤了。他近乎绝望地等待着一纸判决书。
“太好了,不管天气怎样,我都跟你去!你什么时候过来?”
郭正平乐得差点儿把手里提的他老娘的药给扔了。
“九点钟,怎么样?我骑自行车过来带你。”
“一言为定,就在学校门口我们不见不散!”

郭正平见她去得远了,便手舞足蹈地哼着《敖包相会》往人武部赶,路过新华书店时,大踏步进去,不一会儿就哼着《我是一个兵》,抱着一摞儿书籍出来,准备回家好好补习。幸好那是1955年,还没破四旧,不然他只能买毛主席诗词。出得门来才发现还下着雨呢,便窜到一处店铺寻防水的包,也没寻着,只得买了点粗布,把书包做一团,抱在胸前低头挡雨,却见手里提着的药,给雨水泡得把五千年中医药暗黄的精髓全流了出来。
七 诗行纵横流大江

三天后一大早,他骑着人武部的那辆旧自行车赶往县城高中。他很少动用公家的东西,每天上下班都是走路回家,这次顾不得了,昨天下午就把它骑走,生怕给别人占用。他打算攥点钱年底到市里买一辆。八点将至,太阳打着哈欠爬到树冠接着睡觉。郭正平肿着眼眶倒也不困,只是等得心急又心悸,最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抽烟,把树上的鸟儿熏得忍无可忍,扇着翅膀不满地朝他鸣叫。

郭正平正在回想十几年前他在这所中学度过的高中三年,只见沈云箫走出校门。她身着一条蓝紫细格的布拉吉短袖长裙,衣领雪白,饱满的天庭上面扎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两只蝶结五彩斑斓,振翅欲飞。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现在还不到八点半哩。”她连郭字也省了。
这几日她经常开心地唱歌,响彻云霄,赛过百灵。孟校长便逗她:“沈老师,下学期我想让你教音乐,你看怎么样?”羞得她吐出舌头跑了。
“云箫,你好!真巧我也刚到。”洁白衬衫草绿军裤的郭正平愉快地撒着谎。他羞愧地对自己说:“最近怎么扯谎的本领,无师自通青云直上,快赶上县委的栗书记了。”

沈云箫轻快地跳上他的坐骑,出离县城直奔东北六里之遥的朝云村。农历三月中旬,公历已近五月,金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麦叶向他们涌来,被结满蚕豆开满野花的田埂,以及清澈见底昂首嘶鸣的流水,整齐地分隔。阳光从天而降,照得那些植物吱吱地发出生长拔节的声音,唤来盘旋飞舞的蜜蜂、瓢虫、蜉蝣和蜻蜓,跳跃爬行的蟋蟀、螳螂、螽斯和蝼蛄,水里游弋的鲫鱼、鲢鱼、黄鳝、白鳗,组成庞大的三军,还有两栖部队青蛙和老鳖,童年的郭正平骑在牛背上,娴熟地指挥着它们,进行攻防演习。

朝云村坐落江边,距村不远有座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长坂坡。郭正平得意忘形地冲下去,不料车闸年久失修,使出吃奶的气力也咬不住飞速旋转的车轮,只把大牙磕到地上也无济于事。在沈云箫凄厉的惨叫声里,郭正平连人带车一头扎进路边巨大的池塘,惊起一片凫鸭拍着笨拙的翅膀乱飞,像歪戴着帽子的蒋匪军,仓皇逃至孤悬水中的小小岛屿。

他慌了前蹄后爪子,不知她会不会游泳,便在水面高呼“云箫,云箫!”又一个猛子潜到水底乱摸,竟一无所获,只捞着些腐朽的斗笠和鱼篓。急得他都快哭了。
却听那个美好的声音,从岸边沿着绵绵细浪的纹路传递过来:“正平,我在这儿,看你急得!”
她笑得弯下腰喘气儿。在失控的一刹那,她敏捷地弃车逃生。

落汤鸡似的郭正平眉开眼笑地推着落水狗似的自行车,回到家,后面跟着纤尘不染的沈云箫。他爹他娘正在杀鱼剁肉,准备大摆宴席款待未来的儿媳,两个婶婶过来帮忙。
三天前的晚上,郭正平和他老娘一说,她一骨碌爬起来,病全好了,把那泡得跟烂茶叶似的药,扔到长江里让感冒的中华豚给煎服了。他爹近来身体康复,虽还不堪下地劳作,却也能陪儿子喝上几口黄酒。

郭正平跑进里屋换衣服。沈云箫便要帮厨,他娘硬是不让:“沈老师老远地跑过来,还要你做事情!”
他爹给沏了杯茶,不善言辞很是尴尬,到里面催儿子快出来。他们托人给郭正平介绍了几个对象,他一个也没看上,眼见郭正平今年三十了,急得他们团团转。

沈云箫和郭母闲聊几句,郭母正在对付飞禽,因为担心和郭母说话让她分心刀子割了手,沈云箫便站起身四下观望这座典型的江南天井小院。它由三面房屋一面墙组成,正屋三开间居中,两边各为一开间的厢房。堂屋是住宅中心,开间进深很大,与天井直接相通,光线充足清风习习。堂屋的后板是太师壁,壁两边有门通后堂,前面的几案正中供奉祖先牌位及香炉、烛台,两侧置景泰蓝细瓷花瓶和镶图铭文的青铜妆镜。堂屋正中央一张老榆木八仙桌子,环绕着六把木椅两把藤椅。
天井面积不大,宽度相当于正房中央开间,长只有厢房开间,里面种着一株杏树,花开如桃似梅,鲜红苞蕾,淡红萼瓣,而一地落英洁白如霜雪,让她看得痴了,想起元好问的词句:
“醉眼纷纷桃李过,一生心事杏花诗。”
而元好问的另外一首词,使她悲伤莫名,满地落英顿时成了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郭正平换完衣裳跑出来,望见她盯住一树杏花,走近说道:“云箫,我们到村里走走,顺便叫上叔叔和伯父过来吃酒。”

朝云村住着上百户人家,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户主姓氏大抵相同,乃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俱为五服之内的亲戚。郭正平也弄不清许多长辈该叫什么,也怕别人起哄羞他,便带着沈云箫去往人烟稀少的村子北面,眺望波光粼粼的大江,好似一条苍龙酣睡在渔船起伏渔网荡漾的苇丛草莽。黑鹚白鹳落在它的肚腹,让它在梦中开始潜入水中搜寻大型猎物,踩着江底无数被水磨光的黑白卵石。

郭正平想起上次沈云箫说到的江白石。他翻遍了几本宋词也没找着。这几日他一下班就急着赶回家,牌友们三缺一,匆忙间找了个新手,打得不欢而散。
几天来,他像儿时那样连骑在牛背上也孜孜不倦地读书,读得麦穗戴上了眼镜,向日葵眩晕了万千只复眼,柳眉儿掉光了,杏眼儿熬红了。他挑灯夜读,把家里的煤油全部用光,只好去田间捕捉萤虫,照得四壁熠熠生辉,竟比办公室的电灯还要明亮。
他的爹娘以为郭正平不愿当干部了,想在七月七日赶考。他们想:要不是那该死的鬼子,他肯定也会做个知识分子。

郭正平便问沈云箫:“请教老师,上次您说的那块江里的白石头,我怎么在书里没找到他的词?”
沈云箫笑得宛若江边卵石岸上的芦苇在江风里飘飘摇摇:“姜是生姜的姜,不是长江的江。他的大名是姜夔,别号白石道人。”
郭正平恍然大悟。他因为不认识这个古怪的夔字,便连他的词也跳过去了。现在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读过他的词,那首《点绛唇》他很喜欢,别的不大记得清了。
沈云箫接着说:“长江对岸是扬州,姜夔早年经过扬州时,写过一首《扬州慢》,最后一句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郭正平道:“这句诗好像蛮伤心的,是不是写男女恋爱,男的死了或变心了,女的痴心不改,还在天天想念他?”
沈云箫摇头道:“这首词写的是战乱后的扬州,又破败又荒凉。但这一句倒可以这么理解。不单单是对方死了或变心了,两个人活着,也都没有变心,却不能在一起的多着哩。就比如姜夔,他一生对合肥的一位女子钟情,却只好写词来怀念她。”
“是啊,牛郎织女、许仙和白娘子也是这样。不过,这都是因为万恶的旧社会。”郭正平喜欢总结。

沈云箫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轻声诵道: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郭正平沉吟片刻,说道:“这首词写得是两地相思的苦恼。我要是姜夔,不会就知道作些酸溜溜的词,而是不顾一切,先把她娶回来做老婆再说。你说是不是?”
沈云箫叹道:“世事不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
郭正平挠着头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复杂的,诗人文人就是多愁善感。我更喜欢‘铁马冰河’,‘堂堂剑气’,多过瘾啊。”
沈云箫喜道:“你读过文天祥在南京写的《酹江月》?”
郭正平自豪地大声吟道:“‘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昨天我读这首词的时候,不住地回想当年跟老于一块儿打仗。那时候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反而痛快得很。现在没得仗打了,心里头莫名其妙地郁闷,找老于喝酒又太远。最近跟你谈谈诗词,心里舒服多了。”

沈云箫心想她亦是如此,但却没说。她在南京时,曾结识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文人。但他们文字的酸腐和谄媚,让沈云箫倒尽了胃口,心想,他们要有文丞相十分之一的气节和风骨就好了。大学毕业时,她很想留在六朝古都金陵,却被分配到舟徙县,开始很伤心,渐渐地她却爱上这里安详静美、春花秋雨的岁月。

转眼日近晌午,郭正平带着沈云箫回家,路上经过叔父和伯父家,喊上他们一起吃顿饭。他的父母已把八仙桌摆成了鱼池肉林,刀鱼、鲥鱼、肉圆、肴肉、排骨、蛋饺、炖鸡、烧鸭……多得我都懒得写了,省得想起家乡的美味只好口水四流望月兴叹。肉食之间点缀着些可口鲜嫩的菠菜、竹笋、秧草、荠菜、豆苗、水芹、青菜、韭菜,百叶、豆腐、香干、素鸡,足够沈云箫吃上整整一个月。
郭母道:“沈老师,没得什么菜,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沈云箫说:“伯母,您太客气了。您要是说有菜,最少要在桌子上再摞十层吧?”
全家人大笑,郭正平便陪父亲兄弟三个吃酒。郭母给她不停夹菜,她实在吃不下了,向郭正平求救。郭母道:“沈老师这么瘦,学校伙食肯定安排得不好。正平啊,你也不送点好东西给沈老师吃。”
沈云箫红着脸说:“我才认识正平不到十天啊。”
八 扁舟相依彩虹长

饭后郭正平驾着叔叔的船,趁着风平浪静去江上钓鱼。沈云箫坐过江上游轮,但那岂是身驾扁舟一叶、亲执桂棹兰桨击空明溯流光可比。身在水光接天的浩浩大江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直想扣舷长啸不知今日何日此生何世,惟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神游星云河汉宇宙洪荒。

她坐在船头观望江景浩瀚,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郭正平坐在船尾,像台冒着黑烟的柴油机,把两支撸在水里摇得心花怒放髓海生波。他们中间隔着半圆形的船篷,以竹片竹丝编成,嵌夹着青箬,烟煤粉和桐油拌搅涂在表面防水。小船沿着杨柳芦苇岸轻快地穿行,一滩鸥鹭低低嘶鸣着掠过明净的水面,嘴里衔起大大小小的银色鱼儿。

沈云箫道:“午饭之前,你提起当年打仗,让我啊想起上个星期你的战斗报告,作得真好!跟说书的一样。但你怎么讲的都是战友?我觉得你自己的故事,可能更精彩。”
“老于是我最好的朋友,打仗比我更厉害、更勇敢,下次有空我们去他厂里玩玩。”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你的这位老于,听你的描述,他肯定像三国里的猛张飞。”
沈云箫望着长江对岸,接着说道:“六年前的渡江战役,你是不是从这里上岸的?”
郭正平摇头道:“这里不是战场。我们连队属于三野第八兵团,差不多正好六年前,我们在距离这儿西面不到10公里的江心石夜州登陆。”
“那次战斗是不是很顺利,跟摧腐拉朽一样?国民党肯定已经军心涣散了。”
“渡江的时候他们还不曾崩溃。我们的船队越接近南岸,他们的炮火就越密集,我听见子弹从面前不断嗖嗖穿过,船舷上全是洞,炮弹就在船边不停地爆炸,溅得我们浑身湿透。我们打前锋,伤亡很大,我差点报销了,老于那条船的人员伤亡达到四分之三。幸亏当时老天帮忙,刮着西北风,船速快。要不然,最少多死一半人。”

“你被炮弹击中受伤了?”
“不曾。我和三个战士站在船头,替船工挡子弹,两个小战士非要站在我前面,被我骂得卧倒在船舱。他们一个14岁,一个15岁。三个战士都被打倒了,两个掉进江里,马上另外三个战士爬起来就顶上去。一发炮弹落在后舱,把船工打死两个,两个重伤,战士也牺牲四五个,包括那两名小战士。都怪我叫他们趴得太靠后了。”
沈云箫听得心惊,掌心出汗,她爱惜地望着郭正平,明知他活着成了英雄,却依然为当日战斗的激烈而揪心。
郭正平接着说:“我只好掌舵,指挥战士和船工划船,好在离岸不远了。敌人看见我军的战船接近,就用火焰喷射器喷射,烧死好些人。我们不等靠岸,纷纷跳下水,向敌人阵地冲锋扫射,在航标灯塔附近登陆,进攻敌人的一排地堡。我前面的五名战士都阵亡了,我一边冲一边指挥后面跟进的连队,一不小心掉进堑壕里头,被四个敌人死死按住。我没得办法,只好拉响手榴弹准备跟他们同归于尽……”
沈云箫听得啊地叫出声来。

郭正平安慰她说:“没事儿。我现在坐在船上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却都被我干掉了。我一拉手榴弹,他们吓得松手就跑,我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弹砸向他们,炸死2人,剩下两个被我的冲锋枪解决了。滩头阵地拿下来以后,敌人就溃不成军了,大部分投降,小部分逃跑,我们兵团当天就解放了舟徙县。”
“那儿离你家这么近,你隔了几天去看父母的?”
“当天我们的部队一路开进,不曾遇到任何抵抗就进了县城。栗书记组织老百姓,夹道欢迎我们。得到冯营长的允许后,我带了两个战士就往家跑,老远就看见,在村口站着父母和两个姐姐。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跪到他们面前,抱着他们四个,一起放声痛哭。”

想起当日的情形,郭正平忍不住流出泪水,见到亲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爱惜的性命却是他们无价的宝贝。他掏出一根香烟点上,盯着江水狠狠吸了几大口,忽觉在沈云箫面前抽烟不太好,便随手扔掉转过头,却见她正以泪洗面。
“云箫,你怎么了?”郭正平关切地问。
“我在想,你若是被一颗子弹打死了,一发炮弹炸死了,或是跟他们四个同归于尽,你的父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在村口该多么失望。就那么一会儿,你们连十几位战士牺牲掉了,还有两个船工和四个敌人,他们的父母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心里却想:“那我也见不着你了。”
“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郭正平感慨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沈云箫脱口而出,说完了,感到有点不妥,便把头靠在船舷,避开他的目光。郭正平听着心里暖暖的,正要再说,忽见她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了。沈云箫昨晚被地上翻来覆去的月光搅得心慌意乱,而哥哥送她的手表滴滴答答地对她说个不停:“现在还是深夜。”

此时阳春三月的阳光,照得连老槐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郭正平怎么变作身穿深色对襟袄手执牛鞭的牛郎?他对她只喊了声“娘子”,她便嫁了给他。夏天,他在水田插秧,她在草舍织布;他劈柴担水,她做饭浣衣;他打渔捞虾,她渔歌唱晚。秋天一到,他们就有了四个子女,他两臂抱着两个儿子,肩膀上还坐着最无赖的,观赏满院火红的枫叶;她抱着女儿,眺望金色稻田。冬天最好,他们的子女早早入睡,面对窗外漫天飞雪,他们点亮几支红蜡,燃烧几块炭火,抚瑟吹箫,饮酒赋诗。他写的诗词平仄错得离谱,她含笑提笔,稍作修改,顿时珠圆玉润。

那个可恶的法海怎么找上门来?肯定是上个月她带学生去金山、焦山春游时,被他撞见了。法海非说他们卖的假药治好了周围村民的病,以致他的寺庙门庭冷落,没人来求他了。她觉得委曲,他们没有开药店哪。法海又说,她是个千年蛇精,专门害人。她更委曲:她明明是人,怎么成了妖精?法海三话不说,拿出个金钵,真就把她化成一条白蛇。

郭正平可不像许仙那般无用,他和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络腮胡须说话很冲的老于跑到金山寺要人。小和尚说老和尚在禅房昼寝未醒。老于一听火冒三百多丈:“这撮鸟还敢睡觉!老子去庙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法海怕他真把寺庙烧了,只好出来,说道:“郭正平,你家娘子是条蛇精,快点和她分手,不然,她会吃掉你的!”
郭正平说:“就是毒蛇我也不怕。便是被她吞吃了,我也心甘情愿。干你和尚屁事。”

他们谈判破裂,动手开打。
老于抡圆水磨禅杖,来奔老和尚。那贼秃仗着一条朴刀,只顾打来。两个在金山寺大门口放对,一上一下一来一往,五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老于杀得性起,跳出圈外甩去衬衫,浑身筋突赤膊上阵,来与老和尚决一死战。
郭正平见老于久战不下,便挺着花枪加入战团。只几个回合,那贼秃便遮拦不住,卖个破绽,拖了朴刀一路驾着跟头云,逃得无影无踪。
他和老于拱手作别,欢天喜地地抱着白蛇回家,边走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白蛇吐着信子对唱:“绿水青山带笑颜”。
他接着唱:“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白蛇扭动细腰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

法海哪肯善罢甘休,他偷偷地在长江里掀起滔滔大浪,向他们逼过来。郭正平驾着战船迎敌,摇旗鼓噪,手捻长髯提着青龙大砍刀,白蛇游到楼船上用尾巴击鼓助威。郭正平在鼓声中催动战船四面急攻,矢石如雨,与老和尚统帅的虾兵蟹将短兵接战,杀声震天。
眼看马上就可生擒贼秃,不料法海的咒语越念越响,江水越涨越高,一个巨浪袭来,把郭正平冲得无影无踪。法海狞笑着向她举起金钵,白蛇又急又慌,孤零零地在水里忽上忽下地乱窜,高声叫喊“正平!正平!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钓鱼呢。”郭正平转过头看着她笑。她醒来,身上盖着些衣服。她害羞地抬起头,望见天空已被乌云覆盖,风起浪涌,转眼大雨滂沱。他们即刻坐进乌篷避雨,风急浪高,幸而他们离岸不远,也不惊惶。即便篷船倾覆,他也能背着她凫水上岸。
乌篷狭小,他趁机和她靠在一起,她并不躲避,亦不相迎,只是心砰砰砰乱跳。大浪及时涌来,小船猛地一摇,她便扑进他的怀里,他抱住她纤巧的身体。她羞得想躲,却又不愿;他紧紧搂住,说什么都再也不放。她落泪,快要哭出声来却怕他听见;他欢欣,几乎要跃入江中游泳。他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她却认定了和他生死相许。
他们沉默地拥在一起,倾听江风呼呼地赞美他的勇气,江雨哗哗地羡慕她的果断,江浪啪啪地拍着江岸鼓掌,江雷轰轰地燃放烟花爆竹。

不多时潇潇雨歇,云开雾散天宇澄净。一道彩虹横架大江南北,连通被雨水淋湿的大麦田和油菜地,它们高擎整洁鲜艳的泪水,相依相拥,一直走到南方和北方碧朗的天边。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彩虹许久,说道:“这道彩虹多像那座虬玉桥。”
“是啊。幸亏那天我忽然想起杜甫的那句诗。其实啊,不怕你笑话,那首诗我只记得那一句了。”
“当时我心里正想着那句,就听你说出来,真是巧啊。”
“云箫,你说你也写诗填词,那天下午在桥上,你是不是有了好句子?”
她埋怨道:“对,我正在拼凑一首七律,被你打断了,直到现在也没写好。”
他赶紧道歉:“哎呀,不好意思。今天你在船上写,怎么样?我去钓鱼,不打搅你。”
她得意地说:“刚才坐在那里看彩虹的时候,我已经作好了一首。”
他迫不及待:“太好了,我想见识见识老师的大作,肯定精彩!”
“好的,不过你可别笑话我写得酸啊。这是一首七律,题目是咏虹:

江流冠冕聚烟萝,沃野长风鸣玉珂。
星宇半轮出汉月,海天一色起鲸波。
七弦错落阳关曲,五彩缤纷战地歌。
釉碗盛来琥珀酒,送君铁马踏冰河。”

“云箫,你这首写得太雄壮了!”郭正平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把乌篷顶通了,把小船掀翻了。“我还以为你的诗会学姜夔的风格,想不到你是女中豪杰啊!看你体重最多九十来斤,这首诗倒有老于膀子上水牛一样的千百斤力气。”
“多谢你的吹捧。”沈云箫非常开心。
“今后沈老师每写一首,我就吹捧一回,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呢。”沈云箫笑道:“今后再不许叫我老师。”
“行啊,今后什么我都听你的。”
“真的?”
“那还有假的?你就是叫我跳进江里喂王八,我也不说二话。”郭正平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还不跳?”

郭正平正有此意。他一个漂亮的泥牛入江,像一发炮弹,溅起雪白的浪花。沈云箫惊得站到船头四处寻找,却哪里见着人影,她急得直叫:“正平,正平!你快上来。”
岸边的鸥鹭听见,放下嘴里好吃的点心,飞到水面帮她搜寻。
好长时间也没动静,连水面的波纹也被熨平了。她慌得眼泪直往下掉。
郭正平像一颗水雷似的冒出头来,不解地望着满面泪痕的沈云箫。
九 土改杀戮种祸殃

当年冬月细雪飘零寒梅绽放时,他们热闹地订婚,在烟雨楼大排宴筵。他的战友同事、她们学校的老师,欢聚一堂都来庆贺,席间他们宣布来年五一结婚。

腊月下旬趁着学校放假,他们赶往路程遥远的南方某省会见她的家人。那时交通不便,路上花去好几天。她很少提及家庭,似有难言之隐,郭正平见她不愿说,也从未细问,直到临行前昔得知将要去的地方,竟是稻谷县榆岭镇,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五六年前,他曾在那一带剿匪,协助土改。

他跟随未婚妻,走进一所古旧安详青砖碧瓦的院落,望见堂屋正面墙壁,悬着她父亲的画像:他正是当年被郭正平宣判死刑、并亲手枪决的老地主。她的面容更多遗传自她那清癯轩举超拔湛然的父亲。她的家人并未认出郭正平。当时除了正在读大学的沈云箫以及她哥哥,他们全被羁押,好些天后才被允许去收那具头颅腐烂得像一株花蘑菇的尸体。而郭正平业已带着部队开往另一个县,继续镇压恶霸地主。

沈云箫全家人都中意郭正平,尤其准岳母,做了好些江南风味的菜肴,晚上欢聚一堂,给他俩接风洗尘。

沈母道:“她爹爹最溺爱云箫了,他要是看见你们两个,肯定开心。”
沈云箫顿时泣不成声。她想起小时候最爱在父亲怀里撒娇,父亲便教她许多诗词。有一次她生病,父亲不放心镇上只会开虎狼药的庸医,把她从家一直背到县城去找大夫,跟随的佣人阿福一个劲说:“老爷你也太惯小姐了,我背都不行啊。”高中住校每次回家,父亲总在路边等她,有一日她做功课回得晚,父亲从家跑到半道,月下二人携手同归。父亲把她千里迢迢送到南京读大学,她送父亲到车站,想不到那竟是永别。
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说道:“妈,快过年了,不要再提从前伤心的事情。哎,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过两天,我们一齐去给爹爹上坟。云箫、正平,来,我们喝酒!”
郭正平和沈云箫各自勉强举起酒杯。

沈云箫的大弟弟沈浩磊气愤地说:“都是那个郭队长害人。那个该死的姓郭的,姐夫,我可不是说你。他派人凶神恶煞地把爹抓走,第二天就枪毙了。他们抢了我家的田地不说,还把房子也没收了。”
沈母接口说:“多亏了浩宇回来到县里去找人,说他的大哥浩天,在抗战中为国家牺牲了,是烈士,这才把房子要了回来。”
沈浩宇道:“大哥读书最好。大学四年级弃笔从戎,在常德会战中阵亡。他的未婚妻妻一直为大哥守孝,死活不肯嫁人。”

沈浩天是国军飞行员,在1943年11月的常德会战中,他先击落了一架日军轰炸机,但随即他的伊152被两架96式日本战斗机咬尾。他费劲力气始终无法摆脱他们,被迫冒险引诱日机靠近。两架日机中计,加速逼近。沈浩天估算他们就要开火前的一瞬,突然翻了一个筋斗,勇敢地同日军长机迎头相对。日军长机大惊之下连开火都忘记了,沈浩天果断打开机枪一通猛射,日军长机被击中起火坠落。
他的飞机却被日军僚机击中,伊152的油箱薄弱,经不起机枪子弹,顿时爆燃成一团大火。他只好跳伞。刚刚张开降落伞,就飞过来两架日机,不顾日内瓦公约对着他连续开火,沈浩天当场血溅青天,壮烈殉国。
当地农民见了,便也不遵守日内瓦公约,把三个跳伞逃生的日军飞行员,一锄头一个解决了,连个坑也懒得给鬼子挖。他们却用门板把沈浩天的遗体高高抬起,送到国军军营。

沈家人都不由回忆起沈浩天,沈母默默拭去泪痕。
沈浩宇说:“正平,云箫来信告述我,你也是弃笔从戎,去打鬼子的。”
郭正平说:“我哪能和大哥相比。我高中没有毕业,大哥是大学生。我们为他喝一杯酒,他是我们国家的大英雄。”
沈母道:“你们几个都会写诗填词,今晚为浩天写一首,再为他喝酒,好不好?”
沈浩宇点头道:“云笛姐云箫妹,还有正平,我们就凑一首七律吧。”

原来沈浩磊和沈浩轩不爱读书,写不了诗词,而沈云笛毕业于师范大学,也在中学教书。沈母大家闺秀,颇识文字,想看看小女婿才学如何。郭正平本来诗词水平有限,现在更无心思,便想推脱,却又不愿扫大家兴致,只得说:“我作得不好,不怕大家笑话,只怕配不上大哥的英雄壮举。”
沈浩宇道:“不妨,你没过门的老婆是大诗人,到时候让她帮帮你。”
沈云箫说:“姐姐你先来,然后哥哥、正平,我来结尾。”
沈云笛吟道:
遥望常德青草冢,当年日寇逞顽凶。
沈浩宇沉吟片刻,道:
书生投笔赴国难,壮士驾机夺雁空。
郭正平努力拼凑,一时也有了:
云际搏杀流热血,遍地花开漫江红。
沈云箫道:“第一句很好,第二句对仗、平仄都有问题,我改一下:”
云翼搏杀溅热血,尸骸昂仰立苍松。
然后她吟出尾联:
战魂慷慨动星月,英烈千秋为鬼雄。

沈母赞叹不已,让沈浩宇录写,烧祭于沈浩天的灵前。于是郭正平和两个准小舅子、准大舅子、准姐夫推杯换盏,竟以一敌四,豪爽地喝得酩酊大醉,让沈云箫有些害怕。他们订婚之日,那么多战友、同事劝酒,他也没喝今天这么多。不过,她只是以为郭正平和她的兄弟一见如故心情欢畅,并未在意。
而郭正平心里明白,这是他和他们最后的晚餐了。若不是在官场呆了几年练就的高超说谎本领与厚厚脸皮,他早就爽快承认自己就是那个郭队长。他很想一辈子隐瞒,于心却极其不安:当初他枪杀了她父亲,现在却来娶走他女儿。

当晚烂醉的郭正平却一宿无眠。第二天下午,沈云箫被中学同学邀走,他借口出门买烟,独自在人群熙攘预备过年的小镇,吐着青烟白雾孤魂野鬼般游荡。一名老者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对低头彷惶徘徊的郭正平说:“你不就是当年那个有名的郭队长?”
郭正平吃了一惊,抬头望见老头儿七十来岁年纪,长得好似聊斋里头的白胡子老道,但他自称是从前的私塾先生,在沈家教过书,是他未婚妻的启蒙老师。

老头儿道:“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便不怕你们来抓,当年憋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话,今天要对你好好说说。我要是编排一句,天打五雷劈我。先说你们当年剿匪,那是做了件大好事啊。以前剿了不知道多少年,土匪总是越剿越多。还是你们共产党厉害,三下五除二就给灭得干干净净。但你们土改杀地主真缺德啊,我们当地这些地主,他们哪一个的财产,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拐骗来的?你们像土匪打劫一样没收人家的土地钱产,也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把人也给杀了?尤其是沈先生,他一辈子可真没做过一件坏事。你去打听打听,当年他家的长工短工以及下人,谁不说他好啊!沈先生对他们客客气气,从不克扣工钱,逢年过节啊,总是好酒好肉招待。他是个热心肠,喜欢扶危济困,只要力所能及。你们公审的时候,哪个有良心的会黑了心肠揭发批斗他?还不是你们找来一伙懒汉加无赖,胡乱编造沈先生的坏话,把他说得跟凶神恶煞似的。他家好几代都虔诚信佛,怎么会做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情!然后你们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枪毙了,真是造孽啊!”

老头儿问低头无语的郭正平:“郭队长,你知不知道他家两百亩上好田地怎么来的?”
郭正平摇摇头。他只管杀人,管他娘的田地怎么来的。有田便是罪恶,田地越多,罪恶越是滔天,超过一百亩就是恶霸地主黄世仁。他在部队打仗的时候,看过许多遍文工团演的《白毛女》,解放军为了穷人打天下,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天经地义。
老头儿道:“沈家原来从商,在镇上做布匹、丝绸、茶叶等买卖。虽说家底殷实,也不是什么巨富,田产不多。后来沈浩天阵亡,国民政府抚恤每位飞行员一百亩好地。蒋委员长听说他是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学生,放弃到美国留学,上阵杀敌,特别追加了一倍。我们省的商会听说了,给沈家又买了两百亩地。但沈先生卖掉一半田地,捐给政府支持抗日。郭队长,你说说看,你们应不应该抢劫人家田产房产,枪毙沈先生?”

郭正平晃晃悠悠回到未婚妻家,扑通一声,半截墓碑那样直挺挺地跪在老先生的画像面前,让一大家子愕然。他光明磊落地说:“我就是当年宣判沈老先生死刑的郭队长,是沈云箫的杀父仇人,沈老先生是我开枪打死的。”
沈云笛想要骂他,却气愤得不知从何骂起,只得怒目而视。沈浩磊、沈浩轩抢上前来,几拳头就让他在头脸上开了油酱铺子和大染坊,只差水陆道场了。从愕然中惊醒的沈云箫,泪流满面地死死护住他,说道:“你们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她的二弟沈浩轩怒吼:“打死了我来偿命!”
她哭着说:“浩磊、浩轩,你们两个先把我打死,再打死他!”
她的知识分子哥哥带着姐夫缓步上前,摇摇头流泪叹息,使劲拽开了两个弟弟,说道:“你们要是打死了他,以我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只怕全家要被枪毙。”
她的姐夫说道:“他虽然是我们的仇家,无缘无故地就把爹爹枪毙了。但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个坏人哪。”

她的母亲悲哀欲绝,颤抖得像谙尽人间所有苦难的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好长时间后,她把嘴唇咬破了才稍稍止住,望着郭正平说:“这就是命啊,逃都逃不掉。郭队长我问你,她的爹爹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非要一枪打死他?”
郭正平悔恨交加,无言以对。他镇压的可远不止沈父,还有至少二十个地主,但沈父是唯一被他亲手开枪打死的。
沈云箫跪在母亲面前抱者她的腿,失声痛哭。
沈母对她说:“我知道你和他的感情深,我不阻拦你们。但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结婚,好不好?不然我死了,没脸见你的爹爹。”
“妈,你放心,我绝不会嫁给他!”

她母亲没到两年就去世了。她兑现承诺,没有嫁给郭正平。
十 车站分别雨凄凉

郭正平在黑暗中越回忆,就越睡不着。他拉开灯倒上一杯水喝,呆坐在卧室床铺附近的桌边,望着相框里他和沈云箫唯一的一张六寸黑白合影。那是他们的订婚照。

1955年,整个县城只有一家照相馆,却门庭冷落,摄影师老袁闲得慌,在照相馆的后院种满各式菜蔬花卉。那天细雪纷扬,院中十几株红梅绽放,让前来拍照的沈云箫赞不绝口,要和郭正平在院子里照相。他二话不说,与老袁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把那套体积巨大笨拙无比的古典照相设备,统统搬弄到后院。
“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靠近些。画面真漂亮,要是能拍彩色照片就好了!”老袁钻进照相机里遗憾地说。他仅剩一只手还露在外面,高擎着闪光灯的按钮。

他们站在落满白雪的红梅旁,肩并肩靠在一起。郭正平身着一套从冯团长那儿借来的1955年现役上校草绿色军装,肩扛黄底三颗金星,上面两条红扛,头顶大檐帽,一颗八一红星闪亮。一年前,冯团长调到南京军区,郭正平和他常有联系。
沈云箫穿着大红狐狸皮裘,腰间系着一根翠碧如玉的绦带。她去南京读书之时,她的父亲特地请人定制了这套鹤氅,以抵御南京比家乡寒冷甚多的冬季。
他双手搂住她的双臂,她将头略歪,甜甜地笑了。这时闪光灯咆哮了一下炫目的亮度,被四柄镀银的大伞聚焦,将他们那一刻的亲密甜美化作永恒,封存在郭正平的桌面。

他想起那年车站分别之时,他也是这般紧紧搂住她的双臂,但二人心中无限悲伤。

那日一大早,他不顾鼻青眼肿的一张可怕的脸,提着晚上拾掇好的行李,灰溜溜地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即将逃窜出门时,遇见她母亲,沉默地望着他。郭正平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将地面青砖砸出一团红色粉末。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她说:“郭队长,听我说一句话,你再走。”
郭正平停下来,掉头望着老太太。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后,你在舟徙县要好好照顾云箫。她一个人在那里,我天天都记挂,每个晚上都求菩萨,和她死去的爹保佑她平安。”沈母认为她女儿最终还是要嫁给郭正平。她看得出来,女儿伤透了心。
“伯母,这您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看护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实在对不起您,一辈子都没得办法赎罪,这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哎,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合眼,老是看见她爹的尸首,惨啊,真惨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你,你是替政府办事,又不是报私仇、故意杀人。你不说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我又怎么能让他最最溺爱的云箫,嫁给你呢?你莫要怨恨我活活拆散你们。”
郭正平诚恳地说:“伯母,多谢你这么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得怨言,怎么会怪您。都是我自己不好。我走了,您多多保重!”

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喏大的长途汽车站只有他一个旅客。早晨天色就已阴沉,现在冬雨绵绵,连树木也忧郁起来。小镇灯火阑珊,狭窄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唯闻几声遥远的爆竹,像重病患者单调沉闷的咳嗽。有人正冒雨清除去年的对联,浅红的碎纸跟随雨水流入阴沟,转眼不见踪影。雨哗哗地越下越大,在房顶溅起雪崩的浪花,在候车室的玻璃上,流淌一条条伤感的小河。

他不喜欢儿女情长的伤感,净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人生天地间,唯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感伤,“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悲凉,“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的孤愤,以及“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豪情。现在他想起来,连最豪迈的辛弃疾,也有“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而姜夔只一句“商略黄昏雨”,便让郭正平深陷不可自拔的悲怆、无奈与无尽的黑暗。

他几乎就要跑进雨里陪着雨水嚎啕大哭,把它们愁肠百结情深义重的哭声全给比下去。他泪眼朦胧地感到沈云箫站在面前,赶忙使劲擦去泪水,只见她浑身湿漉漉地颤抖着。要不是沈浩宇打着伞一路拉着她手,只怕她要在雨中的故乡小镇分不清东南西北,掉进悄然上涨一片浑浊的啸水河中。沈浩宇劝她忘掉郭正平,说今后你若和他在一起,脑子里总会出现爹爹,即使爹原谅他,你自己也万万不会。
一路上她想起父亲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爱,惹得兄弟姐妹个个嫉妒,心如刀绞。她父亲是个书痴,遍读中国古典文史,她回想与父亲谈诗论文终日不倦,便如万箭穿心。

郭正平站起身,刚要开口,沈云箫伸手打了他一个清脆响亮却柔软无力的耳光,然后扑进他的怀中,失声痛哭。他被打得哑口无言,只嫌她手脚实在太轻,用刀子捅棍子戳才合他心意。他略犹豫了一下,便紧紧抱住她的双臂。却见沈浩宇转身离去,站到候车室门口,凝视潇潇风雨,喟然长叹。

“云箫,你别哭了。昨天晚上你不拦住浩磊、浩轩就好了。我情愿被他们打死,也不想看见你淌眼泪。”
郭正平惭愧地想起他曾愚蠢地发过毒誓:今后绝不让沈云箫哭哪怕一次。
“你昨天要是被他们打死了,我也绝不会活到今天。”沈云箫望着他脸上青花累累的伤痕,心痛而固执地说。
“你何苦这个样子,我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罪有应得。”
幸好车站的售票员老顾离得远,没听见,不然他肯定要冒雨跑到镇上派出所,找穿着一身蓝色警服的公安员来抓捕郭正平。

沈云箫使劲摇头,却无法否定这个铁一样的事实:生死相许的恋人,的确无比凶残地杀害了她的慈父。她万般无奈地问:“我们怎么办?”
郭正平冷静地说:“我不能娶你了,我们分手吧!”
沈云箫竟哭着无厘头地说:“你不喜欢我了?”
郭正平抓紧她的双手,摇头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人世间真的还有,比生离死别更惨的事情。云箫,如果现在我能为你死上一回就好了。”

长途汽车来了。分别的时刻,好似一别就是一生,再会无期,可是他们竟还将在小小的县城生活一辈子。他枯坐在只有三两个乘客的车上,隔着泪眼模糊的车窗玻璃,望见沈云箫站在雨中,她哥哥拽不动她到里面,只得打起雨伞。可是北风呼啸,雨伞又有什么用处?他担心起来,这么冷的雨天,他俩都会生病的。他想打开车窗,折腾了半天也没成功。他希望车子快点开走,可是穿着雨衣的司机爬到车顶,把许多东西扔下来,被老顾一一接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迟点上车呢。

一想到今后不能和她在一起了,郭正平又盼车子多停一会儿,但司机已气喘吁吁地登上座位,随手扔掉雨衣踩下油门,汽车便气喘吁吁地在雨中蹒跚,慢慢加速。它加速如此之慢,以至于把这撕心裂肺的过程,先拉长成一部黑白电影,再延伸为一部冗长的电视剧,主人公坐在开往除夕之夜的火车上,沿着漫长的铁路线絮絮叨叨地旁白。
火车徐徐进站,到处都是烟花爆竹,他垂头丧气,提搂着行李,走在空荡荡的站台,空得连一粒雪花都没有。
十一 故地重逢两凄惶

1957年春天,郭正平大姐的女儿订婚,他作为舅舅,准备卖点优质布料作为礼物。那天春光明媚,他想起恰好是两年前的今日,虬玉桥上遇见沈云箫,便去那处的店铺买布,顺便瞻望一眼那座千年屹立的石拱桥。

一年多来,他们不再相见,偶尔逢着点个头就走,难堪尴尬至极。他晓得她常来桥上眺望大江,痴痴呆呆地一站好久,变成固定的一道风景。因此他若去那儿,总不在桥上久立,生怕遇见她;如果她已在桥上,他便登上附近的烟雨楼酒家的楼上,一边喝黄酒,一边偷觑她一两眼。而目光免不了突然相遇,她赶紧回避,他匆匆付账下楼狼狈而去。后来他干脆避开石拱桥附近的地面,绕道而行。

郭正平心想今天她大概也会去吧。他一边走一边打定主意,准备和她谈一谈,不是求她回心转意,而是对她放心不下,九个来月的交往,他非常了解沈云箫。他大步流星走近,心头惴惴慄慄的,甚至想逃掉,下次再说吧,却听到桥面传来沈云箫与人争执的吵骂声。他大吃一惊,像只袋鼠两步就窜到桥顶,那儿已围了十几个最爱看热闹的中国人。

只听沈云箫怒气冲天地说:“赖大富,你这个无赖,老缠着我干什么!”

赖大富是县委宣传部部长,郭正平的校友,比他小几岁,高中毕业后参加舟徙县地下党,是栗树村得力干将之一,解放后栗树村推荐他到宣传部工作,不久前刚提拔成部长。有一次他去县城高中看望班主任季老师,遇见沈云箫,惊为天人。但季老师说,她正和人武部的郭正平恋爱。他只好放弃,没过多久,却发现他们不再来往。于是赖大富展开攻势,步步为营锲而不舍。沈云箫并不讨厌他,却没心思恋爱,那一年她恍恍惚惚的不知如何是好,几次都明确地拒绝了。赖大富却认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直没有放弃。他熟知沈云箫的行踪,尤其喜爱立于这座石拱桥上。今天他寻到这里,想继续努努力,而沈云箫适逢沈母病重,心情黯然,两个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赖大富姓赖,最恼人骂他无赖。他想不到一年的苦心经营竟只换得一个“无赖”,登时由爱生恨气急败坏,一时冲动失控,打了她一个耳光。虽然下手不重,她的脸上也隐隐现出几根红手印,众皆惊愕,包括沈云箫。赖大富打完立即后悔,正想道歉,他的脸颊早挨了两记铁锤般重击,顿时高高肿起,仿佛大饥荒时一口便偷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却没法嚼咽。赖大富刚看清打他的是郭正平,早被他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揪住左脚,叫声:“下去!”便头在下,脚在上,落进水里,连声“哎呀”都不曾有机会叫出来。

沈云箫惊道:“你不要把他淹死了。”
“他死不了,就是扔到长江里头喂王八也淹不死他。”
果然,赖大富扑腾几下便已上岸,水淋淋地跑回桥面复仇,嘴里骂道:“郭正平,干你屁事!你他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这个臭气熏天的蹩脚比喻,让路人掩鼻不屑。他也自觉失言,更加恼羞成怒,却见郭正平眼中露出唯有上过战场历过无数生死搏杀才会置生死于度外的亡命、凶悍和冷酷,哪敢与他拼命,悻悻而去。

但他吃了如此大亏,岂能善罢甘休。他回去找来四个酒肉知己,约战郭正平于江边。郭正平叫上亲密战友于金强,慨然赴约。芦苇地一战殊为惨烈,从陆地打进水里,又从水里打回陆地,七个人都挂了彩,好在只是比试拳脚,没动兵器和火器。他俩倒数第二次并肩作战,最终惨胜赖大富一伙。
有渔人见着,慌忙飞奔进城去县公安局报案。新官上任的骆水清局长一听,居然有流氓团伙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底下打群架,立即带上十几位干警火速前去抓捕。但见鼻青眼肿嘴角流血的五个人,东倒西歪躺坐在芦苇滩。还有两个仍在翻滚厮打,一人左手紧紧揪住另一人的顶花皮,右手只顾打,被骆局长一把拉开,正要上铐,却发现打人的是县人武部的郭部长,被打的是县宣传部的赖部长。

赖大富走后,沈云箫低声向郭正平说个谢字,转身返校,头也不回。
他只得追上前去,说道:“云箫,我……我能不能送你回去?”
她点头答应,并不看他。两人并肩走过熟悉的街道,回想往日携手同游欢声笑语,而今无言以对,唯有抬头远望斜阳草树,缓步寻常巷陌。
街头的喇叭响起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九九艳阳天》: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九九
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哪,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

郭正平关切地说:“云箫,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她却流着泪道:“我妈妈病重,上午接着浩磊的电报,我已经买了火车票,明天一大早就动身。今天心里特别难受,就到这里走走,想不到生出事情来。”
郭正平劝慰道:“伯母不会有事的,去年我看她身体蛮好的。”
她摇头哽咽道:“今年过年她已经不大能起床了。我临走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抓住我的手,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我。她还问起你,劝我不要再恨你了。”
郭正平忍不住泪水长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残阳如血,黄昏悲壮,把小小的县城熔进苍茫辽阔的背景。

第二天她魂不守舍地坐在火车上,猛然间她透过不曾关闭的车窗,望见郭正平躲在站台的人流中。她便无助地哭泣。周围的旅客询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需要帮忙?她摇头说给母亲送终,心里悲伤难忍,别人也替她难过。
郭正平见她坐在车窗旁边只顾哭,只好扔掉烟头,硬着头皮走上前道:“这一路很远,需要换乘好几次火车和长途汽车。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又不好送你。你路上小心,不要误了车次,好早点回到家见你的妈妈。”
沈云箫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不停落泪,心乱如麻,简直不想活了。

郭正平见她如此悲切,就准备上车送她回家,哪怕躲在暗处也好。这时烟鬼似的火车忽然麻木地喷出一大口白烟,打个哈欠,拽着上千乘客转身就走,全然不顾有人正在依依惜别。她看不到他了。她的眼前只有往后迅速退却的大片大片麦田和油菜地,间夹着无数陌生的村庄。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枝头雀鸟惊起,怂身飞入云际。
十二 燕园右派语国殇

不等她回到榆岭镇,沈母已经病逝,沈云箫没能见着母亲最后一面。她还没来得及从丧母的痛不欲生里缓过来,便收着嫂子的信,说哥哥沈浩宇被打成了右派。

90年代我在燕园读书时,有一次听我系白发苍苍的虞老院士,坐在烟波浩浩柳色葱茏的未名湖畔的长凳上,回忆当年:
“1956年12月31日的午夜时分,燕园灯光如昼,可容纳八千人的大餐厅打扫得一尘不染,主席台高悬着‘迎接伟大的一九五七年’,会场中心摆放着一株六米高的针松圣诞树,彩灯环绕,鲜花芬芳。马寅初校长、周培源教务长等校领导登台贺年,八千北大师生静听午夜钟敲十二响,然后我们一齐海涛般高呼:”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马校长等呼声暂歇,大声说道:‘兄弟我给大家拜年!’一位女生登台,献给敬爱的马校长一束鲜花。马校长率领学校领导,走下主席台与学生联欢。周培源教授从背后把双手搭在马校长的双肩,学生从周教授背后联上去,很快形成一条八千人的长龙,先在餐厅翩翩起舞,然后激动的马校长,摇头晃脑地迈着舞步冲出去,引领他的八千子弟来到冰封雪盖灯火辉煌的未名湖面,形成一个豪情无限青春激荡的漩涡!”
“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啊,在1957和1958年,这八千师生中竟有1500人包括我在内,被打成右派。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开除公职或学籍,发配到边疆荒野,有的尸骨无存。之后不到十年便是文革浩劫。国之精英,一网打尽,竟无一条完整的漏网之鱼。”

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就是那1500名右派之一,只因参与创办了一个“右派”刊物。他是北大化学系教员,却自小喜爱古典文学,在燕园始受五四新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影响,开始创作现代诗。他受中文系的几位好友以及学生邀请,在1957年元旦创刊《博雅塔》。他们设计的封面图案竟是“山雨欲来”:羊群正悠闲地下山,而山上草木摇曳乌云翻滚。

沈浩宇在那一期上发表了一首诗作,题目是《自由颂》,最后四行写道:

在那里夜莺与蝴蝶掀动三月的春风,
吹拂心中冰雪消融后温暖流淌的小河,
两岸生出青草,一直蔓延到田野,
麦苗和野花醒过来,跟着蒲公英唱歌。

这是他被打成右派的第二大罪状:歌颂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和思想。

兄弟姐妹中,沈云箫与哥哥感情最深,收着来信痛哭流涕,觉得这个世界的苦难一下子都压到她纤弱的肩头,她哪里能够承受。深秋时节她请假坐火车北上,去天津西郊的清河农场探视哥哥。

沈云箫望见体健如牛酷爱运动的哥哥,虽面容清癯肢体消瘦,却凛然不屈镇定自若,坚信天理昭明日月可鉴。原本沈云箫前来安慰哥哥,却变成他温言解劝哭哭啼啼的妹妹:“云箫,你放心,我肯定能活着出去。我想做的好多事情还没完成呢。你嫂子经常过来探视,带来许多美味。我在这里干干农活也好,我们心里不都装着一个田园牧歌之梦吗?”
沈云箫心道:“田园牧歌也不是这般唱法啊。”却强作欢颜,点头称是。
“对了,几天前我遇见一个刚刚押解过来的大右派,名叫郭正东,是北师大鼎鼎大名的古汉语学教授。”
“他是郭正平的哥哥吧?”沈云箫非常惊讶。郭正平总提起他,但她从没见过面。
“正是他的兄长。”

郭教授在“引蛇出洞”时傻乎乎地中了“阳谋”,天真浪漫满腔热忱地给党和政府提出太多宝贵意见,多得以至于成了‘极右分子’,至今没有平反。如果沿着京沪高速北上,沈浩宇算是规规矩矩靠右行驶,郭教授大概把车已经开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不明白当时中国非要学英国只准靠左行驶,谁沾着那“右”字一点边,就要抓起来狠命批判。

沈云箫想起郭正平,怔在那里,心头乱糟糟的理不清思绪。
沈浩宇接着说道:“我和郭教授关押在一处。他比我年长十多岁,眼睛高度近视,身体也差,哎,不知他能否度过这一劫。我趁机向他请教古典文学,大有斩获,他不愧是北师大的名师啊。呵呵,打成右派也不全是坏处。我们也说起你和郭正平。他替弟弟向我们全家道歉,希望你能宽恕郭正平。”
沈云箫望着哥哥说道:“妈最后也让我忘记心头的仇恨,但一想起爹,我就做不到。我可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扈三娘。”
沈浩宇心道:妹妹想把郭正平改造成会吟诗的强盗头子林冲,却不料他是黑李逵。

“是啊,妹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只是一款致命的武器,不是罪恶的杀人犯。去年我读《马太福音》,有一节说‘要爱你们的敌人’,深有感触。”
沈浩宇暗想:现在我们的政府对“阶级敌人”实在是太恨了,唯独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仇恨方能与之媲美。
“哥哥,你信基督教了?”
“恰恰相反,我反对基督教。但基督教并非一无是处,某些教义非常好。”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
“因为基督教的一些基本教义,会导致宗教狂热。任何一种狂热的信仰,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好的宗教信仰,应该像明月照亮山谷,星光拂动池塘。”
“就像我们读优秀文学作品,尤其古典诗词的感觉,是不是?”沈云箫问道。
“妹妹,你说得太对了!我认为可以用艺术之美代替信仰,而最美的艺术是诗歌。哥哥知道你自小喜爱诗歌、崇拜英雄。你在少女时代,曾幻想与一位辛稼轩式的诗人英雄,一起过书剑飘零的生活,不愿嫁给凡人。但辛弃疾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一个,现实要比美梦严酷乏味得多。”

沈云箫想起初见郭正平时的惊喜,而沈浩宇清楚,外表柔弱的妹妹,内心却有国人罕见的刚烈。他继续劝她:“郭正平虽然读书上学没我们多,但精神气质接近,我与他交往的时间不长,却感到一见如故。你不要再犹豫了,要么嫁给他,不要老想着爹。要么赶紧重找一个,把他忘掉吧。”
“那么你忘记岳一楠没有?”沈云箫问道。

岳一楠是沈浩宇大学时代的恋人,他们在北大社团集会时认识,相恋也不到一年。她是历史系岳教授的小女儿,1948年12月全家与胡适诸人一起,坐飞机离开北京去往南京,最后到达台湾。临别之夜,他们紧紧相依,站在未名湖畔,无可奈何地望着天上和水中的两个月亮,两个人差点跳进湖里去捞那浑圆明净的物事。
而远方不断传来枪炮声,整个北京城已被林彪统帅的百万大军重重包围,真好似“黑云压城城欲摧”,月光照甲鬼神惊。三十万守军龟缩成一团,面对空前强大的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那几千门火炮,斗志全无,只等傅作义下令,好缴械投降。
老蒋在抗战中一直头脑冷静,与狂妄而强悍的日寇周旋八年,取得惨胜。但他在解放战争中却用人失当,昏招迭出,妄想一口吞掉对手,结果不到三年便惨败。

沈浩宇叹息道:“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他对妹妹说:“忘记又如何?不忘记又能怎样?我和你嫂子不是生活得很好么。”

30年后,他和岳一楠暮年重逢于未名湖畔博雅塔下。明月湖水一如当年,二人却已满头白发,儿孙绕膝。岳一楠走后,他心绪难平,写下几首诗,其中一首有这样几句:

谁在暮色里回首
谁就变成半截墓碑
守着墓床上永远沉睡的
冰冷的骨灰

他在另外一首中写道:

如果分别的时间不够长久
我们就没有资格重逢
最好是在弥留之际
望着彼此的白发入梦
十三 无奈秋夜问穹苍

沈云箫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思来想去二十几个小时都不曾合眼,最后决定去找郭正平,以告诉他郭正东被打成右派为由。第二天她仔细梳妆打扮一番,穿上红底金花对襟袄,一头乌发盘成一个髻,插上一枚白玉镂雕如意簪,下午上完课后直奔县人武部。经过那片老街时,却发现郭正平拉着一位年轻女子的手,从供销社出来,说说笑笑地直奔烟雨楼酒家。

她是供销社的一位女售货员,郭正平的母亲托人把她介绍给儿子。自从他和沈云箫分手后,他的父母长吁短叹,问清原委后,老头子气得打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两年后,郭正平已三十二岁,郭母只得到处托人打听,最后郭正平的姐姐物色到一个理想人选,姑娘名叫秦晓菊,是她丈夫的弟媳妇的表叔的小舅子的姨侄女的小姑子的一位表妹。郭正平无意婚姻,无奈娘老子死催,他只好去相亲,心生一个一箭双雕绝妙无比的下下策:他要让犹犹豫豫的沈云箫死心。国庆节前后他们开始约会,他常带她沿着县城大街和虬玉桥溜达,让秦晓菊心花怒放。那日他拉着她手一出供销社的大门,就感觉到了不远处的沈云箫正看着他们,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咬咬牙故意大声说笑偏要气她。

沈云箫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慨叹命运如此不济。她失魂落魄地逃回学校,站在叶落净尽的桃树下,回想那年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今“桃之落矣,其黄而陨”,连诗意十足的黄叶也被学生们清扫得不知所终。深秋孤独的夕光,浮在光洁灰白的树枝上,给枝头的鸟雀披上冷艳的围脖,好让它们停止歌唱。喧闹一整天的校园,逐渐寂静,预备黑夜降临。

她去食堂买回饭菜,却未感饥饿。她回忆起每次和郭正平吃饭,他总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恢宏的食欲博大的食量连饿死鬼也自愧不如。后来在大饥荒最难挨的1960年春末,她差点成了饿死鬼。那天晚上她饿得满天星斗,浮肿得像个雪人,恨不得把那轮月亮煎了当菜饼吞食。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不久,被啪的一声惊醒,月亮形状的一袋稻米,从她因为饥饿乏力而未关严实的窗户爬进来,重重跌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她起身跑过去,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灵活地翻过学校的围墙。

她从书架拿起一本书,发现里面有张檀香木做的书签,上面写着“沈云箫是我老婆”七个笔力遒劲的墨字。这大概是他在她宿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那年秋冬,他几乎每晚都来这里,她批改学生作业、作文,他阅读她汗牛充栋的藏书。时间滴滴答答的好生安宁,秋风萧萧瑟瑟的好生充盈。她一会儿回忆,一会儿幻梦,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笑容。她提笔却写不出文字,他在那儿大声朗读她写的诗词。她拿起箫管却吹不出乐曲,他默默聆听她吹奏《凤凰台上忆吹箫》。她打开围棋盒却摆不开棋子,他狰狞地笑着追杀她的大龙,浑然不觉自己黑压压的一大片棋只剩下不到两口气,也就是一口气。

再呆在屋里她只怕要精神分裂,只得披上浅蓝布袄走出宿舍。学校操场上升起月亮,照得整个世界晶莹剔透,漫无目的地陪着她一起辽阔地悲伤着。她叹道:江南秋夜竟是如此美丽!树木沾满水银一样的回忆,就静止了,风也吹它们不动。枯草怀抱水晶一样的泪水,就睡着了,蟋蟀也唤它们不醒。而灯火明灭,星空明灭,书籍里的文字明灭,史册里的兵燹明灭,一切恍如昨日。唯有河汉是黑夜清晰的裂缝,岁月的全部含义,让漫步者在秋夜漂泊随遇而安,直到慢慢走进生命流光溢彩的伤口,也就走进人生的黄金秋季。

她渐渐平息,望着残缺的月亮,心想苏轼为什么会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一生的遭际与我的大不相同啊,但这句词却仿佛为我而写。
她又默念:“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嗯,姜夔的身世倒是与我颇有相似之处。他的一生布衣飘零转涉江湖,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一不精,而我的隶书练了许久,也还没有多少气魄和神韵。姜夔一生念念不忘的那位合肥女子,不管她的身世如何,定然忧伤以终老,我却宁愿一辈子如此悲情,也要与他琴瑟诗酒相逢,哪怕只有短短半日欢愉。

忽听对面传来人声:“沈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散步?”
那是教英语的高老师。他暗恋沈云箫两年了。最近她的愁苦烦恼,自然逃不过那双默默关注的眼睛。
“高老师,你怎么也还没有休息?”
“今晚月亮照得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碰巧撞见你了。”
“我也是。高老师,我回去了,明天见。”
“那好,明天见。”

他迟疑了一下,追上去说道:“沈老师,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说你最近一个月,上课恍恍惚惚的,老写错字答非所问。你是我们班学生最喜爱的老师,连我这个班主任都远远比不上。他们很关心你,让我询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他们帮忙?”
“对不起,高老师,我……”她忽然崩溃了,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年,沈云箫和高崇德准备在农历二月十五花神节结婚。二月初九他们发出请柬,遍邀亲朋好友。县城不大,几天后这消息被人武部的谢峰至,从他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那儿必然地偶然得知了,马上告述郭正平。

他如释重负,因为最近秦晓菊老是缠着他订婚。当晚他和秦姑娘见面时,一五一十全部告知。他虽问心有愧,但除了拉了她几次手,没占别的便宜。他等待暴雨雷霆,之前特意把脸颊洗得格外干净,生怕打脏了姑娘的手。可出乎意料,秦晓菊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虽然伤心透顶,却一点也没责备。回去后她左思右想,觉得该把实情告述沈云箫,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县高中。

郭正平望着洒泪而去的秦晓菊,万分愧疚,琢磨了一宿也没想出好法子来赔偿她的精神损失。第二天他吃过午饭,正和刚来人武部工作不久的谢峰至下象棋。他棋艺不算精湛,但杀臭棋篓子谢峰至如探囊取物瓮中捉鳖九拿十稳。不料谢峰至不知怎的功力大增紫气大盛,他怎么也看不住手里的车,老是被左抽一个右抽一个,眼见手下败谢峰至唱着得胜歌敲着凯旋鼓,连赢三盘,他急得两眼瞪得像牛卵子。这一盘他稳住军心,恢复了部分棋力,顿时大占上风。
郭正平拿起车嘿嘿冷笑着,正准备闷死谢峰至,却见沈云箫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郭正平,你这个混蛋,你干嘛骗我!”

下棋的谢峰至和观棋乱语的众人,赶紧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办公室里只剩下满脸臊得通红的郭正平和恼得通红的沈云箫。
他绵羊般温顺地低下脑袋,结结巴巴地道歉。
她抛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明天我结婚。你若来,我便嫁给你!你若不来,我就嫁给他。”
十四 月圆酒淳枉断肠

郭正平深情地对着相框里的沈云箫说道:“云箫,我晓得那天你内心的矛盾,我怎么忍心再让你痛苦地抉择?我没得资格与你生活在一起啊!”
他钦佩自己关键时刻的理智,没被情感所控制。他打开一瓶在桌上陪着相框站了将近一年的洋河大曲,随意找来一只大碗倒入半瓶,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像在夏日啜饮井水。火辣的酒精沿着偾张的血脉,焰腾腾地窜进大脑,一通拳打脚踢,把他掀翻在床,终于产生些许睡意。

他许久没有痛饮了。沈云箫去世以后,他近乎滴酒不沾。而最后一次狂醉,是在她结婚的那天,他抱着一坛百年陈酿去找他的亲密战友于金强,我的舅爷爷,绰号于大牙。
那日于大牙正端着茶杯,吹嘘他无尚光荣的作战史。他的茶杯比一个药罐子还大,一次至少可以泡半斤茶叶末子。他喝了一大口比砒霜还苦三分的茶水,对着保卫科一干爱听他吹牛超过王少堂评话的众人,说道:

“你们看的什么鸟《平原游击队》,全是瞎说八道。鬼子那么容易打,他们能在我们中国横行八年?我入伍的头一年,跟鬼子狠狠打过一仗。那个辰光鬼子已经不行了,没得一年就投降了。但是他们照样还是蛮结棍的,他们手上有大口径的重炮,轰起来地动山摇,一眨眼功夫我们连的阵地就全被砸烂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朝我们拼命扫射投弹,狗日的真个是肆无忌惮,欺负我们没得防空武器。我们人虽然多,但是在白天不敢进攻,守住阵地就不错了。”
“我们打了一天,就快黑了,小鬼子嚣张得一塌糊涂,居然在阵地上头杀猪宰牛,大吃大喝起来。鬼子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不像我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饿得要死都不跟老百姓要东西吃。彭团长火冒三丈,把四个营长都叫过来,跟他们商量,趁鬼子吃饭我们进攻。营长们一听,都开心地哇哇叫:‘今天夜里头老子就是把命送了,也不能让小鬼子舒舒服服地啃猪蹄。’”
“我们团立即冲上去,鬼子万万不曾想到,撂下锅碗拿起枪就反击,跟我们乱七八糟地杀在一起,打了一夜都不曾分出输赢。天快亮了,我们跟鬼子都吃不消了,双方稍微分开来一段距离,躺在地上休息准备再打。突然听见天上飞机响,鬼子士气大振,我们新兵都慌起来。彭团长拔出手枪来大喊:‘不要怕小鬼子的飞机,我们冲上去,他们的飞机就没得用了!’”
“我们爬起来又跟鬼子打。果然,鬼子的飞机绕着我们打转转,不敢投弹或者扫射,生怕打死自己人。我们的子弹早就打光了,只好跟鬼子拼刺刀。鬼子拼刺刀一味得硬气,从来不开枪,不像我们,刺刀、子弹、手榴弹最后牙齿、拳头、腿脚一起上。我们拼刺刀也拼不过他们,鬼子老拿活人练刺刀,伙食又好。当然了,我不怕他们,那天夜里头我戳死鬼子好几个。我们仗着人多,终于把他们打跑了。我们的编制全乱了,我和战友郭正平组织了一个战斗小组,开始有八个人,鬼子被打跑后,只剩下三个,又饿又累都要瘫了。正好发现鬼子炊事班烧好的猪蹄。这可不算违反纪律,就是违反老子也不管了。我们一人一个猪蹄,吃得太快差点把自己的手也一块堆啃了。”

于大牙端起药罐子又灌下一大口砒霜水,清清嗓子,正想接着吹,抬头看见郭正平,惊讶地说:“大平,你怎么来了?又找我去打架?上回打得太过瘾了。”
那一战他惨损两颗槽牙,后来到县医院补上了。
“不是,我最近买了一坛子好酒,特地搬过来跟你喝个痛快!”他高高举起比炸药包的体积还要硕大一倍有余的一坛子新丰酒。
“大平,你从县城扛过来?也不嫌累得慌。走走走,去我家,还是到郑瘸子那儿?”
“去郑瘸子那儿好,就我们两个。不过,我们还是先得给嫂子打声招呼,今晚肯定睡你们家地铺了,你再找几个准备抬我们回去。”
“好好好!醉死了都不要紧,我们干脆就睡郑瘸子那儿算了。”
于大牙抢过郭正平的酒坛,吃惊于它的重量,差点把他的手腕给弄折了。

当晚,二人把一坛酒喝掉七八成,冷盘热菜几乎没动。郭正平摸出一盒飞马,扔给于大牙一根,自己也斜斜地叼上,却半天也点不着。郑瘸子见了,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俩点烟。
他用酒碗敲着酒桌,吞云吐雾地醉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于大牙道:“大平,从前没见你还会吟诗啊。对了,有一回我们去打鬼子,临行前唱完了军歌,你自告奋勇唱了什么满地红,蛮壮声威的,至少让我们多杀了一百个鬼子。”
郑瘸子说:“那是满江红。青天白日才满地红。”
郭正平歪着头颅,荒腔走板地大声吼着: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于大牙叹息道:“哎,可惜秦桧害死了岳大帅,不然就把黄龙府给打下来了。”
郑瘸子道:“打下来又怎样,还不是兔死狗烹,都没得好下场。”
郭正平道:“说得对头得很。我们就应该死在战场上,省得现在‘借酒浇愁愁更愁’,可怜白发生了他妈的一头!”

于大牙和郑瘸子感同身受,便倾那坛酒来吃,抱着碗一饮而尽。再要倒时,酒却尽了。瘸子点着油灯到处寻酒。于大牙跑到院子里去呕吐。
郭正平望着黑暗的饭店,只有几支蜡烛替人垂泪,郑瘸子的老婆信佛,正给佛龛上香。他便举着空碗代替月亮,酒气熏天地摇头晃脑道: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他想起那年冬月十五,舟徙县白日飞雪飘飘,晚间雪霁月明。最爱雪的沈云箫,早早叫上他,在宿舍对饮。
“正平,下周我们就订婚了,我真开心。敬你一杯!”
“娘子,该小生先敬啊。”郭正平一饮而尽,却嫌杯子甚小,喝葡萄酒太不过瘾。
“这九个多月是我在舟徙县最愉快的日子。尤其最近,每个晚上你来陪我改作业,我特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好像跟书本苦大仇深似的,眼睛瞪得溜圆。”
“娘子取笑我了。你的书太深奥,有些字我不认识,又怕查字典,只好使劲儿猜。来,咱们喝酒,你一小口,我半碗。你在煤油炉上做的几个菜,口味真不错,就是锅子太小,才炒这么一点儿,几筷子就没了。”
“以后我买口特大号的铁锅,每个菜都炒上装尖一大海碗,随便你饕餮。”
“有劳娘子辛苦,谁让你嫁给一个酒囊饭桶。”

沈云箫乐了,便把酒杯饮尽。郭正平不甘示弱,他的酒碗立刻一滴不剩。
“云箫,你吃得太少。能吃身体才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你看,赵王试探廉颇,不是叫他举石担子耍大刀片子,而是先要看看他的饭量大小。”
沈云箫笑靥如花:“正平,你说得对。你的气场强大,原来是因为吃得多。看来那些气场宏大的诗人,个个腹为饭坑,肠为酒囊。”
“那是啊。吃饭吃得多,一般不好意思写,太俗。但他们都自豪地吹嘘自己是酒鬼投的胎。‘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肯定是酒鬼。”
“杜甫也是酒鬼,他说自己‘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这形象不大像忧国忧民的诗圣,倒像你了。”
郭正平便给他俩斟满酒,二人豪气冲天地喝起来。

“我的形象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我的形象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郭正平调侃道:“不对,你的形象应该是:‘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沈云箫笑道:“那你的形象应该是:‘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娘子妙极!去年我在老于那里,的确喝得松树下面醉倒,我抱着树就睡觉,连老于都拽不动。”
沈云箫笑得气喘吁吁,示意他歇会儿再说,她夹了雪菜豆腐正要入口。他却道:“娘子你要做大诗人,可别听孟老夫子胡说什么‘空乏其身’,而是要首先练饭量,比老廉颇还能吃。然后练酒量,赛过那李太白。”
她只得放下筷子,嗔怒道:“你还让不让人吃了?!”

一瓶红酒转眼没了。郭正平大呼不过瘾,沈云箫早已醉成了红霞杜鹃,拉着他出门赏雪。雪地月光古旧如陈酿白玉腴酒,弥漫着青松翠竹水墨丹青描画的醉意,几株红梅映着月光,睁开邶风般洵美的眼睛,瞻望生死契阔海誓山盟。雪从枝条飘落,粘着潮湿的月光,千万朵清寒便袭上他们的脸颊,又被流星吹拂于天际。而明月柏舟般以敖以游,耿耿不寐,他们真想泛彼柏舟,穿过雪地那片空濛如幻的小树林。

郭正平吟道: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沈云箫道:“今晚的雪月之景,最是配得上姜白石的这首词。古人说的风花雪月,都在眼前:北风吹着雪,梅花映着雪,月亮照着雪。”
郭正平道:“是啊,你看还有河水和柳树。”
沈云箫吟道:“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郭正平打油道:“明月携娘子,清风共赋诗!”
沈云箫笑道:“你这两句虽然有点打油,但平仄居然全对,和晏几道的那两句词,恰好凑了一首五绝。”
郭正平说:“跟着娘子这么久,我就是一只猴子大概也会写诗了。”
沈云箫明眸似朗星,笑靥如红梅:“你不是孙猴子,而是那个会写诗的豹子头。”

郭正平笑呵呵地说:“你太恭维我了,我也就会个打油,讨你开心。云箫,还是你来凑一首五言绝句吧。”
沈云箫沉吟片刻,便已有了: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明月琼芳婉,清箫玉岭凄。
霜星流皓宇,河汉漫银堤。
醉问瑶台夜,悲鹄何处栖?

郭正平道:“你这六句凑成五律了,写得真有气魄,只是让人有点伤感哪。”
沈云箫叹道:“每次我看到的景色越美,就越想流眼泪。”
郭正平挽着她的手道:“你啊,真是多愁善感的命。今后我天天陪着你,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吧。”
“你就不能让我总是开开心心的?”
郭正平便赌咒发誓:“云箫,今后我绝不让你伤心一回!”

郭正平再也忍不住泪水,望着饭店门外树梢上浑圆的孤月一轮吟道:

“林月冰洁,江南雪地思俦侣。
雁飞鹄伫,恋恋梅花树。

虬玉桥边,白水琼英渚。
涛声叙,苦情无数,过往人间路。”

这是在那个雪月之夜,郭正平离开后,沈云箫伏案灯下作的一首《点绛唇》。

郑瘸子找来一瓶酒,眯缝着眼在油灯下开封。于大牙呕吐完毕,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准备再喝上一遍。于大牙望着在回忆里痛苦不堪不能自拔的郭正平,拍拍他的肩膀道:“哎,大平,我知道你为什么今天找我喝酒。你和她怎么回事?她变心了,不要你了?”
郭正平用手臂支撑着脑袋望着桌面,摇摇头。
于大牙道:“那是你变心了,看不上沈老师了?”
郭正平的头摇得更厉害,跟拨浪鼓似的。
“妈的,你们两个家伙都不曾变心,肯定是老天爷他变心了吧?”

郭正平这才点点头,说道:“今天是她大喜特喜的日子。老子我特地跑来找你于大哥喝、喝、喝喜酒,知、知、知道吗,老于,这可是喜、喜、喜酒,喜酒啊!咱们祝贺沈云箫和高崇德白头偕老宝贵双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说完,他像一面旗手被击毙的战旗,轰然倒下,酒水从口鼻喷泉似地涌出来,被泪水稀释以后,淹没了整个酒店的地面。
十五 火红年代铁炼钢

我看过一部老电影《火红的年代》(又名《钢铁洪流》),讲述1962年,上海某钢铁厂的工人阶级坚持走自力更生的道路,与白厂长依赖进口合金的保守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炼出了争气钢。实际上刚刚吃饱肚皮的1962年根本火红不起来,1958年才是真正“火红的年代”。据县志记载,那年春天农业大跃进,社员们十天十夜不睡觉,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点子,把亩产从几百斤火速提高到几千斤。夏天工业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又将钢产量火速提高了十多倍。秋天全县人民便火速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实现人民公社化,顺便把尤塞恩·博尔特跑路的速度记录也提高了十多倍。

单说炼钢。8月21日晚8时,舟徙县举行广播誓师大会,县委书记栗树村作报告,号召“苦战4个月,产量翻6番,全民大炼钢铁、大办人民公社”。9月中旬,钢铁指挥部成立,他亲任总指挥,在全县建了1000多个土高炉,将近一半坐落在县城北面的江岸,以便船只把附近山上的各种矿石运来。一时间全民上阵风餐露宿,不分昼夜烈火熊熊,把能见着的树全砍了烧火,把能收集的铁器全部炼钢。这是由于本地的矿石含铁量太少,无法炼出一块生铁,为了完成指标,只得让老百姓献出所有含铁的器具。

12月中旬,大决战的时刻到了。栗书记六天五夜没合眼睛,装上两只长耳朵就活脱脱一只兔子。他压力山大。舟徙县在历次运动中都非常落后,被几次批评。在“镇反”中邻近几个县都抓了几百个反革命,他才抓了几十个;“反右”的指标是5%,他完成了不到1%;“农业大跃进”中,别的县亩产都在万斤以上,本县最高才三千斤,就连后来在大饥荒中饿死的人数,竟也比邻县少出许多。

在战争年代,栗树村是我们县的传奇英雄,打日伪除奸细送情报,多次护送陈毅、粟裕、陈丕显、谭震林等新四军领导人纵横江南江北。现在他却深感力不从心,这次炼钢如果不能赶上邻县,他就得靠边站。今晚是最后的疯狂,省市领导明天一大早就要来验收钢铁产量,他把县城里能喘气的都召集来了,包括郭正平和沈云箫,要大干快上,他恨不得自己跳进炉子里好多炼几公斤钢交差。

郭正平是炼钢指挥使之一,站在人武部的高炉旁,望着大江两岸火光冲天,把江水都煮成了钢汁,好似孙猴子调来一柄假芭蕉扇,扇得遍地大火,把猴屁股上的毛都烧光了。他学过高中化学,清楚这是瞎胡闹,炼不出一块合格的钢。自从九月中旬,农村青壮年全部拉去炼钢,地里的庄稼没人管,明年一个个都吃什么?难道啃他们炼出来的牛粪一般的铁疙瘩?他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这个时候谁敢反对炼钢,岂不要被批倒斗臭大卸八块?他也好几天没睡了,刚躺下就被一阵锣鼓和鞭炮惊醒——宣传部长赖大富率领秧歌队,正在鼓舞士气。

他想起一年前大概这个时候,他收着沈云箫一封短信,告述他哥哥被打成了右派。他慌忙北上探望大哥。郭正东面黄肌瘦,眼镜子几乎覆盖了他半张脸,但精神状态尚好。郭正东告述他,多亏了沈云箫的哥哥沈浩宇照顾。然而一年后,郭正东因为罪行极其严重,被押往大西北服刑。

郭正平见过沈浩宇。于是他探视完自己的哥哥,又见她的哥哥,深表感激。
“沈教授,多亏了你仇将恩报,照顾我的哥哥,不晓得怎样谢你。”
沈浩宇摇头道:“这没什么。我现在是你哥哥的学生,向他请教古典文学,算是执弟子之礼。我问你,你和云箫现在怎么样了?”
“我临走才晓得,她和他的同事高老师正在谈对象。”
“我知道你念念不忘云箫,可惜了一段大好姻缘。”
“谢谢你不记恨我。”
“哎,要说不恨也是撒谎,但我现在恨的不再是你。等我出狱,若有机会,我们要像上次那样尽情一醉!”沈浩宇慨叹他和妹妹那轰轰烈烈的初恋,竟都悲情谢幕。
“干嘛要等出狱?咱们今天就喝个痛快。”

郭正平一溜烟跑到农场外面的市镇,买回一瓶二锅头,一袋花生米,两只酒杯,还有一条红牡丹,塞给看守。看守便好说话了许多。
“沈教授,今天先让我敬你一杯!”
“好,我也爱酒。今天我们在狱中一醉方休,与尔同销万古愁!”

看守所外面,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会儿就吞没了整个农场。

郭正平从清河农场回到县城,一直闷闷不乐,有时候心痛得真想找把解腕尖刀,把它给剜出来扔进宝带河。他发现沈云箫恋爱之后,不再去虬玉桥观望大江。于是那里成了他的地盘。冬去春来,有一日他得了优秀干部勋章,奖品是一瓶红酒。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居然和那个雪月之夜他俩喝的一模一样。下班后他漫步到石拱桥上,望着宝带河无言地汇入滔滔江流,举起酒瓶,独饮昏黄。

突然身后响起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正平,你在这儿喝酒,也不叫上我。”
他回头望见秦晓菊河水般秀美生动的笑容。几个月来,她数次去人武部找郭正平,他却不好意思面对她,躲了起来。
他尴尬地对她笑道:“晓菊,你好!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真的?你几个月都不睬人,可我晓得你最近心里头不好过。”
“我对不住你。我是个下三滥的骗子,这两个月,我真的没脸见你,只好躲着,你肯定恨死我了。”郭正平心想:我为什么老是遭人恨哪?
“嗨,有什么对不住的。”晓菊真诚地说:“正平,上次我很伤心,却不恨你。我等你,直到有一天你可以忘记云箫姐。不忘记也不要紧,我只要你心里头的一小块地方,其他的还归她,好吗?”
他被秦姑娘感动了,认真地注视着她,惊讶地发现她的长相、身材,甚至那盈盈笑意,都和沈云箫颇为相似,自己从前怎么一点都没留意到。

“正平,我们下周末去金山寺逛逛,怎么样?不要老是愁眉苦脸的像一只去年吃剩下来的番瓜。过去的事情就算了,老想着它做什么。几天前我看见云箫姐,开开心心地和高老师拉着手逛店。”
“好,我答应你去金山玩,干嘛不这个周末就去?”郭正平爽快地答应。
“太好了。这个星期天不行,我要去扬中走亲戚。不早了,我要回家做饭,再见。”

秦晓菊灿若云霞地转身迈开大步就走,却想起他原是个骗子,便不放心:“正平,你不好再骗我。上次我都伤心死了。”
郭正平羞愧地说:“晓菊,我要再骗你,你就把我捆起来丢进江里喂鱼。”他考虑得周到,若是不捆上,他能从江里游到东海去,把宝岛台湾夺回来。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郭正平举起酒瓶,一口饮尽。他凝视空瓶子良久,然后把它抛进宝带河内。酒瓶张开嘴巴咕咚咕咚地饮下一肚子河水,便沉入河底的淤泥。

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两天后秦晓菊坐的轮渡,因为严重超载,遇上江面暴起的风浪翻沉,只有不到十名幸存者,其中不包括她。郭正平站在出事地点不远的江边,像一块饱蘸江水的乌黑冰凉的礁石。从此他不允许父母再找媒人。

现在接近子夜,郭正平困得脑袋嗡嗡乱响,好似一大团蜜蜂稀里糊涂地错把他的头颅当作巢穴了。他正要躲进高炉后面的草地打盹,忽闻他安排在不远处的县高中的高炉群一阵大乱——沈云箫出事了。

那天婚礼,她好生矛盾:既盼着郭正平来“抢亲”,上演一出逃婚大戏,那肯定会轰动整个舟徙县;同时又怕他真的跑来,她却不肯背叛高崇德,也无法每天面对杀父凶手。直到进了洞房,她还在犹豫,把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高崇德,再灌上几碗黄酒。他便烂醉如泥,开心地躺在婚床上呼呼大睡。

她红烛高照红袖飘摇地自斟自饮,提笔饱蘸砚台上的泪水写道:

今夜红烛垂泪,只为好花圆月。
双喜映窗格,同醉燕歌千阕。
声切,声切!枝头杜鹃啼血。

然后醉倒在床下。

婚后的生活,平静安逸,高崇德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了,细心体贴无微不至。她和郭正平在一起的短短九个月,好似凤舞九天,心却悬着,不知为何总感隐隐不安,连那个雪月之夜也无限伤感。而和丈夫在一起,人间所有的恩爱仿佛俱在手边眼前,今生若此,夫复何求?但“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莫名的忧伤,不时让她偷偷落泪。

春夏之交她怀孕了。他欣喜若狂,不让她做一丁点儿家务。大炼钢铁的最后几夜,高崇德和校长都让她呆在家里休养,反正学校不上课,炼钢也不少她一个大肚子孕妇。可是她的家庭背景使她常如惊弓之鸟:她不仅有恶霸地主父亲、右派哥哥,还有国民党少将叔叔、还乡团团长姨父、现行反革命的舅舅、共产党的叛徒堂哥、投机倒把的表哥、坏分子表弟,简直就是黑五类的集中营。

她实在害怕今后别人抓她的小辫子。学校里的好些知识分子,“反右”时批斗起人来手段高明,办法刁钻,纪校长都差点遭殃,让她不寒而栗。她觉得还有将近两个月才临产,应该没事,却不料累得动了胎气,流产在即。高崇德背起她就走,在几位老师的护送下,赶往县医院。但学校高炉距离县城超过四公里,他怕是背不动,也来不及。

郭正平揉揉惺忪的眼睛,连打几个哈欠,却见炉火照着沈云箫那已被汗水湿透了的苍白的脸,高崇德背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赶,四个老师跟着,周围人群议论纷纷。之前郭正平就预感到,如此不顾一切地野蛮炼钢,迟早要出事,因此他把县城高中的土高炉,安排在人武部的附近,远远望见沈云箫挺着大肚子作后勤,晚上都没得觉睡,心中暗自担忧。

这时他一下子睡意全无,冲过去大声问道:“高老师,沈老师怎么回事?”
“沈老师怕是要提前生小孩了。”一位女教师回答。
“你们等一下,我去找车子,司机小丁就在附近。”他慌急慌忙地推醒小丁,朝他们叫着打手势,好坐县委的吉普车进城。车子小,只能坐四个人,他和小丁在前面,大呼小叫地开路,高崇德怀抱妻子,焦虑万分地坐在后面。

一时医院到了,郭正平野兔般窜将下来,打开沈云箫一侧的车门,不管高崇德愿不愿意,背上她就跑,好似抢亲一般,小丁和高崇德撒开四条飞毛腿都撵不上。沈云箫两只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汗水和泪水沾湿了郭正平的衣襟,而殷红的血暗地里汩汩流下。

她想起那年秋天,他们去登中山陵,爬了一半,她只顾和郭正平说笑,竟把脚崴了。他二话不说,背上她就走,轻快地登上墓区,比滑竿还要平稳高速。她抱着他的脖子,四处眺望,指挥他东南西北地随意乱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怕他累着,建议休息一下再走。他吹牛道:“你身轻如燕,背着你跟不曾背没得什么两样。”

他们抢劫犯般杀进医院,却以为误入夜半三更的火葬场,不见一个活人。原来今晚是会战的最高潮,栗书记一大清早便亲自跑来动员,把医生、护士、病人全给拉去炼钢了,除却太平间的死人:他们实在是去不了了。栗书记让赖大富吹拉弹唱地鼓噪宣传了半日,他们竟还是无动于衷,气得赖大富差点将他们挂上牌子批斗。

三人如掐了头的三只节肢动物四处乱转,却寻不见一个医生护士,最后郭正平只得把沈云箫放在病床上,盖上几条被子。高崇德把妻子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沈云箫迷迷糊糊地望见丈夫,还有郭正平。她痛苦地笑了,很想对他们说:“今晚就让我死在这里,多么好啊,你们究竟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的一生实在是太长了。”
她望见郭正平想走,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遥遥地用力想拉住他,好让死亡来临的时候,郭正平也在自己的身边。

郭正平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地说:“高老师,你看好沈老师,千万别动。我这就去找人,我晓得县医院的炼钢炉在哪个地方。”
他恨死这些无比丑陋的高炉了,恨不得把它们的狗头全都砸烂。郭正平叫上小丁转身就跑,一不小心正撞着挂盐水的铁架子,摔得四脚朝天,滚出去老远,把墙壁凿开一个大洞,脑门便高高肿起,仿佛小雷音寺的亢金龙。
十六 惨绝人寰大饥荒

沈云箫的命保住了,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回到家,她对高崇德歉意地说:“你没个兄弟,只有姐妹,我不能给你们高家传宗接代,以后可要断了香火。你才三十岁,重找一个还来得及。”
高崇德恼怒地说:“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你如果不想跟我了,就对我直说。你现在后悔了,想嫁给他,是吧?我成全你们好了。”
沈云箫流着泪道:“崇德,你误解我了。我如果想嫁给他,还会等到今天?他开枪打死了最宠爱我的父亲,我都恨死他了,一辈子都不想见他。我真实替你们高家考虑,你的父母没法抱孙子孙女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的父母对于传宗接代没有那么在意,他们不会为难你和我的,你放心好了。”高崇德十分后悔刚才失态,无缘无故竟勃然大怒。他和沈云箫很少争执,即使二人为了琐事吵架,他总是迅速地退避三舍。

沈云箫心知,她刚才并非仅仅考虑老高家的香火,虽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二人沉默片刻。她遗憾地说:“崇德,我晓得你特别喜欢小孩子,这七个月来你开心地准备各种婴儿用品和衣服,现在都没得用了。”
“那我送给妹妹丽文,她最近又怀孕了。其实没有孩子也好啊,我们有更多时间,出门旅游走遍中国,怎么样?”
“好。谢谢你,崇德,现在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云箫,你老是这么伤感。你不是喜欢写作吗?我们没有孩子,业余时间可就多了。”

沈云箫自小就爱写作。她上小学就开始写诗,自然只晓得押韵不知道平仄、对仗还有意象、意境。她父亲酷爱古典文学,愉快地指导女儿,从小学到中学,他们像一对诗友,常常切磋斟酌词句,练就了沈云箫的诗词基本功。而年长她两岁的哥哥沈浩宇,也爱写诗填词,读大学后兴趣转向现代文学,与妹妹常有文字交流。

她在大学时代就意识到,现代人写作古典诗词,终究无法跳出唐人和宋人樊笼。她每次作得一首自以为绝妙的好诗,最后总是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诗句只是唐宋诸位名家的回声,毫无原创可言。她叹息道:写作古典诗词只好自娱自乐,李杜苏辛等人把那极其有限的写作空间,差不多全给填满了。

她不喜欢现代诗,因为她只读过五四时期的作品,徐志摩的“不带走一片云彩”让她无法忍受,郭沫若的诗很像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游行,她唯独欣赏艾青的《我爱这土地》。若是迟生二、三十年,她或许会在1986年诗歌大展中独树一帜。

她开始写作散文,回忆童年、故乡和父母亲人,自然还有她铭心刻骨的初恋。她用文字把不复存在的东西,重新收聚起来,研制成岁月遗赠的珠宝,然后用泪水把它们逐一打磨抛光,渐渐生出温润的光泽。

许多深夜何其安静。高崇德已经熟睡,从黑暗里发出低沉的鼾声,宛若一个婴儿。台灯下面不断延展的笔迹,仿佛那一年风中雨中她飘拂的秀发,挺拔、清晰、幽婉,从星空透过玻璃窗向她吹来。她想,生命多像一条长河,穿过江南江北的大片平原,最终汇入月明珠泪的沧海,或者流进零雨其濛的山麓。她说:“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一个人的悲伤是多么容易忍受。当黄鸟鹪鹩翔于鹿野,淇水汝河流向朝歌,她独自扣舷抚箫,衣裙寒冷,长发萧萧如歌,眺望两岸细雨朦胧中的残碑断石,荒城废垣,萋萋烟树,蔼蔼云雾。北风把渭水吹入泾河,明月磨砺考槃在涧的村落,任她在雨雪其霏的空谷幽林,星辰瞻望弗及,舜华泣涕如雨。

噢,写作!那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烛火,纤细弱小却持久恒定的微焰,照见她和高崇德相依为命,得度一生中最艰难的饥荒年代。再度丰衣足食的一个清晨,她在一张宣纸上反复练习书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的汉隶,占满整个长长的纸页。她的隶书终于练成了。

她无法忘记1960年春某日午后,高崇德正要去粮站兑现粮食,突然发现他口袋里的粮食本不翼而飞。他惨叫一声,浑身颤抖发软,吓得沈云箫连问出了什么事。他说:“粮食本丢了,我们两个的命也丢掉大半,现在即使有金山银山,也买不着一粒稻米。”
她哆哆嗦嗦地镇定下来,问道:“粮食本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他详细回忆了一番,说道:“昨晚睡觉时,粮食本还在口袋里,今天我一直在家。”为了减少能量的无辜损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足不出户。
她冷静地分析道:“如果粮食本在家里丢失,那么肯定是今天早上来我们家的人给偷走了。”
高崇德大吃一惊:“难道是丽文偷的不成?”

高丽文是高崇德的妹妹,嫁到县城南面相对贫困的樟杉村。他还有两个姐姐,都不在附近。他妹妹家里早揭不开锅了,上午被迫跑来向哥哥嫂子求援。他们自己也快饿死了,哪有能力救她?高崇德只得把自己的晚餐,一只红薯,给了妹妹,而沈云箫奉献了另外一只,准备晚上同丈夫一起挨饿。两人都比较耐饿,一顿不吃大约死不了。高崇德高度精密的计算,让食物总是可以撑到月底。
高丽文向哥哥嫂嫂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地用一块土布包好红薯抱着回家了。

二人都不愿相信,但那天上午高丽文是唯一来过的客人。他对她说:“如果真是丽文偷走了粮食本,她一定会到粮站去,我们赶紧动身去那里堵住她。”
他们来到粮站,累得气喘吁吁,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看见他俩疲惫可怜的样子,便答应下来:如果有人来冒领粮食,他们立刻把他扣下。他们呆在粮站的办公室里,整整两个小时,心里期盼着找回粮食本,更希望那个小偷不是高丽文。

突然,外面传来工作人员与一名女子的大声争执。高崇德一脸煞白——那女子竟真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无奈地走出来,高丽文看见两张苍白浮肿的脸,便羞愧地背过身跌坐在地上。高崇德走上近前气呼呼地质问:“丽文,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不是要我们两个的命吗?我们把今天的晚饭都给你了。”
高丽文捂着脸,一言不发,不敢看哥哥嫂嫂。她本想取出一点粮食给两个小孩吃,然后偷偷把粮食本还给他们。
沈云箫身心俱疲地对高崇德说:“崇德,算了,我们找回粮食本就好。丽文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高丽文听见,再也忍不住,抓着哥哥的手撕心裂肺地哭道:“哥哥嫂嫂,你们骂我吧,打我吧,我真不是人啊!可是我的两个小孩三天没吃饭了,就快饿死了。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他们便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痛哭,一个比一个伤心。

沈云箫没和高崇德商量,就把当月的粮食分了一半给高丽文带走。高崇德明白,这个月他俩凶多吉少,怕是都熬不过去了,却又不忍从妹妹手里再把粮食要回来。
他心中暗想:也罢,我们一起饿死吧。
他们回去后,高崇德把原来的定量减半,好缓缓饿死。三天后饿得实在受不了,高崇德便说:“云箫,剩下的粮食你吃吧。两个人都饿死,不如活一个。”
沈云箫摇头道:“崇德,我们死活在一起,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活。反正要饿死,不如饱餐几顿然后等死,好过慢慢饿死,实在太难受了。”

于是他们饱餐了两日红薯粟米等物,然后静静等待死亡降临。但饿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不想死。可到哪里去弄粮食?学校的老师们个个饿得就像幽灵似的,白天都见不着了。她忽然想起郭正平,虽然很不情愿去求他,但总不能让她丈夫也一块儿饿死。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愿找他:他会羞辱她?他令人生厌?他是个恶棍?她不欠他什么,倒是他欠她一条人命。她决定第二天去人武部。一想起郭正平,她竟伤心得不知所措,远远超过饥饿对肉体的残酷折磨,简直想饿死自己算了,又舍不得让高崇德陪葬。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越想越难过,任凭眼泪哗哗流淌,就像那日洪水滔天,她好容易游上江岸,爬到那棵老榆树上,举头四处眺望。那贼秃追将过来,他的金钵让她绝望。她苦苦哀求老和尚大发慈悲,一朴刀剁下她的蛇头,不要将她镇在雷峰塔里永远受苦。
法海狞笑道:“你想死,是不是?我偏不让你死!”
雷锋塔底暗无天日,法海的诅咒让她求死不能。忽然一道雷电,雷峰塔碎成齑粉,原来郭正平杀到。他不知怎的学会了胜过法海的道术,把她变回人形。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她不顾一切冲上前,眼泪汪汪地扑进他深色对襟袄的怀抱。他们回到江边小村,男耕女织,诗词唱和,让鸳鸯羡慕神仙嫉妒……

忽然啪的一声响,惊醒了她的一枕黄粱。她正气恼时,却见窗户下面坐着一大袋从天而降的稻米。他们在深夜赶忙打开煤油炉熬粥,那久违的浓郁米香,让停止蠕动多时的肠胃重新热情洋溢地开起工来。他们更觉饥饿难耐,像两只灰头土脸的鼹鼠,眼巴巴恶狠狠地盯着沸腾的锅子。那一顿他们炙破了嘴唇、烫紫了舌头,连喉咙管都快成红烧肉了。
她想起可怜的小姑子,仿佛看见她的两个孩子正垂死挣扎。她连夜缝制了一个贴身的口袋,灌进去许多远比珠宝还要珍贵的米粒。第二天让高崇德给他妹妹送过去。她一再叮嘱,别在路上给饥民把米抢劫了去。

高崇德出离县城,来到我县饿死人最多的樟杉村。他看到村口的桥上躺着一个老人,奄奄一息地哀号,竟无人过问。不远处的村中大路,卧倒两名死者,身体像宣纸一样薄,风一吹就能把尸体刮上天空放风筝。好些农户门前青草茂盛,好似荒野墓园,偶尔传来几声垂死者的呻吟。从前的鸡鸣犬吠鸟唱畜喧全没了,整个村庄安静得仿佛在闹鬼,令高崇德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妹妹家,却见两个外甥早就饿死,尸体瘦缩得像两只干瘪的猫。高丽文轻盈地挂在门后一棵葱葱郁郁的大柳树上,随风起伏,仿佛年幼时与哥哥一起欢笑着荡秋千。唯有妹夫还剩一口气,像他和沈云箫昨天那样,躺在床上等死。
原来高丽文在回家的路上,那点粮食被人抢劫。她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给她两个小孩留一点。那人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五个孩子呢,已经饿死两个了。”
高崇德天旋地转,腿一软跌倒在地,张开嘴巴却哭不出声来。
十七 平生遭际入文章

高崇德回到家,就像一具活死人,吓坏了沈云箫。听完他的哭述,她泪水涟涟,几夜无眠。再读自己写的散文和诗词,她俱感过于纤弱细巧,无以承载这个时代、这个世纪连绵不断的苦难与波澜壮阔的悲怆。她放下稿纸,便听见血泪悲歌,如东去的大江奔流不止。她心生一念: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全景式展现中国半个世纪以来的变迁,从清朝末年革命党人起义开始,包括军阀混战、国民政府、八年抗战、国共战争、土地改革、三大改造、反苏反右,最后的高潮是全民疯狂的大跃进和惨绝人寰的大饥荒,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死亡人数以千万计。

她以祖辈、父辈、同辈三代人的故事为基础和线索。她的祖上有一个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家族,他们从事各行各业,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好人坏人、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应有俱全。她的祖辈有热血大义的革命党人,颟顸算计的清政府的官吏,富甲一方的商人,良田千顷的地主,还有毫掷千金的赌徒,醉生梦死的大烟鬼,声色犬马的纵欲者。她的父辈有国共两党的中高级将领,小军阀土皇帝,以及有黑帮老大土匪头子,在广袤的土地上生死角逐。而她的同辈曾并肩浴血抗击日寇,胜利之后便兄弟相残骨肉相煎,在和平年代亦然,杀戮更甚。而农人渔民贩夫走卒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生,悄无声息地死。

她几乎每个晚上或多或少都要写一点。高崇德愉快地帮助她整理、誊写,给她准备夜宵甜点,甚至帮她批改作业。他们讨论故事情节的合理发展,为虚构的人物担忧,因人为的悲剧掬洒清泪。有时候她把主人公的遭遇写得实在太惨,将全世界的灾难都集中起来使劲儿摧残他(她),特别是那些光辉灿烂的女性形象。高崇德义愤填膺,对她提出严正质问,以及强烈的愤慨和谴责。她被迫修改,让人物柳暗花明起死回生。

她不以为也并不追求自己的作品可以传世。她为自己而写。她梦见她的小说问世后,无人问津,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传出一个涛声激起一朵浪花,便如一根枯枝一枚败叶,无声无息地沉没于河底淤泥。她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命运。

她却不满意自己的小说,越读越沮丧,最后绝望地把这一大堆白纸黑字的垃圾付之一炬。幸好动手的时候,高崇德正好回来,赶紧做消防队员灭火,抢救下那些黑乎乎的纸炭。
她说她不想写了。他问为什么?她说她的文字让她恶心。他便提出一个很不相干的建议:“云箫,今年你为何不早些去清河农场看望哥哥?”
她相当赞赏这个主意:“崇德,我怎么忘记了。去年夏天我们去农场和哥哥见面,我和他谈论了不少诗词散文。他读过的小说无数,我要去听听他的看法。”

于是他们在1962年七月初,带着高崇德誊写的手稿,探望沈浩宇。1962到1965是建国以来最宽松的四年,沈浩宇比从前结实了许多,开始适应农场生活。他的妻子不仅带给他食物,而且送来大量专业和文学书籍。他们深知学问乃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本,任何时刻都不能放弃,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在会见室里,沈浩宇快速浏览了妹妹的全部手稿,然后仔细品读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段落章节。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便直言相告:“云箫,你不能把小说写成故事会,更不应该是诉苦会、批判会上的发言稿。”
“哥哥,小说不写故事写什么?水浒、三国的故事多么生动,红楼梦的故事性也非常强,虽然其中的诗词非常出彩。”
“我以为小说讲故事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
“那你认为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小说和诗歌散文一样,首要目的是提供审美。优秀文学作品带来的不应该是快感,而是美感,让读者心里生出许多深挚的情感,比如庄严、深邃、豪迈、迷惘、忧伤、悲悯等等,尤其那种悲剧性的崇高感。”

沈云箫点头赞同,说道:“哥哥,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种美感以及崇高感,是不是要基于小说描写的真实性来表达?”
“对。我明白你说的是文学的真实性,也就是合乎情理和逻辑。但真实性本身并不一定直接就能产生美感。我以为在真实性的基础上,还要融进理想主义,超越眼前的世界,连通现实和梦想。”
沈云箫道:“嗯,你说得很好。《红楼梦》是我读过的最美的小说,的确写的是曹雪芹心中的理想世界,那个大观园。但他把大观园写得越美,就越发让我伤感。”
沈浩宇道:“是的,美的东西总是不能持久,像云烟过眼瞬息芳华,越美越是如此。这也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之一。大观园最终诸芳散尽,千芳一哭,万艳同悲,只剩白茫茫一片净土。曹雪芹并没有一丝挽留之意,任其消散在读者面前。”
沈云箫现在明白,她和郭正平在一起的时候,为何总是伤感莫名。

沈云箫问道:“具体来说,小说应该怎样通过讲故事,来产生那样震撼人心的美感?”
“首要的是语言,你要在语言上多下功夫。目前你使用的语言,仅仅能够讲故事。而你的小说内容和主题,需要一种广袤苍茫平实厚重的语言,让我想到苏俄文学。你不妨在去北京看望你嫂子和侄儿侄女的时候,多买几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萧洛霍夫等人的作品,借鉴一下。”
“这些苏俄作品,与中国古典小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一直喜爱中国古典文学,外国小说读得太少了。”

沈浩宇沉吟片刻,说道:“中国古典小说最擅长的是白描手法,在水浒、红楼中几乎登峰造极,人物思想感情、人性的善恶美丑,以及作者要表达的哲学思想,与周围景物环境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诗意盎然,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比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凸碧堂品笛感凄清’等。但传统小说欠缺心理刻画,人物没有立体感和层次感。一个人最复杂的是内心世界,就像一个海洋,缺乏细致的心理描写,人物就会流于简单平板,像京剧的脸谱。另外,传统小说很少涉及道德和哲学的思考、思辨和批判。比如《水浒》,作者津津乐道杀人放火,虽然反映了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但施耐庵藐视普通人的生命,令人齿冷,没有丝毫的悲悯,杀一个庄客和宰一只鸡没有区别。中国古典小说,唯有《红楼梦》悲天悯人,深切同情普通人的悲惨遭遇,思想上达到了哲学思考的层次。总的来说,传统小说过分重视故事性,结果快感远远超过美感,只有少数几部堪称文学精品,其他只能提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你认为仅仅使用白描手法,不再能够写出优秀的小说?”沈云箫问道。
“这倒是可能的,要看小说写的是什么样的内容和主题。具体到你的这部小说,我觉得你应该大力借鉴苏俄以及西方的文学,加入传统小说没有的元素,全方位多层次地表现你写的众多人物。写作技法和手法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语言,语言的优美精彩程度,往往直接决定了作品的高下。一流小说都有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产生独特的美感。”
“你认为什么样的小说语言才是最美的?”
沈浩宇笑道:“云箫,你不是诗人吗?诗歌的语言是最美的。”
“你是说用诗歌的语言写小说?”
沈浩宇激动地站起身来,说道:“太对了!虽然我没有写过一部小说,但我和好友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不是说让你用唐诗宋词的语句来写小说,而是以一种诗意的语言来创作小说。这种语言应该简练而意蕴丰富,质朴而意境深远,平实而典雅深邃,稳重而生动流畅,苍茫辽阔大气硬朗,能够承载最悲怆的崇高。”

回到舟徙县,她先烧毁了所有旧稿,从头开始。这一回高崇德没去救火,而是做了纵火犯。她先花了半年时间阅读,然后边读边写。刚开始她写得很慢,常常一段文字修改几十遍还不满意,竟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句子。她很有耐心,从头再来,直到一个个闪光的语句从笔下轻柔地飘出来,光彩夺目却简单朴素,浸透了她的泪花。她的写作进程缓慢,一个晚上只能完成几段,甚至只有几句,因为教学任务繁重。她叹道:“写作是多么辛苦,劳而无功,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好处。但我为什么如此痴迷?”

两年后她渐渐娴熟,风格初建,暑假最多时一天可写两千字。但要完成她的宏伟计划,至少需要十年的撰写删改。她莫名其妙地被笼罩于一层不详的预感:她无法完成书稿。
1965年夏天,她在探望哥哥与他进行年度文字探讨时,突然说道:“哥哥,如果我不能写完这本书,你答应我把它续完。好不好?”
沈浩宇吃惊不小:“云箫,你还不到三十五岁,怎么会写不完?不要胡思乱想。”
她固执而蛮横地说:“哥哥,我只是说万一。你今天必须答应我。”

沈浩宇从小就学会了忍让这个刁蛮任性却最最可爱的妹妹,无奈说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给你续完。另外,我觉得你的创作计划过于庞大,我们对祖辈和父辈的生活环境不太了解,写起来困难重重。我建议你从三部一百万字,改作上下两部,各30万字左右。上部写祖辈和父辈,而下部写我们这一代人。”
他想偷懒:万一真要续书,工作量也须少些。

沈云箫接受了这个建议。她的上部基本完成了,而下部也完成大半。她总是担心小说不能完成,因此每部的开头都以不同形式隐晦地交代了人物将来的结局。她另外作了一份提纲,将故事梗概、写作意图仔细存好。尽管一辈子生活于南方,她将小说的主要事迹置于北方,因为华北和苏北平原的辽阔粗犷贫瘠荒凉,更切合主题。小说的上部是以祖父和父亲为中心的一群人物的群雄谱,有着类似于《水浒》的结构,最后抗日战争爆发,将所有这些人物的个人命运与国家的生死存亡,紧密连在一起。

而下部带有很强的自传性,类似于《红楼梦》,一号女主人公是她自己,郭正平是她青梅竹马、琴棋书画的表哥。二号女主角是她从小学到大学的一位女同学兼闺房密友,负责抢劫她的心上人。她把叔父的经历安在父亲头上,让他早年投身国民革命参加北伐,是身经百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她描写了超过一百位人物,以郭正平和她的大哥的故事作为线索。他们同在一所大学读书,常在一起饮烈酒论诗文,热烈争辩国事和信仰。抗战后期他们先后投笔从戎。郭正平投了共产党,大哥参加了国民革命军。他们在抗战中几次于战场上相逢,都救过对方的性命。解放战争中大哥与郭正平多次厮杀,棋逢对手难解难分,从华北一直打到苏北,最终他们在碾庄对决。那日漫天飞雪长空凝泪,郭正平亲手打死大哥,冲进指挥所,活捉了她的军长父亲。父亲趁其不备举枪自戕,倒在一面青天白日旗上。她闻讯后,在南京当着郭正平的面,自杀身亡。

写到这里,她觉得不行,建国后的十二年才是下半部的重点,女主角不能在1949年4月就死啊。她不得不让郭正平在小说里抢夺她的手枪,尽管万般不愿意。

她在深夜搁笔,走出书房凭窗远眺星空。她想起今晚是七夕,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他们正在跨越那条淡淡的银河。她问自己,十年过去了,为何一想起当日,还是伤心得就像狂风吹过秋季收割后的田野,生出没有任何东西能被吹起来的忧伤?多少次她独自坐在枯黄的田埂,不知期待着或忍受着什么。风把她没有约束的头发吹得很乱,几乎和她的肩膀平行。她问自己:这是我的苦难吗?她想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痛苦消逝了,就像秋季不再有狂烈的北风、凄清的白雨、枯黄的草木、叶面的银霜,那才是她的苦难。她抬头望见远处田野怀抱的舟徙县城公墓,被秋天的落霞染成黄金打造的殿宇。
十八 烟雨酒楼风暴狂

1966年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她忽然心有所感,上完两节课后,独自漫步到多年没有涉足的虬玉桥。天色逐渐阴沉,午后还阳光灿烂,现在飘来许多乌云,遮蔽了北方半个天空。她站在石桥拱顶,远望宝带河水依旧缓缓流淌,江流依然浩荡东去,不禁想起十一年前,她与郭正平在此初度相会。她不再泪流满面,只是怅然若失,当时惘然,嗟叹一生之中,究竟能消几个黄昏?

“云箫,你好!”她忽然听见一声亲切熟悉的问候。

虬玉桥是郭正平的地盘,他下班后闲来无事,几乎天天在这里驻足片刻。他现在是舟徙县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虽然只是县委副书记。原书记栗树村已去市委上任,之前他推荐郭正平接替。但市委领导层不放心工作能力出众却胆大妄为的郭正平,从舟扬县特地调来机械厂的党委书记张宏文,以制衡郭正平。郭正平是地头蛇,张宏文上任后一直被架空,有职无权,县委所有重要岗位都被郭正平的人霸占。张宏文是秀才遇到兵,何况郭正平也是半个秀才,因此他根本不是对手,什么都听郭正平的。

郭正平乘着那几年国家政策宽松,大幅度增加了农民的自留地,鼓励发展工商业,甚至默许一些私营性质的经济成分。舟徙县自唐宋以来在太平时节一直繁华富庶,万顷良田市镇如烟,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商旅遍及五湖四海,不到五年时间便恢复了活力,一派欣欣向荣。工农业的快速发展使郭正平有能力改进全县教育系统,而县高中是他的五年计划的重点,他把那所学校里低矮的教师宿舍,全都扒掉盖起楼房。孟校长非常感激这个校友,请他在毕业典礼上讲话,他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死活不肯去。

沈云箫诧异地转过身,望见郭正平剃着十分精神的小平头,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口袋上插着一杆银色钢笔,手里抱着个黄色文件袋,正微笑着与她打招呼。
她客客气气地向土皇帝问好:“郭书记,你好!”
郭正平不满地摇头,躬身拜道:“沈老师好,学生给您老人家请安了。”
两个人开怀一笑,竟解去心中无数愁结和郁闷。

自从县医院短暂相聚,七八年来他们虽然都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县城,但只相遇过四五回,随便说上几句话儿就匆匆分手告别。今日相见,都不理解从前为何老想着回避对方,不能云霁雪开,总是陷在凄风苦雨中难以自拔。

他们从容话语,备极寒暄,若五月春风拂柳,九月白云过溪,只作表面文章,不提心中所想。沈云箫正欲告辞回家,郭正平道:“云箫,我们去烟雨楼喝一杯茶,好不好?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

她紧张兮兮地跟在他身后,几乎要逃掉,却又舍不得。

两人在楼上一张空屋木桌前对面而坐,窗外可以眺望千年不朽的虬玉石桥和万载长流的宝带河荡漾的碧波。小二上茶来,水汽腾腾的两盏绿莹莹的碧螺春,中间隔着一把青花白底瓷茶壶,恍若身在唐诗宋词里的茗酒田园。
那时尚早,饭店客人稀少。郭正平一贯喜欢直截了当,直入正题:“云箫,北京现在形式大变,516通知已经秘密下达到省级,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始。”
她长吁了一口气,心道:还好,他只是对我说了件无关紧要事。
她感激道:“正平,谢谢你总是这么关心我。我一直没有机会,感谢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一袋子米。”
郭正平摇头道:“一袋子米,不值得你记挂着。”
沈云箫道:“正平,我一直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们当时快饿死了?”
郭正平道:“那天有人在粮站,看见你把粮食分给别人,都夸你仁义,消息传开了,自然就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大吃一惊,那点儿定量,不饿死就不错了,怎能再分给别人?我就找栗书记商议,要打开贮备粮仓赈济灾民。栗书记是个好人,就是胆小怕事,当年他可是个传奇英雄。他死活不肯,我一没权二没武器,没得办法。要是发生在今天,我肯定开仓放粮,就是被拉去枪毙,也值啊。”

他曾幻想着干完这英雄壮举后,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枪决时,肯定会在人群望见沈云箫为他悄然落泪,得到她发自内心的宽恕。那般去死,何其快意!
沈云箫竟想象到了同一幅画面:她端着一杯烈酒,在大江岸边的刑场,给郭正平壮行。当时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含笑向九泉。
他当时暗自叹息:“要壮烈一次也没有条件啊。”
她现在暗地称赞:“我果真没有看错他。”

郭正平接着说:“过了几天,我只好和你的学生谢峰治一起,深夜去储备粮仓偷米。得手以后,我乔装改扮,混进学校打探你的住址。我晓得你不愿意见到我,特别是在学校。晚上我潜进学校,摸到你们家门口,正发愁怎么才能不叫醒你们,同时把米送进去,随手一推,你家的窗户竟然不曾关严。”
沈云箫听得泪水快要流出来,柔声说道:“正平,我们一家人都原谅你了,你不要老是心里愧疚。”
1962年夏她在北京,不仅购置了大量文学书籍,而且买了一本《圣经》。读到《路加福音》23章24节:“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如释重负地说:“正平,我原谅你了。”她心中遗憾,没有早点读《圣经》。

郭正平摇头叹道:“你心里其实一直不肯原谅我。不然怎么会在那么危难的时候,也不来找我帮忙?要不是小阎告诉我,你们可就饿惨了。我当年糊涂,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懊悔莫及,引起的后果,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
“正平,你不要这么想,其实我打算第二天就去找你,不料你在当天晚上就把米送来了。我不是恨你,而是,而是……”她不知话该如何说,急切间举起茶杯,饮下一大口,狂赞道:“好茶!真是好茶!”
郭正平道:“这家百年老字号,虽不是什么高档饭店,但酒、茶、江鲜远近闻名。”

他们忽然听见两声彬彬有礼的问候:“沈老师,你好!”
沈云箫抬头一看,原来是班上的学生欧阳鸣龙和李啸虎,有些尴尬地说:“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李啸虎答道:“欧阳鸣龙预考全校第一,请我来这里喝杯酒。”
欧阳鸣龙忙说:“沈老师,你们在这里喝茶,我们就不打扰了。小虎,走,我们到楼下吃饭去。沈老师,再见!”
他们下楼后,郭正平笑道:“他们两个不会到楼下说我们的坏话吧?”
沈云箫摇头道:“欧阳鸣龙和李啸虎,是我的毕业班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班长,品德和学习都没得话说,可不会像十一年前,聂志远和姚同书那样胡说八道。”

他们愉快地回忆起,十一年前第一次在这里,品新丰陈酿、清蒸刀鱼和红烧河豚。他们正在饮酒论诗,忽听邻座传来声音:“聂志远,你说我们班哪位女同学最漂亮?”
郭正平和沈云箫一怔,相对一笑,便不说话,侧耳倾听这般有趣的话题。
聂志远道:“我觉得是邱梦华,大眼睛高个子,脑门亮亮的,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可神气了。姚同书,你说呢?不过她太高傲了,我们班的男生没有人敢跟她说话。你的梦中情人是哪一位啊?”
姚同书道喝下大半碗黄酒,说道:“自然是苗禾秀啦,你知道我暗恋她快两年了。眼看就要高考,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考上同一所院校。”
聂志远也饮下一碗酒,说道:“你们俩成绩最好,肯定都能考上大学。我不行,中下游水平,怕是考不上。”
姚同书酒壮怂人胆,对聂志远小声说道:“其实她俩都比不上教我们语文的沈老师。沈老师那气质风度,我们班的女生都没法比。”

沈云箫听得耳朵根都红了,深恨这两个可恶的学生,居然胡扯起自己。郭正平大笑难禁,一口酒喷到地上。
聂志远笑呵呵地说:“我觉得也是。那你小子究竟暗恋谁,苗禾秀还是沈老师?你不能两个都要吧?”
姚同书道:“你可别瞎说,我可没暗恋沈老师。你没听说她最近有了男朋友,整天开心地跟个小女孩似的?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明里暗里追沈老师的可不少,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聂志远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男朋友不就是人武部的郭部长吗?那真是美女配英雄。上次郭正平来作报告,我们都听了。他那英武之气,我们班的男生一个也比不上。”

郭正平洋洋得意地看着满脸绯红的沈云箫,两人目光相遇,忍不住开心一笑。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那两个家伙酒喝得太多,旁若无人地一边开怀大笑,一边顺嘴瞎扯,渐渐有点不像话了。他们并无恶意,只是青春期荷尔蒙过剩。
沈云箫又羞又恼,但她涵养好,不与学生计较,站起身拉着郭正平就要离开。他们吃喝完毕,本来还想再坐一会儿,观望夜幕降临的长河两岸错落有致的灯火。

郭正平想训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学生几句,又担心让她难堪,只好跟她走。他一边想着,一边迈出一大步,正撞着小二身上,一盆油炸黄鳝羹两碗鲥鱼豆腐脑三盏甲鱼杂碎汤洒了一地,四只穿着大红官袍的螃蟹急不可耐的跳将下来,在一只母螃蟹的率领下,横行霸道地低头享用。酒徒食客饭桶茶囊们哄堂大笑,包括聂志远和姚同书。不过两个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当他们看见沈云箫正给小二道歉,郭正平蹲下来帮助小二收拾,一个劲儿说要赔偿损失。

郭正平和沈云箫想起当日的情形,依然笑得喘不过气来。
“正平,我听说聂志远毕业以后去了县宣传部,是不是?”
“是的,他在赖大富手下,做了一个干事。”
“你和赖大富后来在江边大战一场,真是惊天动地。我们学校没有人不知道,都说县人武部和宣传部为我大打群架,羞死我了。”沈云箫满面绯红,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
“我们两个当时都挨了处分,差点都被开除了。还好,栗书记宽宏大量,不跟我们计较。哎,好久不打架了!”郭正平提起往事,豪情不减。
“那个赖大富被你痛打了两次,肯定恨你,不睬你了。”
“没有,他被我打服了,不敢再去找你,却老来巴结我,特别是我做了副书记后。他想去组织部工作,今年初正好老唐离休,我就遂了他的心意。”
沈云箫思忖道:“正平,你还是得小心这个人。我以前对他没有什么恶感,即使他在气头上打了我一下。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是个小人。”
郭正平自信满满地说:“他能把我怎的?云箫,你不需要为我担心。”

郭正平回到主题,正色说道:“这次文化大革命非同小可,我听说北京、上海中学生、大学生都贴出了大字报,批判学校老师和领导,甚至大打出手。”
沈云箫这才有点害怕,忙问:“正平,那我们该怎么办?”
郭正平道:“少说话,少出门,多看报纸了解形势,见机而行。别人干嘛你就干嘛,哪怕是最最愚昧可笑、荒唐透顶的事情,只要不伤害别人,都要积极主动去做。哎,我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没得办法。你们如果遇到危难,学生或者别人,找你们两个的麻烦,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来找我。”
他心想:我在舟徙县,现在也是个土皇帝,谁感惹你,老子揍扁了他。
“正平,我答应你,如果有事,一定去找你。”
她被他的坦诚直率和殷殷关切深深感动,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想对他讲起,九年前他把她骗得好苦。

忽然窗外电闪雷鸣,江上河上暴雨如注,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猛吹过来,把她面前饮尽的茶杯推倒,骨碌碌滚向地面,郭正平伸手一捞,却没能抓稳,手心汗水一滑,茶杯掉在地面砸得粉身碎骨。
十九 学生辱师丧天良

文革第一年,小小的县城闹腾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赖大富领导的造反派和郭正平支持的保皇派斗得水深火热,两派一时都无法彻底搞垮对方,只得打持久战。而文革的先锋是大中学校的红卫兵,文革就是从学生痛打老师开始的。舟徙县高中的红卫兵,在学校里没有敌手,把他们的老师几乎斗了个遍,拳打脚踢极尽污辱,让老师见了学生犹如老鼠见到花猫,避之惟恐不及,几千年的师道尊严荡然无存。

1966年九月初,县高中红卫兵头子汪宵雨,组织批斗孟校长和三位副校长。他们先把孟校长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剪光,然后痛打一顿,她立时头破血流。这位北师大毕业和蔼可亲知识渊博的优秀教育工作者,被迫一边在地上练习狗爬,一边敲着个破脸盆高喊“我是牛鬼蛇神”,不然当场就得毙命。另外三人被他们戴高帽子、往身上泼黑墨、敲簸箕游街、挂黑牌子、在碎石头上下跪、强迫挑重担子之后,又用带钉子的木棍毒打,甚至用开水和烟头烫,整整被折磨了三个小时。

学校所有老师都被叫来参加,坐在第一排,以免他们闪闪放光的近视眼看不清楚。老师们都明白,下次将轮到自己饱受羞辱。赖大富声势浩大的造反派正规军拿人,好歹给个理由,而汪宵雨的红卫兵土八路,虽只百十来条狗腿,气焰却更为嚣张,想斗谁就斗谁,随便贴个标签便往死里狠揍。有个心理脆弱的老师,见学生蜂拥而至,以为要斗她,便跳楼身亡,其实造反派是去她家隔壁揪教导主任。教导主任仲郓边刚烈无比,抄起板凳迎敌,打翻高呼口号的三个未成年地痞,无奈寡不敌众,被五花大绑吊起来打得失去知觉。晚上才被同情他的学生们偷偷救下来,送到县医院抢救,却回天乏术,当晚去世。

沈云箫和高崇德吓得肝胆俱裂。参加过批斗大会后,沈云箫暗藏了高崇德的一枚未开封的剃须刀片,以备不测。

那年中秋节,已经毕业的父亲到县城办事,路过中学,便去班主任沈云箫家问候老师。他上前敲门,却半日无人来开。他以为两位老师都不在,转身想走,却见高崇德轻悄悄把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问:“你找谁?”
父亲喜道:“高老师好!”
却听沈云箫在里面说:“崇德,他是李啸虎,快让他进来。”
高崇德教过他高一英语,记不清楚了。而沈云箫跟班三年,每个学生都印象深刻,尤其是作为语文课代表和班长的李啸虎。

父亲走进老师家里,发现与以前大不相同。原来那抵得上半个学校图书馆的典籍书册和满桌稿纸都不见踪影,家里顿显空荡。文革开始后,沈云箫停止写作,和丈夫一起动手,烧掉了绝大部分藏书,却舍不得毁弃以数年心血换得的还未完成的手稿。她想总有一日可以继续写作。他们把手稿仔细在家中藏好,剩下的书籍也统统扔进床底。

沈云箫陪父亲落座,高崇德沏来三杯茶水。那时已是午后两点半,沈云箫便问:“李啸虎,你吃过午饭没有?”
父亲没有吃过,他把饭钱车钱和一点零钱,买了一盒四块精美的月饼。他原想买本新出版的书,送给嗜书如命的班主任,却发现新华书店被红卫兵扫荡一空,只剩下毛选。父亲不想麻烦老师,便说吃过了。
他心情苦闷,平白无故被剥夺了高考,本想和老师倾诉,但一进学校就被满墙满树满栏的口号标语大字报震撼了,上面写的全是打倒某某老师,砸烂某某校领导的狗头,胆小的当场就得吓出神经病。

他关切地问:“沈老师高老师,你们没有被批斗吧!”
高崇德道:“现在暂时没有,但也快了,估计下次就轮到我们。”
父亲气愤地说:“他们凭什么批斗你们?”
沈云箫叹道:“我们也不晓得。那个汪宵雨是红卫兵司令,你认得他吗?”
父亲摇头道:“不认识这个畜生。我回头去找住在县城的罗立本,还有跟我同住一个村子的欧阳鸣龙,组织一下我们班的学生。要是他们来斗你们,我们就一起过来。汪宵雨看见我们人多,可能就不敢下手了。”
他心里没底:这恐怕救不了老师,反把自己也搭上,担他觉得理应如此,心中更是恨透了那伙流氓。

高崇德感激道:“多谢你了。但你不要为我们担心,不要被卷进去。他们斗一斗就算了,现在哪个老师不被批斗?我们忍忍就过去了。本来我们害怕被羞辱,但人人如此,唉,也就不难堪了。到时闭起眼睛,随便他们怎么斗吧。”
沈云箫赞道:“你们都是好学生,老师真的很欣慰,下次被斗的时候,想起你们,我们两个人就不那么伤心了。李啸虎,你回去不要丢下学业,我相信有朝一日,国家肯定会恢复高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个国家把人才全部糟蹋了,今后怎么办哪?!。”
他们闲聊一阵,三人黯然无奈。父亲起身告辞,递给沈云箫那盒月饼,说道:“今天是中秋节,我作为班长,代表高三二班全体同学,祝两位老师节日愉快!”
沈云箫无比感动,把父亲送出门外,细心的她发现父亲的手微微颤抖。父亲身材高大饭量惊人,当天早上却只喝了一碗照得见人影洗得了人脸的稀粥,便奔波县城,早已饿得发慌。父亲家贫,唯有生产队的工分换钱,他还得走三个多小时回家。
沈云箫便说:“李啸虎,你不要骗老师,究竟吃过饭没有?我看你的手都饿得哆嗦了。不要不好意思,快进来,吃顿饭再走。”

望着囫囵吞枣狼吞虎咽的李啸虎,沈云箫流露出母爱,她本想今年领养一个小孩,但局势突变一时没法实现。她又想起郭正平,心道:郭正平都不一定吃得过李啸虎。

话说汪宵雨清理教师花名册,还剩一半正好十九位臭老九急需他来摧残折磨,正欲掷骰子决定下周批斗大会的受害者。这时他手下一名爪牙章建奇,跑进来说道:“县委副书记郭正平,请汪司令到虬玉桥上一会。”
汪宵雨纳闷,这郭正平是造反派的大敌,叫他去准没好事儿。他叫上四个喽啰,斜叼着烟卷歪戴着军帽哼哼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前去赴约。他们胸前都别着许许多多毛主席像,尤其汪宵雨,远看好像一个功勋卓著的纳粹元帅,整个胸部都挂满了希特勒颁发的各种勋章。

那是下午,桥上只有郭正平一人,站在桥顶沉思,连烟都没心思抽了。
老百姓在这剧烈动荡的年代,生怕惹祸,没事都在家里躲着,只有造反派横行,四处夺权。县委领导层利用保皇派,竭力想保住自己的权位,与造反派的疯狂斗争已近白日化,哪管普通人挨不挨斗。他们渐渐自身也难保,因为毛主席高度赞扬各地的造反和批斗,不断给每个地方的夺权胜利发去贺电。赖大富深受鼓舞,正在酝酿对县委更猛烈的冲击。

当时造反派和县委还没未彻底撕破脸皮,双方主要是暗斗,不过全面战争已迫在眉睫。郭正平非常后悔,没有听从沈云箫的劝告,在文革爆发前把赖大富调到公社。现在他明白自己处境危险,被赖大富斗倒死路一条。他只得和张宏文联手,勉强抵挡造反派越来越嚣张的攻势。昨天他听到心腹谢峰治给他汇报教育系统的形势,不禁心寒齿冷,如此暴打污辱师长,翻遍中国历史也找不到,即使是异族统治的元清。他已无力保护所有的学校老师,但沈云箫他不能不管,便叫了汪司令前来,他要训话。

汪司令客气地说:“不知郭书记请我们来,有什么指示?”
郭正平不客气地说:“你们这帮小畜生,竟敢打你们的老师。他们怎么得罪你们了?”
汪司令火了,叫嚣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我们这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打倒臭老九,批倒批臭臭老九,他们知识越多越反动!”
郭正平不屑一顾地说:“去你妈的汪宵雨,喊什么口号?老子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没出生呢。你娘老子不管,只好我来管管你们。你们还有没有人味了?老师辛辛苦苦教你们,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反过来折磨污辱他们,真是猪狗都不如。”

汪司令大怒,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三角眼像毒蛇脑袋那样狰狞好斗,却不敢一涌齐上去打人。郭正平是县委副书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造反派打倒。五个中学生掂量了一下,觉得不一定打得过他,他在江边一战威名远扬。完全没把他们五个放在眼里,如果动手,说不定被郭正平一个个丢进宝带河里。红卫兵欺软怕硬。学校教体育的蒋老师,长得五大三粗国字大脸褐色面庞,宛若持铁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他从体育器材室搬回家一些器械,扬言要是汪宵雨敢斗他,他就要和也教体育的老婆一起,拼个鱼死网破,先砸烂汪宵雨的狗头,再一人踏上一只脚,两只脚踩下去,汪宵雨的狗头大概要爆炸。红卫兵便暂时放过了他,先记在账上。

汪司令哼哼两声,说道:“郭正平,你胆敢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我们誓作中央文革的铁拳头,打倒你这个土皇帝、黑军阀、走资派。”
郭正平头也不回,望着远处的江流,一字一顿地说道:“汪宵雨,你今天给我听清楚了。你们斗别人,我现在管不了了,将来找你们算账。你们识相的话,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斗老师了。你们要是敢动一动沈云箫沈老师夫妻两个一根汗毛,老子立马从人武部派人过来,打断你的狗腿,打折你的狗爪,然后扔进宝带河里头,看你还能不能游得上来,游得上来算你狗日的运气好。”
二〇 批斗游行梦魍魉

沈云箫和高崇德见周围的老师已快被斗了个遍,红卫兵却饶了他们两个,返回头再斗别的老师,心里暗暗吃惊。沈云箫猜出里面的原因。风起云涌血腥暴力的文革头一年,他们居然风平浪静平安无事。就在他们深感侥幸之时,沈云箫的家乡榆岭镇所在的稻谷县,爆发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是十年文革中最恐怖的事件之一。

1967年5月,横贯稻谷县的啸水河面漂浮着一具具浮肿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身裸体,有的仅剩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有的被铁丝反绑双手,有的骨骼折裂,肢体残缺,鱼群已把他们的面容肢体啃得糟烂。稻谷县各地遍布“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标语口号,到处是“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各个村头、渡口,岗哨密布,荷枪实弹或扛着土制武器的民兵日夜盘查,稍有异常,便攥紧大刀或拉动枪栓,喝问:“干什么的?”“什么成分?”查路条,搜身,盘问,随便捆起来刑讯逼供。

沈云箫的两个弟弟沈浩磊与沈浩轩,因出身不好,正与几十个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关押在公社政府。前一天沈浩磊见大势不好,杀戮将临,便跑到公社党支部宣传毛泽东思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试图说服那些丧失理智的干部们,结果惨遭殴打拘禁,连他的弟弟也被绑来。

半夜时分,沈浩磊和沈浩轩被“最高法院”的刽子手们叫出来,五花大绑押往啸水河边。鸟铳响了,沈浩磊身上射满铁砂,倒下后仍在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同志们,你们这样做要犯错误的呀!”一个民兵不耐烦了,冲上前手起刀落,砍下沈浩磊的头颅,接着又砍下沈浩轩的头颅,两具尸首被踢进湍急的河水,随波逐流不知所终。

沈云箫得知两个弟弟惨死,顿时晕倒在地。幸好高崇德在家,紧紧抱住她,心惊胆战地等她慢慢苏醒。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高崇德就陪着她哭,直到两个人眼泪流干了,血液凝固了,心跳熄灭了,思维停止了,只剩时间推动着昏曦变幻,狰狞地在天空纵声大笑。高崇德生怕她寻短见,一个星期都没离开她半步。他的嘴都磨破了,好容易劝住她,准备第二天去榆岭镇料理后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还没等他从卧室跑到门口,造反派已把他家的门砸烂,十几个绿油油的流氓打手闯将进来,抓捕“现行反革命”沈云箫,理由是她的一首诗作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

沈云箫的诗作、散文和小说,几乎不曾拿出来公开过,因为害怕招惹麻烦。以前郭正平读过她的诗作,她和哥哥沈浩宇有文字交流,直到他成了右派,不便邮寄,于信中只谈家庭琐事,每年夏天跑去清河农场与哥哥论字谈文。但1966年夏天,文革爆发天下大乱,在和平时代,诺大一个中国,第一回全方位有系统地瘫痪了,她没能去成清河农场。当时她诗文的唯一读者、评论者是高崇德。

她在舟徙县高中工作的第二年,发起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希望丰富学生的业余时间,让他们不要整天一门心思只有课本和高考。她是每次活动的组织者和首席评论员,却总也不肯展示自己的大作。有一次社员们嚷嚷着非要看她写的诗,她只好选了一首五律:

忆昔端午日,阖院庆良宵。
幼弟斫鹅颈,长兄脱彘毛。
龙舟碧玉粽,烟火翠花桥。
明月照榆岭,银辉万里遥。

这首诗回忆她早年在故乡榆岭镇,与家人一起欢度端午。那日兄长和弟弟,非要帮家里的佣工们杀鹅宰猪。他们下午观龙舟竞赛,向水里抛洒粽子纪念诗人屈原,晚上赏月看烟火。她最怀念父亲,原稿写了父亲饮酒,但临时修改成这样才拿出来,只因她父亲是被镇压的恶霸地主,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她从来不敢提父亲,连回忆也只好偷偷摸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小诗将带给她灭顶之灾。

1967年5月末,舟徙县造反派,因得到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精神的大力支持,终于扳倒了保卫县委当权者的保皇派,把县委一干反对造反派的大小领导们,统统抓起来批斗、坐牢,想出花样狠命折磨。造反派头子赖大富,亲自动手痛打县委副书记郭正平,逼问那个于大牙住在什么地方,却一无所获。他恶狠狠地想起当年羞辱拒绝他的沈云箫,便要一起报复,问计于他的狗头军师聂志远。聂军师当年也曾加入文学社,他向赖司令递上一纸投名状——他抄录的这首诗。

赖大富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斜着对角看反过来对着眼看也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军师道:“鹅指的是苏俄,她要消灭苏联。”
赖司令道:“现在苏联成了苏修,取代了美帝,成为我们头号敌人,这个不好抓她。我们刚刚打倒了一个农具厂的反革命曾永旺,因为他散发了一张《向北方》的油印小报,你不记得我们给他定的罪名是他一心向着北方的苏修。”
军师道:“哦,我倒是忘掉了。但下一句更反动,彘者猪也,‘彘毛’就是猪毛,她是在讽刺谩骂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朱总司令!”
赖司令大喜:“对啊,我怎么不曾看出来!”
军师又道:“她在题记里说写的是回忆解放前。她把万恶的旧社会写得这么好,又是烟火又是粽子,还杀猪宰鹅庆祝。”
赖司令也深受启发,说道:“对,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金光大道,她却念念不忘地主老财的银辉世界,一心想复辟。”
军师得意地说:“不管沈云箫写什么,只要她写了,我就能看出反革命来。”
赖司令立即下令抓捕反革命沈云箫,并将军师连升三级,变成聂副司令。

造反派冲进来后不容分说,先挥拳打倒了目瞪口呆的高崇德,然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与沈云箫一样整洁优雅的家,立刻变作垃圾收购站。
他们意外地发现,沈云箫正撰写一部“反动小说”。

县市几大造反组织都十分重视这个案子,他们严刑拷打日夜逼供,用可怕的一千瓦大灯泡不让她睡觉,用两万分贝的高音喇叭不让她思考。沈云箫为保护一起被活捉羁押的丈夫,一口承担了所有责任。
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她只恨判决太轻,“为什么不是死刑啊?”她在宣判时昂头质问,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
赖大富冷笑着说:“老子想判你几年就几年。你想死,是不是?老子偏不让你死!我派人整天盯着你!”

她被押解去参加赖大富组织的舟徙县有史以来最具规模的批斗游行大会。
县委二号大头领郭正平也在场。只见他衣衫头脸血迹斑斑,裸露的颈上勒着一根细细的铁丝,吊着一块超过十五公斤的大门板,上面红红地叉着“打倒走资派郭正平”。铁丝深深嵌在肉里,好在他脖子粗硬赛过花岗岩,不然脑袋肯定要被铁丝慢条斯理地切割下来。
沈云箫披头散发,满脸黑墨,青肿的眼睛被画上两个笔力雄健的黑圈,鼻孔嘴角鲜血崩流,口内牙齿缺了好些,衣服破裂凌乱的胸前挂着“打倒现行反革命沈云箫”。
造反派头子赖大富指点着他俩,不怀好意地说:“你们以前不是相好么!”
然后指挥他的虾兵蟹将:“快把他们拉到一块儿,让他们好好叙叙旧。”

他俩在哄笑声中被推推搡搡,紧紧靠在一起。
郭正平痛心地望着她,说道:“云箫,你受苦了。”
沈云箫低声说道:“正平,我求你一件事。”
“云箫你说,只要我不被他们打死,一定替你办。”他十分惊讶,沈云箫从没求过他。
“正平,我求你设法拿回我的文稿,送给我在北京的嫂子,让她妥善收藏好,等我哥哥回来交给他。”
“我记下来了,你放心。”
“谢谢你,正平!不然我死不瞑目。”
郭正平像被电击了一下,赶忙劝慰道:“云箫,你们学校的老师、我们县委的干部,被批斗判刑的多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沈云箫身旁站着低头认罪的纪悠鼎副校长,一位爱咬文嚼字的老先生。有一次学校组织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他指出这句话会产生歧义,加个逗号意思就清楚了。为了这个逗号,他给揪去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批判会,打成现行反革命。
而郭正平身旁是大头领现任书记张宏文(打成“工贼”)和老头领前任书记栗复村(打成“叛徒内奸”),以及一干大大小小的领导们,个个皮开肉绽,神情呆滞可怜兮兮,全无往日的神气和威风,只是脖子上悬的牌子没有郭正平的那般沉重。

沈云箫在被抓的时候,早把那枚刀片,偷偷藏进衣服贴身的口袋,心知落到赖大富一伙手中,生不如死。她凄然对郭正平说道:“我死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她不担心清醒理智的丈夫,却害怕激情冲动的郭正平寻死。
“云箫,你不要这么想,熬一熬就过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中国人太喜欢赖活着了。你不知道赖大富他们是怎么污辱我的!”她痛哭失声。
郭正平想象得出,但他不敢想。他为自己的癞皮狗思想脸红:“那好,等我先收拾了这帮畜生,就陪你去死。”
沈云箫摇头哭道:“我死之后,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我有我的丈夫,你听见没有!”

她哭着气他,报复十年前他笑着气她。
郭正平不曾想到死也需要资格,无奈地说:“云箫,你不让我为你死,我就向你的父亲自杀谢罪吧。”
沈云箫摇头道:“我们都原谅你了,这不是你的错!”
郭正平心中暗自叫苦:想死却也这般难。

一个造反派走近面前,一个耳光打得他五彩鲜艳的火星子乱窜,嗤嗤地燃放起国庆节的烟花。“闭嘴!我们赖司令要讲话了。”
他打得手滑,抬起来要打沈云箫,被郭正平一头撞倒,腰咯了一块小石头半天爬不起来。旁边的造反派如狼似虎,把他打晕在地,又一盆冷水浇醒。
沈云箫泪流满面,不顾一切紧紧靠在他身上,随即就被粗暴地拉开,狠狠地按住丝毫也动弹不得。

赖大富扬眉吐气地站在主席台中央,庄严宣告:“舟徙县批斗大会胜利闭幕,下面游行开始!”

那天午后舟徙县城大街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打不起精神、睁不开眼睛。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举着红旗扛着标语,喊着口号唱着歌曲,无数牛鬼蛇神头顶戴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高帽子,脖上挂着五颜六色变化多端的大牌子,跟随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忠字舞语录操的步伐,整齐划一地走向前方,仿佛阅兵的方阵举手通过卐字旗后,开进一个魑魅魍魉的世界。

那里矗立着一座阴森可怖逶迤数里的万鬼殿,各式奇形怪状龇牙咧嘴的大鬼中鬼小鬼们列立两厢,中间站着无数将要被恶鬼们吞食掉的人类,他们被捆成一串串的糖葫芦。台上端坐着十来个青面獠牙的巨鬼,面前都供着一个大碗,碗里装着些吃剩的人骨头人杂碎。忽然间鼓乐齐鸣,管弦齐奏,臃肿胖大的鬼王升帐,无论是吃人的鬼,还是即将被鬼吃的人,都像着了魔般歇斯底里地齐声高诵:

“众鬼之王,法力高强。
赫赫扬扬,日出东方。
恩情浩荡,赛过爹娘。
光芒万丈,无限敬仰!”

鬼王一摆手,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他指着身边那个靠得最近整日介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秃着脑袋长得酷似蚩尤的鬼说:“他想篡位夺权,谋害寡人。”
几十个红色肌肤的小鬼马上蜂拥而至,高呼口号恶狠狠猛扑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嗷嗷乱叫的蚩尤鬼揪下来,一顿暴打骨断筋折鼻塌眼肿,然后扔进一口烈焰沸腾的油锅里。蚩尤鬼转眼变成油炸鬼,乱蹦乱跳哭爹喊娘,激起狼烟滚滚,浮出一块块焦炭般炸酥的骨头,被众鬼们捞出来,就着人心人肝分食净尽。

一个戴着圆圆眼镜身穿长衫的大头鬼向鬼王奏道:“启禀大王,通向人间的密道,原被天书符籙镇住,无法通行,今日却被一个姓马的大胡子无意间打开了。”
鬼王大喜:“小的们,咱们现在就去人间享福,如何?”
众鬼齐声称颂英明伟大的鬼王,表示要坚决按照鬼王的指示办事,即刻赶赴人间。
鬼王问:“但你们一个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如何混迹人间?”
众鬼回道:“不用大王操心,我们每鬼都已制成画皮一张,披上就成人面人形。”
话音刚落,各式人皮就在大殿挥舞,好似旌旗烈烈,而以灰色和草绿色居多。

鬼王一声令下,只听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一声巨响过处,一道黑气从地底下直冲到半天空中,散作千百道金光,朝着四面八方飞去,而那颗最大的魔头星直奔西南……

郭正平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窗外的明月早已杳无踪影,唯有几颗星子半落,嵌在黎明前黑暗的天空,仿佛死者身上再也无法愈合的弹孔。
二一 公审大会气嚣张

我的父亲第二天一大早赶回家,与家人一起去安慰他的舅母,准备后事。那时提倡但不强制火葬。于是他们给活人买回一口黑漆漆的巨大棺材,全家人呼天抢地,抱头痛哭。坟地却不好找,工厂附近的乡村都不愿提供给反革命分子。最后父亲所在的生产队,给了一小块地。舅爷爷是本地人,奶奶的娘家就在本村,而几个姨奶奶嫁得老远,直到公审那日才得了消息,立刻急急地往这儿赶。

父亲兄弟三人,还有三个妹妹。伯父十八岁从军,那时已混成排长,很快要当连长,却因林彪事件导致他所在的部队,番号被撤销,人员调配重组。第二年伯父就转业回乡。叔叔比父亲小十二岁,尚且年幼。家里一大堆人,爷爷走不开,父亲只好代表所有家人去参加公审大会,好给舅爷爷收尸。他心怀恐惧忐忑不安,于是欧阳鸣龙自告奋勇陪他去。
那时欧阳鸣龙已经成婚,有了一个女儿,就是欧阳雪的姐姐。

午后,他们来到县城西北方的一座煤矿附近,那里有片未曾完工的工地,满地净是大小石头和半截砖头。父亲看见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贴满杀气腾腾其势汹汹的标语口号,几百面火红的旗帜张牙舞爪耀武扬威,高音喇叭用尽最高分贝和最高频段,把每个人潜藏的兽性与疯狂彻底共振出来:

“红色恐怖万岁!”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分子难受之时!”
“批倒批臭于金强,火烧于金强,砸烂于金强的狗头!”
“油炸王有顺,炮轰王有顺,人民的死敌王有顺必须低头认罪!”
“牟宗芳不投降就叫她灭亡!打倒牟宗芳,向反革命分子牟宗芳猛烈开火!”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誓把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面胜利决不罢休!”

台下站着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他们衣衫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单一,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枯燥乏味的森林,难以区分个体。此刻那灰蒙蒙的森林被一阵狂风推袭,发出震耳欲聋排山倒海的回声:
“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领导们陆续就坐。省委派来的专员江亢生,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戴着没有徽章的军帽,跟毛主席似的坐在正中央,两边十来位干部,好似毛主席的亲密战友们。县委书记张宏文领着县里的一班文臣,坐在江专员右侧,而郭正平带着一帮武将,包括当地部队的连长徐石佑,坐在左侧。

徐连长带来一个加强排,五、六十名战士。他大声请示江专员后,朝着审判台后面的几辆“大解放”发号施令。十名死刑犯像牲口一样被带上来,都套着粗重脚镣,身体五花大绑。每位犯人都被两个面无表情、腰间紧扎子弹带的年轻士兵押解着。他们的双臂与身体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向后压拽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头颅便无可奈何地低垂下去,掩藏一双双惊恐无助、黯淡失神的眼睛。他们散发出恶臭难闻的气味,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已奄奄一息。父亲望见舅爷爷使出浑身气力努力抬起头,到处搜寻,直到他门的目光相遇。父亲想起童年时在舅爷爷家玩耍,他的双眼充满慈爱和欢愉,现在只剩绝望。舅爷爷想说话,但嘴里塞着好大一块用铅丝套着的木头,几乎让他窒息。

公审大会开始,首先江亢生讲话。他趾高气昂高屋建瓴地指出:“舟徙县一贯在阶级斗争中十分保守非常落后,但这次一下子就挖出了十名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尤其是揪出了于金强这个长期隐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成果极其重大,意义极其辉煌!这是向全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以及党中央最好的国庆献礼!”
在演讲的最后,他宣布:“现在由舟徙县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郭正平同志,宣读有关这次反革命事件的判决书。”

郭正平站起身来,用异常单调的语流,情绪低落毫无生气地宣读着,就像林副主席在九大上作政治报告那样:

“现行反革命分子于金强,男,47岁,江苏省徐陵市舟徙县人。于犯早年混(进)我党我军,作战打仗的一贯胆小需(懦)弱,他假装受伤,来骗军队的功劳。后来在我县的工具厂当任保卫科长。于犯对我党人民政府和社会主(义)制度极端不满,常发老(牢)骚怨气,大量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特别恶劣是的(的是),于犯胆敢长期听敌台,散布谣言,吹朋(捧)美丽帝国主义。最严重(的)是,于犯公然污蔑最我(们)最敬爱的林副主席,最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于金强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连篇累牍的错别字和狗屁不通的病句,气得郭正平浑身发抖:他们草菅人命已经肆无忌惮了,连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判决书,居然也能这样随随便便乱写一通。这十个“反革命分子”,就像十只渺小得并不值得生存的蚂蚱,稀里糊涂的就被碾死了,还要再被踏上另外一只脚,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看到舅爷爷身旁绑着的王有顺,一直筛糠一样簌簌发抖。他是石湖镇新华书店的营业员,奉命去县城用自行车去“请”回十来尊毛主席石膏像。他怕石膏像撞破,就买了细铅丝仔细固定好。还没骑出县城,他就被一个中年妇女沿街又哭又闹地追着告发,说他图谋不轨,想用铅丝勒死毛主席。吓得王有顺从自行车上滚将下去,石膏像碎了一地。

而两位女反革命之一的牟宗芳,有一天和丈夫辩论时说:“我就是要为刘少奇翻案!毛主席为什么搞个人崇拜,到处都是他的像!”她和持不同政见的丈夫赌气,烧毁了几张毛主席像和一本红宝书。她的亲生儿子和丈夫,活像两条疯狗,争着抢着跑到县里检举告发,都一致强烈要求判处牟宗芳死刑。

几年前,舅爷爷曾在这个地方观看过公审他们厂里的反革命小周,没想到现在轮着他了。狱中他和郭正平交谈时,已经明白自己凶多吉少,因此死刑判决带给他的打击没有那般沉重。而好几个罪犯根本想不到自己犯的那点儿鸡毛蒜皮小事,也要被立即执行,当脖子面前挂着的大牌子被翻到正面,他们的名字被打上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巨大红叉,顿时瘫软委顿成一滩烂泥。他们死狗一样被拖起来,又在背上插上了名字划着一串串红圈的斩头标,仿佛身背令箭的鸵鸟。

舅爷爷这几天,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那些硝烟弥漫、喊杀声遮天蔽日的岁月。他数次加入突击队,身边的战友不知死了多少,他却总能奇迹般生还,每次负伤都不太重,尽管他一冲就冲到最前面,做了连长也身先士卒。想起死去的战友,他觉得自己已经多活了二十来年,心中十分安慰,死就死吧,他妈的谁能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呢!那个不可一世的赫赫战神林彪,曾指挥百万雄兵猛将,把老蒋的军队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几年前终于成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林副统帅,最后只落了个仓皇逃遁机毁人亡的下场。舅爷爷见过战场上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士兵的惨状,这位威震华夏的林总大概也被烧成了一堆焦炭,身体缩得仿佛七八岁孩童大小。

此时主席台上的高音喇叭带动无数人民群众,一次次嗥叫着:
“敬祝我们最最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押在台下的舅爷爷,古怪荒诞地笑了起来。胸中残存的军人勇武刚强之气,渐渐恢复,他固执地昂起头颅,与两个战士暗自较量起臂力。

台上的郭正平明白这帮家伙故意整他,逼迫他当众宣判战友死刑,虽然他们个个都清楚,林彪早已身败名裂,在温都尔汗只怕他烧焦的骨殖都冷冻成冰块,被荒原的狼群咬成碎片。郭正平不由回想起二十一年前,他无知地宣判并且亲自执行了沈云箫父亲的死刑,令他们二人一生痛苦,他便是死后也不得安宁。而四年前造反派的批斗和宣判,把沈云箫送上了不归路。
二二 武斗血雨洗刀光

那日批斗游行结束,他被关回天牢,心中万分担忧沈云箫,却无法脱身。第二天半夜,忽听外面喊杀声大作,原来舅爷爷于金强于大牙和人武部的谢峰至带着保皇派的人马闯进来,手拿棍棒突袭,乘着造反派防备松懈,一阵混战打倒十几个看守,抢走了郭正平,以及书记张宏文和栗树村等县委干部。

舟徙县的造反派由左派集中的宣传部、组织部领导,他们经过苦斗,最终控制了政府机关,废除了公检法系统,随意抓捕批斗人犯。革命小将们更是干劲十足,到处破旧却不负责立新,将舟徙县所有古迹文物焚烧捣毁,包括沿河一带的商铺和古桥。他们拆除花纹木窗华板檐柱,扔进锅炉房作柴火烧水。他们捣毁烟雨楼酒家,只因牌匾上有“百年老字号”这五个字。只要沾着“老”、“旧”、“古”、“陈”等字的边,统统都被一扫光。

最后在县城打砸抢还未尽兴的红卫兵会师以后,浩浩荡荡直扑虬玉桥,他们锤断白玉栏杆,砸碎精美雕刻,在破坏桥基时却遇到了麻烦。坚如生铁的巨大花岗岩石砖,震得他们虎口崩裂耳膜刺痛,整整一下午只凿出几个白点。第二天造反派卷土重来,动用了大型挖掘设备,竟也只开了数条裂纹而矣。赖司令连夜召开扩大会议研究,几十个狗头军师摇着尾巴出谋划策。第三天一大早,他们迫不及待地在桥上密布雷管炸药,准备爆破时,却发现桥上坐满百千民众,誓与虬玉桥共存亡。文革结束后政府出资修复了白玉栏杆。

文革第二年,被打倒在地的保皇派开始反攻倒算。郭正平长期工作过的人武部是保皇派的主力军,由造反派没有捉住的现任部长谢峰至领导。他们在5月遭受沉重打击后力量弱小,只能地下暗语联络夜晚袭扰破坏,打一枪便须换个地方,晚上睡觉衣服都不敢脱。后来取得了痛恨造反派胡作非为的大量群众的支持,力量逐渐壮大,与造反派的冲突愈演愈烈,互有伤亡。昨晚造反派的一辆卡车中了他们的埋伏,六个造反派丢下三名头破血流的伤员,仓皇逃遁。让谢峰至喜出望外的是,车上躺着五花大绑的于金强。他早先被镇上造反派头子谭司令深夜擒住,正欲送给赖总司令邀功请赏。

于大牙立刻做了保皇派的临时大头领,他与谢峰至商议,组织夜袭造反派东营大牢,救出县委领导。当夜捍卫毛泽东思想赤卫队(赤卫队)成立,对抗赖司令领导的革命有理造反无罪司令部(革造司)。赤卫队主要领导是五人:张宏文挂帅任政委,队长郭正平,副队长于大牙、谢峰至,书记兼顾问栗树村。张宏文只是个傀儡,一切权力实际上在郭正平手里,他一向忌恨郭正平,不过眼前他们是一条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只好同舟共济。前任县委书记栗树村被赖大富特地从市里押来,参加批斗游行。他曾长期在敌占区从事地下情报工作,斗争经验丰富,现在刚好用的着。

郭正平连续两个晚上做噩梦。他一出牢房就要去解救沈云箫,但她是撰写反动小说的现行反革命,张宏文、栗树村不会同意派人去营救。她和一批反革命被关在西营羁押所, 因为公检法系统瘫痪,判刑的人犯都暂时在当地服刑。赤卫队成立大会一结束,郭正平便和于大牙商议对策。于大牙分析道,今晚东营羁押所被突袭之后,两处看守所肯定防范严密,赤卫队暂时没有能力强攻。而赖大富可能也会算计到郭正平要来抢人,预先设计埋伏。他建议明天先派参加过渡江侦查的杨贵喜打探一下消息,然后研究解救计划。

郭正平只得同意。第二天杨贵喜乔装改扮,混进造反派盘踞的西大营,侦探清楚了沈云箫的关押地点和看守人员的分布。那里果然重兵把守,白天无法下手,只好由郭正平带小分队半夜突击救人,于大牙带人接应。郭正平和于大牙讨论数遍,都觉得人少容易挨近羁押所的侧门不被察觉,打倒看守冲进去,沈云箫的牢房就在侧门附近,郭正平背起她就跑,只要出离牢城营,便是赖大富统帅上百人追击,于大牙他们三十多人也能抵挡一阵。这个办法虽然危险,但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并且伤亡最小。郭正平想好了,当天就带她去冯师长那里躲避休养,回头把赖大富一伙彻底打垮,谁还会记得她的案子。

当晚凌晨,郭正平没有和张宏文、栗树村商议,私自调动赤卫队的精干主力行动。两点多钟,他们拿着棍棒、梭镖、缨枪、铁锨、钉耙、锄头、菜刀、板斧等各式武器,埋伏在羁押所前面的街道。天上星月无光,全被乌云遮盖,唯剩几盏还未捣毁的街灯,照着郭正平、杨贵喜等五人匍匐前进,接近看守所,郭正平忽然跃起,一斧头劈开侧门,余人一阵乱棒打得造反派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喊人去了。他们踹开牢门蜂拥而入,却闻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郭正平暗惊不好,开灯一看,沈云箫面如白纸,不知死活,手腕上割着一条宝带河般宽广深长的口子,鲜血横溢恣意流淌,把床铺衣物全部染红。同室的另外三名女犯从梦中惊醒,吓得魂不附体。

沈云箫直到今晚才寻着机会割腕,前几夜总有人辗转不眠,还有造反派不时查夜,她生怕自己被人发现求死不成。今天白天造反派参加数次武斗,精疲力竭,全东倒西歪睡得像人民公社饲养的一窝家豚。她紧闭双眼等待死亡来临,默默回想一生,当她忆起宝带河上的虬玉桥,心中剧痛,猛然间失去了知觉。

郭正平一摸,依稀还有微弱的心跳。他忙把自己的白衬衣撕成布条,一层层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腕,堵住血流,然后背起她就跑。他背着人,手里使不动斧头,就递给杨贵喜,换得一条哨棒,提在掌中。就这么稍一耽搁,造反派早把看押所的门全都堵住,他们出不去了。沈云箫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发现有人背着她,却被四面叫喊声团团围住,心知必是郭正平来救她,便用尽力气说:“正平,快把我放下来,你快走。”

郭正平哪里肯舍,指挥前面二人开道,后面二人保护,但挡不住造反派的疯狂围剿,只得往人少处奔突,想找个临时躲避之处,等待救援。郭正平一脚踹开一间房门,窜进去后,另外四人慌忙关上门,死死抵住,把手里的家伙咣当全抛在地上。他拉开灯,发现前面窗户铁条粗大无法通行,只好等于大牙带人前来。里面两个反革命瑟瑟发抖,迷迷糊糊地以为要把他们立即执行了。郭正平把她轻轻放在一张空床上,紧紧抱在怀中,只见沈云箫伤痕累累的脸都快认不出来了,双眼紧闭,身体越来越冷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痉挛,已在弥留之际,而外面砸门就像暴雨击鼓。

“云箫,我来晚了,昨天过来就好了。”郭正平懊悔不已,泪水再次浇醒了沈云箫。
“正平,我冷得厉害,你再抱紧我一点。”
“云箫,你多坚持一会儿,老于肯定会来救我们出去,我们就去医院!”郭正平紧紧抱住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帮助沈云箫度过这一劫难。
“我死以后,你不要陪我去死,答应我好好活着。”
郭正平使劲点头大声道:“好!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沈云箫摇头惨笑,借着最后回光返照的力气说道:“我不相信。十年前,你把我和晓菊都骗得好苦,今后不要再说谎骗人了。”
郭正平和沈云箫一样,浑身剧烈地颤抖不已,他发誓道:“我今后再也不撒慌了。”

沈云箫赞许地最后看了一回郭正平,然后闭上双眼,轻声吟道: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外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一片白云朝她飘来,带着她返回故乡,推开那所古旧安详青砖碧瓦的院落。父亲背着手踱出书房,慈爱地望着她,母亲从堂屋快步走出,拉住她的手,问寒问暖。大哥正在红木桌上聚精会神地演算数学题目,二哥站在榕树下,冥思苦想一首诗词。姐姐头上插着一朵曼陀罗,手提一壶水,正给一盆七里香灌溉。两个弟弟尚且年幼,扎着小辫儿,一个抽陀螺,一个滚铁环。这时天光渐暗,烟花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璀璨,渐渐与星空相连,她踩着云朵吹着玉箫,衣裙飘飘飞入永恒的黑暗。

“云箫!”郭正平还来不及哭,房门便砰的一声巨响,从门框整个掉下来,裂成好多木块和无数木屑。四人抄起武器应战,只几个回合,七八个人便倒地呻吟,鲜血流洒地面,画出万里红色江山。双方几次惨烈的大并火后,下手不再容情,都照着敌人致命的部位猛击,为死伤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郭正平不打算抵抗。他紧紧搂住她的尸首,闭上眼盼着早点死,心想,被他们打死可不算违反刚才的承诺。造反派一棍子将他从床上打到地下,连同怀中的沈云箫。赖大富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他吩咐四个爪牙死死摁住怒目而视的郭正平,拽着胳膊揪着头发拉到一边,然后淫笑着说:“把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沈云箫,扒掉衣服裤子,挂上牌子,吊到门口的柳树上示众。”
聂志远听见都受不了了,惊惧地问:“赖司令,这不好吧?人死了就算了。”
他已经后悔害死了自己的老师,原以为批斗她一番就完了。

一年多的残酷斗争让赖大富早已丧心病狂,他见沈云箫死了,早气得暴跳如雷,甩手一个耳光打得聂副司令变成草绿色的陀螺,呼哧赤旋转数圈,然后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赖大富咆哮道:“我要让她的反革命罪行赤裸裸地公布出来。聂志远,你他妈的赶紧去,不然老子剁了你的手脚喂狗,掏出你的心肝五脏喂王八!”

聂志远没有办法,只好颤抖着手脚像只中了剧毒的老鼠,爬起来上前开剥衣服。郭正平不可思议地从四个人的控制中挣脱出来,脑门上少掉一绺头发,一脚踢倒了聂志远,正中他的要紧处,却被人一棍子从身后扫到门边。
赖大富不耐烦了,便要下令结果了郭正平。

不料他们身后大乱,于大牙左手一跟一米来长的铁棍,右手一把杀猪刀,仗着当时最先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带人硬闯进来,竟无人敢拦。他一铁棍劈向赖大富,赖大富转身逃遁,聂志远还在地上扭动哀号,于大牙恼他陷害沈云箫,正欲使唤杀猪刀,却听脑后风声,两个造反派的棍棒袭来,只得回身单手用铁棍荡开。

仗着人多,一大群造反派们挥舞着器械,嚎叫着杀将上来,一时惨叫连连,鲜血崩流,地上多出好些扭动哀号的人。于大牙不敢恋战,让人拖着郭正平等人便走,他在前面作狮子吼开路。饶是如此,造反派人数众多,他们左撞右冲,无法突围。

危急时刻,却见一彪人马杀来,在造反派最薄弱处一起下手,趟开一条生路。原来谢峰至外出联络,新招募来二十余名赤卫队。后半夜他才偷偷回来,怕让造反派撞见厮杀,见着郭正平留给他的字条,很不放心,立即带着这二十多人前来助战。他们会师一处,终于杀透重围,无人身上不被鲜血浸透。

郭正平刚才被打得头晕眼花,现在清醒过来,感觉伤势并不重,没有伤及要害。他对于大牙说:“我要再进去,抢回云箫的尸骨,不然这帮畜生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谢峰至担心地说:“这太危险了,我们好容易才杀出来,差点全报销了。”
于大牙却道:“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我们还有几个同志受伤倒在里面,不曾来得及拉出来,被他们抓着死路一条。你先让伤员转移,然后带一半人埋伏到这个地方。我和大平带剩下的人冲进去救人,不顾一切抢夺沈老师。”

他们趁着月黑风高,再次摸进去,果真得手,打得造反派们措手不及,拖着棍棒往后退却。郭正平背起沈云箫,身边赤卫队员用布带把他俩紧紧捆在一起,然后撒腿就跑。这边于大牙指挥人救走了所有伤者。他们刚逃出大门,赖大富就组织了六十多人在后面嚎叫着撵,眼看就要追着。谢峰至带人马从斜刺里杀将来,于大牙和郭正平返身再战,把造反派打懵了,黑咕隆咚的,他们弄不清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便不敢再追,回去只把大营仔细看守,准备天亮血洗赤卫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才解气。
二三 诀别时刻泪千行

郭正平他们一路狂奔,出离县城来到西北面的墓园,这里埋着县城大部分死者。折腾了半宿天快亮了,朦胧曦光中,一列列坟茔齐齐整整,仿佛骑着马匹的秦俑方阵。头顶乌云越聚越厚,电闪雷鸣,眼看就要大雨倾盆。郭正平狠命忍住泪水,给沈云箫选了一个靠近河边树林的幽静所在。他问谢峰至,能否弄口棺材,谢峰至含泪答应,带着人回城去找,顺便看看能不能寻着高崇德,须来送她最后一程。

这时硕大的雨滴开始落下。郭正平让人解下布带,把沈云箫从背上放下来,搂住她,替她遮风挡雨,借着雨水,仔细拭去她的污迹与血痕。他上身只剩背心,虽然已是六月上旬,却感遍体凄冷彻骨生寒,抖作一处。于大牙脱下外衣给他披上,光着雄赳赳的上身指挥人掘土,他们手中工具齐备,不一会儿挖出个大坑,便是放三、两具棺木也绰绰有余。

谢峰至等人进城后,拦住一辆卡车,开到棺材店破门而入,抢了一口上好的梓木寿材就走。一个晚上的生死厮杀,大家全都疯了似的,全然不顾任何社会规范。却不料棺材里传来活人的声音。原来整个街区唯有棺材店尚未被公私合营,老板睡在里间,心惊肉跳了一夜,才起床洗漱,听见响动,以为两派武斗到这里,吓得躲进这口棺材。

谢峰至拉着他哆哆嗦嗦地出来,说道:“老板,我们赤卫队把你的棺材全包了。今天不曾带钱,先记在账上。不许把棺材卖给造反派,听见没有!”
老板筛糠一样答应,哪敢要一分钱。
谢峰至细心,找了一块木板,饱蘸墨汁写下“沈云箫老师之墓”。他是沈云箫最早的学生之一,比她只小两岁,想起当日沈云箫在课堂上给他们唱“寒蝉凄切”、“大江东去”,今天却见老师惨死,心如刀割。

这时他们闻听远处喊杀声震天。赖大富昨晚吃了亏,天刚蒙蒙亮便迫不及待率领人马进攻赤卫队,大开杀戒。张宏文吓得六神无主,好在老书记栗树村从容指挥,且战且退,虽死伤枕籍,但大部分赤卫队队员逃出城外。唯独张宏文倒霉,被造反派生擒活捉。他们逼迫张宏文声明赤卫队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全是现行反革命,但很快发现张宏文没有一点影响力,只给他日后落下一个笑柄,便痛打了他一顿,关押起来不再理会。

县城杀声四起一片混乱。谢峰至不敢去学校找人,直接开着卡车运送棺材出城,寻到郭正平和于大牙。郭正平把沈云箫慢慢放入棺椁,仔细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服,握住她的手良久,却丝毫也不能使之温暖,无奈他只好趴在棺材边沿望着她,捶胸顿足尽情一哭,哭得天崩地裂止也止不住。众人无不泪如雨下。
此时暴雨滂沱,四野悲声,闪电抽击着黑暗的土地,激起无数暗红的曲线。

于大牙哭得像霜打雨浇的烂茄子,劝道:“大平,赶紧盖上吧,不然沈老师就要被雨水淹着了。”
谢峰治也过来劝:“老郭,我们让沈老师入土为安吧。过几天我们一起过来好好祭奠。我们陪你哭个痛快,要哭多长时间都可以。但现在不行啊,造反派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郭正平不肯盖上。一旦木板盖上去,从此天人永隔,再也见不着她了。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的名字,站起身就要爬进棺材陪葬,被于大牙和谢峰至使出浑身力气才拽到一边。六个赤卫队队员最后瞻仰了一下遗容,于大牙指挥他们敬完军礼后,庄严肃穆地盖上棺材板,抄起铁锤把棺材钉狠狠砸进去,差点把棺材板都砸断了。

郭正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却见沈云箫浑身是血,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转身投向钢汁一样的滚滚江流。他大叫一声“云箫,你不要走!”,从地面一跃而起,伸手去拉人,却见众人七手八脚把土堆高高磊起。谢峰至把那块木板敲进土里,墓碑遂成。望着昔日课堂上亲切生动的老师变作墓碑上冷漠死寂的名字,他紧咬双唇嘴角蠕动,说不成一句语,只品尝到自己血泪的咸涩。

而雷雨更加猛烈。从城里狼狈逃窜的赤卫队,被造反派的大军疯狂追剿,不时一朵红云溅起,一块陨石落地。郭正平绰起一杆红缨枪,谢峰至舞动九齿钉耙,于大牙手捧杀猪刀,三人睁着喷血的眼睛,把嘴唇舌头全都咬破,负伤猛兽般嚎叫着,率领浑身烂泥的赤卫队加入大雨中的战团。

他们毕竟势单力薄,眼看就要被造反派打得溃散。郭正平忽见赖大富在雨中指手画脚,计划把赤卫队彻底歼灭,不留后患。他身边只有十来个人。他赶紧叫上于大牙和谢峰治,三人借着大雨的遮掩悄悄靠近,一发喊冲过去便要捉拿赖司令。赖大富措手不及,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边保镖已经躺下三个。一个造反派抡棒便砸郭正平的脑袋,郭正平瞅得亲切,略略躲闪正好避过棍风,一枪刺倒敌人,却被另一个造反派一锄头从后面扫在腿上,躺倒在地。那人正欲结果郭正平,却被谢峰治不顾自己挨打,擎着钉耙死死抵住。郭正平忍住腿上剧痛,提枪便刺,那人惨叫一声大腿上溅出血来,瞬间便被雨水冲刷得只剩诺大一个创口。那于大牙发起威来,掌中屠彘破刀、打狗铁棍神出鬼没,指东打西,虽然自己身中无数刀枪棍棒,但他屹立不倒,心知倒下去只怕要被狼群似的造反派砸成肉饼。

赖大富吓得往南便跑,郭正平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猛追,比不瘸不拐的赖司令跑得还快。他恨极了赖大富,咬牙切齿地想要把他一枪扎死,一枪不解心头恨,他要让赖司令身上添至少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郭正平眼看赶上赖司令,待要下手,却被六七个造反派截住厮杀。这边谢峰治组织了四个赤卫队员赶来接应,赖司令一看不是头,撒腿就往县城跑,造反派一时被冲乱了阵脚,不知进退,被老革命栗树村看出端弥,指挥所有赤卫队拼死反击。他们根本不管自己死活的亡命打法,愣是把两倍有余的造反派给打败了,落荒退回县城。而雨水和血水泛滥的田野,遍布伤者哀号、死者无辜的泪水。

半个月后,郭正平和于大牙率领赤卫队,包围了造反派最后的据点:人防工事。自从那晚大决战之后,造反派遇上了亡命徒,心有余悸节节败退。他们不甘心,便抢劫当地驻军的武器,而官兵接到上级指示不好还手。郭正平和于大牙见战事升级,也取得枪支弹药,双方真刀实枪地大干一场,赖大富、聂志远更加不是对手,造反派被迅速歼灭、分化、瓦解,大量临阵叛逃、投诚,最后只剩十几个铁杆死硬分子,躲进坚固的地下工事,依仗两挺机关枪死守。

郭正平架起高音喇叭劝降,赖大富用高音喇叭还击。
“人民公敌赖大富、聂志远赶快缴枪投降,我们优待俘虏!”
“我们誓死效忠毛主席,战斗到底,绝不投降!”
“你们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人民政府,是毛主席的叛徒!”
“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才是毛主席的叛徒。我们生为毛主席而生,死为毛主席而死,无上光荣。”
“你们已经山穷水尽死路一条,赶快出来投降!这次战斗,是毛主席人民战争光辉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毛主席万岁!”
“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死了也要跟着毛主席,永远闹革命!毛主席万万岁!”

于大牙见他们还嘴硬,和郭正平商议道:“要不我带几个人去爆破?”
郭正平摇头道:“老于,我们要尽量减少伤亡,里面好多人还是小孩子,分不清是非。现在瓮中捉鳖,他们吃光里面的粮食之后,只好出来投降。我只要赖大富和聂志远的两条狗命。”
躲在工事里的造反派,纷纷开始写遗书。

当晚子夜,百年难遇的暴雨来袭。之前已多次降雨,江水灌入宝带河,水面接近县城路面。这种情况在我县六月司空见惯,大家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像1954年那样的洪水毕竟罕见。人防工事也有排水管道,但由于水位上涨,已不再能够工作。赖大富一伙知道来日无多,索性不去理会,晚上饱餐一顿便呼呼大睡,只把铁栅栏门紧锁,连个哨兵也不放。

郭正平被子夜雨声惊醒。他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雨水,把房顶砸得矮了三寸,伸出脸盆一眨眼功夫便是满满一盆水。在千军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他听到呼喊着阵阵杀声的洪水涌来,跑出去一看,半米见深的大水从宝带河咆哮着掠过整个县城。

第二天清晨,大雨停歇洪水退去。县城损失财物无数,人员却罕有伤亡,唯独那十几个造反派全被淹死,死尸个个浸泡得仿佛长出两条腿的葫芦。
郭正平独自站在县委大楼的最高层,凝视着不远处的宝带河与虬玉桥,心中默想:“云箫,是不是你的冤魂赶来复仇,助我一臂之力?”

那年秋天,郭正平站在沈云箫的墓前。高崇德把青冢修葺一新,没有一棵杂草。坟头扎着些蓝白丝带,迎风飘摇,学生和老师门送来许多花篮花圈,覆盖了整个坟茔。
而林木萧瑟,河水北流,田野一片荒芜,禾麦须待来年春天方能繁茂。

他低声告述沈云箫,他在造反派总部觅得她的手稿,上个月专门坐火车去北京。他一路小心谨慎地把皮包紧紧抱在胸前,一刻也不离手,以至引起火车上好几拨盗贼的注意,以为他携带大量现金。只是他们没机会下手,最后来抢,被郭正平一拳重重打翻在地,几个健壮乘客过来帮忙抓贼。按照高崇德提供的地址,他找到沈浩宇家。沈浩宇的妻子柳明嘉让郭正平放心,她会妥善保管手稿。

他不敢告述沈云箫的是,她的哥哥刚被分派到东北林场工作。沈浩宇直到第二年九月才得知妹妹过世一年多了。他去年收到两个弟弟的噩耗,精神上已经垮了,每天咬着牙苦苦坚持,把满腔悲愤发泄到树木身上。柳明嘉不敢再告诉他,与他最亲近的妹妹也没了。但这如何隐瞒?沈浩宇常和沈云箫通信,即使在林场也不例外。但自从发配到了长白山下,他再也收不着妹妹的回信。他噩梦连连心中大恸,便不停地发信给妻子和高崇德追问。高崇德写信与柳明嘉商议后,决定由柳明嘉告知。

妻子的来信把沈浩宇彻底击倒。他是个铮铮铁骨的硬汉,但世界上硬度最大的金刚石,超过一定的限度,也会被巨大的压强挤碎。我在卡耐基研究院工作时,亲眼看见两块金刚石互相猛烈冲击以产生超高压力,最后裂成碎片。

沈浩宇偷了一把尖刀,趁着午后管理松懈,偷偷溜进深山老林。那里无边秋色高贵地苍老着,红叶黄叶缤纷地下坠着,草地蓝天明丽地悲凉着,不远处一座雪山高耸入云,清醒地孤独着。山麓一带的白桦林,一排排修直洁白,是无数冤死者的墓碑,刻满死者忧郁黑暗、无法辨认的名字。东北的雪季已经开始,新鲜的雪积在去年未曾熔化的干枯的雪上,仿佛他描写的诗意的死亡。

他甩掉上衣袒露瘦削而健壮的胸脯,银光闪闪的刀尖顶在心口。他仔细摸着心跳,确认那是方寸之地。一刀刺入,如果鲜血崩流,他定要大声称赞:“好刀,好痛快!”
他与儿子、女儿和妻子一一作别。妻子的家人都在北京,小孩不会受苦,何况等他释放回去,他们大概已经为人父母。妻子在信中无效地劝说了他好几页白纸,让他心痛万分。他说,明嘉,你的文笔越来越优美了,有几行写得仿佛一首忧伤动人的现代诗。他不禁再次反复回味那几个优美的句子,而后面她写的一小段,重重击在他的胸口:
“郭正平千里迢迢跑到北京,送来云箫长篇小说的遗稿。我把它藏在我的实验室最里面的一个废弃不用的保险箱里,用四根铁索锁好,等你回来交给你。”

直到1977年春,沈浩宇才落实政策回到燕园的讲台。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二十年大好时光付之东流。六月中旬,适逢沈云箫十年祭日,他南下舟徙县,与高崇德一起站在妹妹的墓前。

每年清明节,祭日,七月十五,冬至,除夕夜,高崇德总要到此祭奠,有时全家一起来,有时他和沈云箫独处。十年之间,他把她的坟茔整修得清幽苍翠雅致整洁,芳草萋萋,野菊历历。他在墓碑上加了一幅照片,用玻璃封好,表面时常擦拭,明亮如镜。她青春常在,灿烂如花地笑着,凝视着眼前两个头发花白未老先衰的同龄男人。

沈浩宇道:“崇德,我想和云箫单独呆一会儿。”
高崇德点头道:“那好,我等会儿来接你回家吃晚饭。”

高崇德走后,沈浩宇拿出妹妹的玉箫,想吹奏一曲《阳关三叠》。
三十年前,他唱词她奏曲,他吟诗她抚琴,在月光飘洒的四合深院,花踪树影的石桌石凳。他们只差两岁,小学、初中、高中都曾在一个学校。若不是局势混乱,国府摇摇欲坠,她也会去北京读书。他与妹妹的通信,大概超过与其他人字数的总和。有一年他去南京与妹妹一同回乡,妹妹挽着他的胳膊走在黄昏的校园,被她的同学误解。她索性说,那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省得老有人来烦她。

但他吹不成曲调,因为二十多年没碰任何乐器。他只好收起玉箫,唱一曲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渭城朝雨”: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沈浩宇却没能把四句唱完。他在南下的火车上下定决心,不在妹妹坟前流一滴泪。现在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对抗江河决堤的冲动,握紧哆嗦的拳头,咬紧吱吱作响的牙关。他在妹妹面前,总要表现出刚强。他的内心无比愤怒,无数次举起铁拳,却不知砸向哪里。

而四野百草丰茂,河水洪波涌起。从杜甫的诗行里飞来一只白鹭,停栖在蒹葭岸上,朝着沈浩宇悲鸣。

沈浩宇安定下来之后,便用所有业余时间来续写妹妹的遗稿,不仅完善了上下两部原有的内容和文字,而且增添了10万余字,描写这些人物在十年浩劫中的坎坷遭际。屡次删改之后,终于定稿。他完成最后一行文字时,正好是十二年后的六月初,他悲愤难抑,在长篇小说的结尾,加了一首短诗:

噩梦长出坚硬的果核
以保护它的完整
当朝霞清洗时光的积血
旭日从断头台上升起
陪绑的万里河山
走过黑夜走过史册
黑夜因此灿烂
史册兵燹般辉煌
覆盖着星月无光的
巨大刑场

 

二四 联句求签谶语藏

此刻郭正平望着坟茔北面不远的大江。站在江堤,便可眺望北固山、焦山和瑞山。十二年前的秋天,他们每到周末,常去这些壮丽的江山游玩。不知何故,她不愿去金山。
他们也爱携手在这一带的江岸漫步,谈论古典诗词最钟情的秋日。沈云箫才思敏捷,那段时间诗如泉涌,写下不少诗词,郭正平每一首都铭记心中,尤其这首写于那年秋日的《念奴娇》:

江南秋色,又萧杨疏柳,白云黄叶。
稻谷盈仓田野阔,蔓草飞蛩寒彻。
碧水东流,扁舟渔晚,苇荡残阳血。
河山寥廓,远村烟树明灭。

我本鸥鹭漂泊,悲歌星汉,天地孤独客。
清影徘徊诗句冷,浊酒弦琴声切。
邂逅逢君,梦回细雨,犹忆石桥月。
人间携手,永结生死约契。

郭正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武斗结束后,部队清剿武器,郭正平让赤卫队全部上交,却暗中私藏了这款威力强大的54式手枪和两发7.62毫米钢芯子弹,在25米距离上能射穿3毫米厚的钢板或者6厘米厚的砖墙,击碎他的脑袋易如反掌。
他跪在坟地,把枪头塞进嘴里,打开保险,正准备扣动扳机,突然大理石墓碑上的黑色隶书引起他的注目:“爱妻沈云箫之墓 夫高崇德敬立”。他心中暗想:若是死在这里,岂不是玷污了云箫的一世清誉?他可是舟徙县鼎鼎大名的人物。

这自然不是难题,他早就寻得一处好地。第二天他站在扼锁大江的瑞山上,凝望着宋代名将韩世忠曾大败金兀术的水军的江面;而一百五十年后,宋、元水军又在这里恶战一场,杀得江水变色,山林举泪,宋军全军覆没,尸体堵塞江流。他登上一处悬崖绝壁,下面怪石嶙峋古木参天,江风摇曳着竹林,江水拍击着礁岩,纵身一跳,便可粉身碎骨,了却尘世诸般烦恼。他看罢多时,暗想:“这真是埋骨的好去处!比那浪里白条葬身的涌金门还要险峻秀美。”

那年初夏他与沈云箫来此游玩时,发现了这块让所有自杀者欣喜若狂的风水宝地。那时他得意地想:百年以后,他们满堂的儿孙,如果到此处登临祭奠,定会诗意十足。
那时他们手拉着手,站在瑞山最高峰,远眺万里江天一色,千载白云悠悠,往事东去若梦,眼前无限江山。二人青春焕发,飙风振衣飘飘欲飞,一跃便可越过江水抵达彼岸,走进苏北平原广袤的沃野,或是落在江心,那一大块一大块的萋萋芳草鹦鹉洲。

他情不自禁地说:“客心洗流水”,她意气风发地道:“荡胸生层云”。
他问:“千古兴亡多少事?”,她答:“不尽长江滚滚流。”
他饮醉了:“醉里挑灯看剑”,她做梦了:“梦回细雨孤城”。
他仰天长啸:“想当年:老子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她扼腕叹息:“此时看:小女子秋廊晓月,暗忆千年春风。”

沈云箫道:“正平,背诵或者篡改别人的诗句没意思,咱们联句,怎么样?”
郭正平笑道:“老师出题,我舍命陪君子就是了。要是作得粗陋,还请老师给学生当场指正。”
沈云箫笑弯了腰,说道:“你不用谦虚,我知道你最近下了苦功来着,几个月都没打一次牌了。我们就以江南四季美景为题,作四首五言律诗,如何?”

郭正平道:“好,那我先起头,看你怎么续:”
吾祖大江东,
沈云箫不假思索道:
乡村世代农。衔泥春燕紫,
郭正平挠头续道:
大雨桃花红。田埂结蚕豆,
沈云箫道:“大雨桃花红,平仄倒是对了,但对仗不工整,不如该作:”
喜雨岸桃红。田埂不如麦埂具体。然后她联道:
菜花舞羽虫。清明炖鱼蚌,
郭正平道:
每家炊烟浓。沈云箫笑道:“平仄不对了。给你该作:
户户炊烟浓。
郭正平叹道:“这平仄还真麻烦。我看杜甫那么瘦,不是因为忧国忧民,而是被这平仄给折磨的日夜不得安宁。”
沈云箫笑呵呵地说:“还真是这样。春天作完了,现在你起头夏天。”
郭正平道:“我是七月的生日:”
生于烈日夏,
沈云箫道:“你是牛年出生,不妨改作:
吾生癸丑夏,
然后她联道:
雷雨夜清嘉。蝉唱榆槐树,
郭正平思忖道:
鲤喧菱藕花。水田游螃蟹,
沈云箫赞道:“鲤喧菱藕花对得妙极了。螃蟹须改作鳝蟹,这里盛产黄鳝和螃蟹。”
溶月觅鼋蛙。何日舟楫去,
郭正平说:“这是最后一联,不用对仗,好办:”
渔歌唱晚霞。
沈云箫道:“这句倒是现成的。要是我写,就要新一点:”
烟波枕碧霞。

郭正平累得头晕,大叫:“云箫,我是做不成诗人了。下面两首你一个人来作,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下次写得好一点。”
沈云箫道:“有的人整日搜肠刮肚拼凑诗句,却怎么也成不了诗人。而有人天生就是个诗人,他的气魄、胸襟和性情,就是一首天然混成的绝妙诗作!”
郭正平由衷赞道:“云箫,你就是这样的诗人哪。”
沈云箫却道:“我恭维的是你呀!”
郭正平害羞地说:“我可担不起,真没想到你这样高看我。”心中暗想:云箫,你这一句恭维,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滚钉板钻虿盆,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沈云箫也有些羞怯:“正平,你在我心目中是个英雄。是不是诗人并不重要。”

郭正平摇头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才是英雄,我哪里是什么英雄。”
“论功业你自然比不上,但项羽只是一代枭雄,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那是为什么?”
“他坑杀了二十万投降的秦军,太残暴了!”
“那么什么人才是你的英雄?”郭正平问道。
“他内心刚强不畏强暴,为心中的理念不怕流血牺牲。”

十多年后在文革初年,她的一位在中山大学工作的大学同学路过南京,顺便来舟徙县城看她,对她讲起哲学系系主任夏留节的故事。那时红卫兵批判夏留节的老师殷阕城。殷先生已双目失明瘫痪在床,他们便发明了对付盲人学者的独特批斗法,将高音喇叭也设在他床前,好随时严厉批判他脑子里一天到晚踊跃磅礴的乌七八糟的思想。可惜他们没有为这文革里头的第五大发明申请专利。

红卫兵还嫌不过瘾,要抬着殷先生去学校大礼堂批斗。夏留节挺身而出,戴上老师的高帽子,挂上老师的大牌子,坦然无惧前去挨斗。批斗会上,他们对夏留节轮番嘲弄、辱骂、殴打,之后又问夏留节有何感想。夏留节高昂头颅,答曰:“能代替老师挨批斗,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
结果他饱尝了红卫兵的一顿老拳。
沈云箫听后击节赞叹:“夏先生真英雄也!”

沈云箫停了一下,继续对郭正平说道:“比如《水浒传》里面的那么多好汉,没几个够得上英雄。正平,我问你,你最喜欢书里哪些人物?”
“最喜欢林冲、鲁智深和武松三人,其他如史进、燕青也不错。”
沈云箫赞许地说:“这三个人物是这部书的精髓和灵魂。梁山好汉大都是地痞流氓闲汉恶棍,他们蔑视普通人的生命如同草芥。武松在鸳鸯楼滥杀无辜,虽然被形势所迫,但破坏了他的英雄形象,只能算是铁血硬汉。鲁智深是率性仁义的侠客英雄,而林冲才是我心中的悲情英雄。”
郭正平道:“我同意林冲是个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高强,就是有点窝囊,不敢拳打高衙内,不敢杀那两个可恶的解差。”
沈云箫道:“高衙内的确该打!但不杀两个解差,体现了林冲的善良隐忍。他与鲁智深的友谊,不是酒肉义气可以相比的。他有情有义,老是幻想能够回去和妻子团聚,结果……哎。”她最见不得有情人不能厮守终老,伤感起来。

郭正平见她有些伤心,便说:“云箫,你的江南秋冬五律作好了没有?”
沈云箫道:“我已经作好了:”

吾村畎亩旁,野径竹林苍。
陇草润秋露,花鸭戏苇塘。
鸡笼旭日静,稻谷晨风凉。
黄叶始飘荡,蓝空道路长。

吾幼喜冬雪,潇潇落故园。
千重琼树舞,万朵镜花阑。
兰棹眠葭岸,彤云度玉鸳。
茫茫天与地,无觅雁丘山。

沈云箫的最后一首诗,让郭正平不由心头一颤,隐约感到某种不祥。他便紧紧搂住沈云箫,坐在瑞山之巅遥望层叠峰峦之上,松柏杉栎苍翠如海,在临近正午的阳光中,波涛微微起伏的海面让人感到一层眩晕,天空倾斜过来,好让一束束光线透进茂密的林叶。

他们拥坐良久,便下得山来。一路上浓荫蔽日神清气爽,闻听千百种鸟儿蝶儿在万千花丛啼鸣翔舞,唯独黄鹂最是宛转,隔着满枝绿叶传来美好得让人忧伤却不忧愁的声音。
他见四外无人,便放肆地说:“沈云箫,我爱你!我愿为你死一万次,一亿次!”
惊得鸟儿停止了鸣叫,蝶儿停止了采蜜,全都飞出来聚成半空中一朵五彩祥云,睁大眼睛望着沈云箫红着笑脸紧紧投入郭正平的怀抱,今生今世再也不愿片刻分离。
她却埋怨道:“你也不说些好话儿!你若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几位游客从林子里钻将出来,让他们好不尴尬,连不怕死的郭正平都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一位中年妇人朝他们笑道:“没得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年轻的辰光也是这个样子。你们两个多好看的一对,让人羡慕。前面有座庙,你们去烧一炷香,让菩萨、佛祖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白头到老多子多福。”

他们忙道声谢,挽着手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径,步入林木幽深芳草鲜美的一所古寺,山门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金字“灵觉宝寺”。当年康熙皇帝南巡,曾来此敬香礼佛,发现这是一块龙地,整座寺院好似龙脉,乃曰:“非高僧大德者不可居之”,赐其为金山寺的下院,兼赠佛祖真身舍利一枚,封藏在地宫。

郭正平不信鬼神,少年时代曾砸了他母亲的香炉。沈云箫虽也是个无神论者,但她生于虔信佛教的家庭,并不排斥宗教。她说:“我们趁着中午没人,去烧炷香,求个签?”

郭正平可不想参加封建迷信活动,但禁不起沈云箫的劝,于是二人步入香烟缭绕的正殿。里面只有一位老僧端坐,法号无树,身着一件破旧的玄色衲衣,由许多碎布补缀而成,脖颈上一串磨损得圆润光洁的念珠,108颗褐色菩提正在计量人世间劫难应有的重数。

正午时分,从后院传来一阵钟罄禅唱,夏日佛殿溶入清寒原始的月光,雪照云开,霜耀风冷,月光在雪地流淌,雪地就延伸到无限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辽阔星空,让郭正平一时间怔住,不知身系何处,直到佛乐渐止。

沈云箫虔敬地燃起一柱香。青烟袅袅之际,她从香案上拿起签筒,随手抽出一支,竹片上刻着四字隶书:“太白捞月”,正是第52鉴。她不禁心头一沉,便想放回去,重抽一次,却被好奇的郭正平抢了去。趁他沉吟之间,沈云箫拉着郭正平拜见方丈请求解签。

无树道:“僧人不给人算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缘起缘灭、皆有定数。”
沈云箫问道:“师父,真的善有善报?”她的眼中几乎溢出泪水。
无树道:“女施主清清明明白白皑皑,岂不闻善果从善因生,受报不同者,皆由先世用心不等,是以所受千差万别。”
沈云箫又问:“师父能否告知先世一二?”
无树道:“前生来世皆是镜月水花。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
沈云箫道:“师父,难道一切都是空的?那么缘从何来?”
无树道:“你定然知道‘真空生妙有’。而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沈云箫俯首示敬,合掌平拱道:“多谢师父,我明白了。”

郭正平有些不耐烦了,他可不信这些破烂玩意儿。他对老和尚言道:“师父这么高明,请您也给我相相面。”
无树头也不抬,说道:“施主杀业沉重,却不思悔改。”
郭正平大吃一惊,脸色依然如常。
沈云箫忍不住泪水,跪在和尚面前道:“求师父成全,请师父指点迷津。”
无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起。世间谁人不是‘太白捞月’?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有经书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放下手中的屠刀容易,放下心中的却难。手中的屠刀砍向别人,心中的屠刀劈向自己。”
沈云箫还欲问时,一个年青僧人匆匆走来请方丈到后院。无树站起垂首双手合十,向他们二人郑重道别,转身飘然而去。

他们步出古寺,寻觅山麓小镇的酒家。她的心被不详之兆攥得紧紧的,比握他的手还要紧,手心全是汗滴也一点不肯放松,生怕一丢手就再也抓不着了。
郭正平安慰道:“别听老和尚诳人,全是封建迷信的糟粕。我就不信世上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最多我们死在一块儿。人死如同灯灭,哪来的什么前生来世。”
沈云箫听得冷汗直冒,真有些怒了,撅着嘴道:“你今天怎么三句话不离死啊死的,要不我们干脆到那边跳崖好了。你得把我抱得紧紧的,我们一起现在就去跳!”

正欲跳崖自尽的郭正平,在那一刻不再是无神论者了,他万般希望还有来世,纵然他要穿越密布刀山剑树到处油锅火海的十八层地狱,历六道轮回,度千重劫难,方能与她重逢。那时他即便是一头被严厉惩罚的牛马,也将向她嘶鸣问候。

他回过头,打算最后再看一眼这个过于烦恼的大千世界,却遥遥眺见夕光中的报恩塔,塔尖正好顶着一轮浑圆的落日。明代吏部尚书薛关阳,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倾其历年积蓄建成此塔,后来竟成长江航道上的标志。他立刻想起辛勤养育自己的父母,节衣缩食供他们兄弟俩读书上学。当年他在战场上厮杀,父母日夜担惊盼望,好容易才见着他率领部队打过长江,活着回来。相见之时,他望见他们满头白发泪如雨下。60年他的兄长含冤去世,他父亲没过几年就病逝了,只剩母亲。虽然他有两个姐姐,但已风烛残年的母亲如何能够承受?

他一边下山一边怨恨地想:“老于啊老于,那一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救了,让我死在战场上,该有多好啊!”
他羡慕地自言自语:“死去的战友们可真幸福啊。”
他忘记了是谁说过:“军人最好的归宿,应该是被最后一战的最后一颗子弹打死。”
郭正平五体投地地赞成这句话。如果可以选择,他最愿在替船工挡子弹的时候,被打死掉入浪涛汹涌的大江,江水一定会把他千疮百孔的尸骸送到故乡朝云村。

高崇德两年前重组了家庭,今年儿子出生。郭正平暗喜自己获得了殉情的资格。去年母亲过世后,他再无牵挂,有了殉情的自由。今天他终于可以冠冕堂皇正大光明地赴死,就像赶赴最丰盛的酒筵,心中暗叫一声:“云箫,我来了!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在一起,死了你却只属于我一个人,不,一个罪大恶极的鬼。”
他望着舅爷爷,感激道:“老于啊老于,每次你都这么及时。”

他冷峻而轻松地扔掉手里的宣判书,那一沓纸页在风中飘拂游荡,仿佛六月飞雪让六军缟素,又像战地伤员被炮弹击碎的绷带,纷纷扬扬。他用胸腔能够供应的最大音量,严正宣告:“今年9月13号林彪坐飞机叛逃了,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汉。”
他恢复成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朝着扩音器吼道:“于金强同志无罪,他从来都是最最勇敢的战士!”
二五 英雄末路声悲壮

所有人都同时惊呆了,刚才还热闹喧嚣的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可怕的死寂。这时高音喇叭不知趣地发出一阵巨大的静电噪音,把大家全都吓了一大跳,仿佛一群被黄雀追捕的螳螂。

江亢生被这声巨响惊醒,声嘶力竭地号道:“快抓现行反革命郭正平,别让他给跑了!”
四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跑过来,不由分说,当场把郭正平五花大绑,捆得像端午节的肉粽子。郭正平抓紧时间说出他最想说的那句话:“你们枪毙我吧!”随即就被一块强行塞进嘴巴的石头断然消了音,顺着嘴角涌出一道红流。

所有目光都定格在主席台上的郭正平,包括那些死刑犯,以及押解他们的士兵,全都懵了。舅爷爷眼含热泪,痛苦地直摇头:“大平啊,你何苦这个样子白白送死!我这辈子能交上你这样的好朋友,值了,没得遗憾!”
舅爷爷想起他们第一次参加突击队临行之前的慷慨悲壮,不同的是,那一回九死一生,这一次必死无疑。

主席台上的县城干部,现在都是张宏文的心腹。自从沈云箫去世,郭正平不再热衷于权力斗争,听任张宏文把他的人马调走,连谢峰至都离开县城做了公社党委书记。张宏文这才真正当上一把手,却依然指挥不动郭正平,也不敢对他怎样。这时他缓过神来,急切地问江专员:“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把郭正平一块儿拉到刑场枪毙了?”
江亢生摆摆手,像轰赶一只无比讨厌的苍蝇:“先把郭正平押下去。我们还得依法公审,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了。”
他颇为兴奋又惶恐不安地自言自语:“这可是要震惊党中央毛主席、轰动全国的大案子,怎么就让我给赶上了。”

台下有胆壮之人,依仗藏身于人民群众之中,朗声道:“郭书记,好样的,真是个英雄!”
立即有附和的声音质询:“我们郭书记从来不说假话,请问林副主席究竟怎么了?”
这句话让五花大绑的郭正平感到一阵脸红。他暗想:自己在当干部的这些年里,撒过的谎言如果堆在仓库里的话,怕是需要几个年轻小伙子,用箩筐抬一个下午才能清理干净。

见主席台好长时间哑然无声,领导们一个个泥塑木雕呆若木鸡,有人便公开挑衅:“是啊,林副主席还是林副统帅吗?”
更有人戏谑道:“林副主席还永远健康吗?”
“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现在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引得一阵微弱的哄笑。
张宏文勃然大怒,拉过主席台右侧的话筒,辞不达意地说:“不管林副主席是死是活,都永远健康!”

这句话让微弱的哄笑野火般迅猛蔓延开,连郭正平都要忍不住了。张宏文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吓出一身冷汗,偷偷侧目睨视专员的脸色。江亢生非常恼火,恨不得把张宏文也当作现行反革命给捆起来。他霍地站起身,端起张宏文面前的话筒,沉着而傲慢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有种的给我站出来,我抓你个现行!!”

人民群众的哄笑声,仿佛淋着大雨的火苗,一下子便熄了。江亢生接着威严地命令:“把现行反革命郭正平带走,关起来,等候处理。”
几个士兵推搡着郭正平离开主席台。他们不知道林彪在两个多星期之前,已经取代了刘少奇的位置,成为头号叛徒,最凶恶的人民公敌,听见郭正平居然说毛主席的亲密战友、他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不能永远健康了,非常生气,故意嫌他走得慢,一顿拳脚把他打倒在地,口鼻喷血。然后倒拖着他就走,像拖一头即将挨刀子的牲口,根本无需理会牲口的感觉。

郭正平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如愿以偿地闭上双眼,望见身着蓝紫细格布拉吉长裙的沈云箫,站在蒙蒙烟雨中的虬玉桥,胸前佩着一束芬芳洁白的栀子花,微笑着朝他落泪。他听到从已被革命小将们彻底捣毁的灵觉寺,传来经诵禅唱,荒草乱石深处的暮鼓晨钟,拨亮砸得稀巴烂的佛殿里唯一一盏完好的佛灯,照见他们最初的盟约,在松涛林海中回响。地宫门前的柴堆开始熊熊燃烧,无树方丈身穿大红袈裟口诵佛号,为保护珍贵的佛陀舍利,他平静地毅然走向大火。

人群一阵骚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几分钟,郭书记就从高高在上的专政者,变成打进十八层地狱的专政对象。郭正平深受民众拥戴,他们不忍看着他,与别的人犯一样,很快就会消失,仿佛从人间蒸发,但却无人敢轻举妄动。无数次横扫一切的运动让他们胆战心惊万分恐惧。但我们国人之中总有些不怕死的硬汉,他们振臂一呼,也能让一群被逼到绝境的绵羊鸵鸟们,扑向狼群狠狠咬上几口。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时时刻刻都在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镇压反革命也是如此。

终于有人打破死水般的沉寂,一声高呼:“郭书记没有罪,林彪真的倒台了!”
引得无数回应:“我看见县委大院里的林彪画像都给撤了。”
“江专员、张书记,今天你必须给个交代,林彪是不是下台了?!”
“对!你们抓郭书记和于金强,是因为他们说林彪下台了。现在你们要通告人民群众,林彪究竟叛逃了没有?!”
“林副主席已经不再永远健康了,你们应该放了郭书记和于金强!”

好些人已通过各种途径得知林彪事件。郭正平这么一说,大部分人现在相信林彪已经彻底完蛋,和几年前的刘少奇同样下场,但这次更为惊粟,因为“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已深入人心好几年了。人群如一锅开水,呼哧一声沸腾起来,大家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现场混乱不堪。人们心头压抑了十几年的怒火,焰腾腾地爆炸了。

江亢生一看势头不好,只得缓和下来:“我们不挂林副主席的像是为了突出宣传毛主席。你们不要相信谣言,而要相信毛主席和党中央!”
“那么毛主席和党中央现在怎么说林彪?”
“对!我们现在就想晓得!”
江亢生竭力心平气和地说:“现在不是议论林副主席的时候,一切由人民政府代表人民群众来决定。”
可人民群众并不买账:“等你们枪毙了郭书记和于金强之后,再告述我们人民群众林彪早就倒台了?!”

江亢生没有办法回答。这是党的最高机密,下达到基层最快也要年底,泄露国家机密可是要杀头的。同时他也怕被人抓着话语言词的把柄,日后打成反革命,便不敢公开说林彪没有出事。无奈之下,他唯有蛮横地制止道:“现在有谁胆敢再提林副主席,谁就是现行反革命!”

但他哪里还能镇住场面?大家都在议论林彪,一时间路人皆知林彪完蛋了。
有人在乱哄哄的噪音里,用异样的声调高呼:“敬祝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
所有人民群众都愉快地跟着欢呼起来:“敬祝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
“江专员,你是不是要把我们都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
人民群众忍不住哄堂大笑,仿佛已胜券在握。
“江专员,你怎么还不过来抓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的反革命?”
又是那个讨厌的声音,惹得江亢生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抓起来!”

两个战士朝着那个声音,猎狗般凭借嗅觉猛扑过去。但在人潮人海中,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究竟是谁,便在那附近胡乱抓了一个拖着就走。被抓的那个倒霉蛋,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大声叫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他绝望地哭着大喊救命,顺着裤脚流下带着体温的淡黄液体。他的亲朋好友们一看不妙,要是给抓走了,他肯定小命难保,眼见只有两个士兵,手中更无枪械,便一涌而上前去救人,与士兵理论。两个士兵茫然无措,不知是抓还是放。

就听见高音喇叭怒气冲天地咆哮:“快抓!把他们几个都抓起来,都是现行反革命!”

十几个战士冲过去抓人,好像武打片里朝廷豢养的一排鹰犬出击。人们发现士兵们赤手空拳没带武器,于是乱七八糟地推推搡搡,爆发出可怕的无规则的力量。这些毛主席的好战士们,立刻陷入他老人家最拿手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刚才那个被抓的青年死里逃生,而一个士兵被一块砖头砸得满头是血,扑倒在地,其余的士兵们围成一个圈,以保护战友抵御冲击,很快又被打倒两个。公审会场乱成一锅粥,有些死刑犯的家属,乘机领头袭击主席台,雨点一样的砖头石头飞过去,六只水杯和两个热水瓶被砸得粉碎,好几个干部吓得躲到主席台下避雨。

父亲也冲动起来,捡起一块石头就要跑到面前砸那个鸟专员,却被欧阳鸣龙一把死死抱住,大声叫喊:“小虎,不要冲动!我们打不过他们,白白送死。你看舅舅,他让你快点走!”
舅爷爷正使出浑身力量,朝着他们猛烈摇头,可惜嘴不能言手不能指。父亲冷静下来,跟着欧阳鸣龙迅速逃离了现场。他们翻越煤矿的小山头,抄近路赶往八里之外山麓上的刑场。
父亲边走边遗憾地说:“要在冷兵器时代,我们也许能把舅舅和郭书记给救下来。”
欧阳鸣龙道:“救下来之后呢,我们跑到哪里去躲?还不是一样被抓回来公审。”

江亢生以前是三野的一名师政委,这点儿砖头石头自然吓他不倒。他镇定自若地命令徐石佑:“他们造反了!这是公然反对毛主席,反对社会主义!赶快让战士们取枪,刺刀上膛,谁敢再动就枪毙谁!”
徐连长拔出手枪,对着天空连开三枪,干练地指挥剩余的将近四十名士兵,让他们从“大解放”上搬下步枪和几架轻机枪,还把许多条绳索塞进口袋。他们先向天空鸣枪示警,然后留下两个看管那十名反革命,其余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上去。

人群仿佛被开水烫着的一团蚂蚁,四散逃命。战士们放过老人和妇女,专门抓捕腿脚慢的青壮年。先一枪托打倒,然后两、三个战士扑上去,用一根绳索把手脚捆作一处,像绑定一头每逢过年就倒霉的猪。被抓着的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可比绑在台下的那些死刑犯们严重多了,极度恐惧让他们拼命挣扎,逃不掉时只得以命相搏。当时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然而砖头石头在与刺刀子弹的极不对称的较量中,土崩瓦解一败涂地。舅爷爷瞠视长叹道:“要是我和大平指挥他们,夺他几条枪,未必就打不过。”

父亲和欧阳鸣龙正爬到山顶,听闻下面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呼号和惨叫。他们转身俯瞰,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山下,转眼空空荡荡,只剩几十个人倒在地面,身上血迹斑斑,宛若深秋飘落的枫叶。

江亢生稳稳坐定,对着身旁一直努力控制颤抖的张宏文,鄙夷不屑地说:“张书记,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反革命!”
张宏文满脸通红,指着台下的死刑犯建议:“是不是取消游街,直接拉到刑场枪毙?”
“不,照样游街示众。”
江亢生顿了一顿,接着吩咐张宏文:“你把刚才抓获的那些反革命,和郭正平关押到一起,回去组织成立一个‘郭正平反党集团’调查小组,你做组长,同时赶紧通报到省里。这是一起特大反革命案件!”

游街示众之后,死囚们被绑赴刑场。那里早已人山人海,八里之外惊天动地的那一幕,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在民兵拉起的一条警戒线外,人流无边无际地漫上山坡,比看露天电影还要热闹非凡。千万个头颅蠢蠢欲动目不转睛,紧张兴奋地期待着屠戮大戏的血腥疯狂,就像观赏宰杀大型动物,以饱尝嗜血的快感与恐怖。

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大多数罪犯早已瘫软在地,瑟瑟发抖,口中只剩出气,没多少入气了。只有少数几个硬汉,跪得直挺挺的,眼神冷漠而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隐隐青山,滔滔江流。舅爷爷想起电影里地下党党员被国民党枪毙时,都是苍松翠柏般伫立,高呼“共产党万岁”。于是他挣扎着也想站起来挨枪子儿,但立刻被死死压下去,动弹不得。

仿佛要增加电影演出的时间,死刑犯们被排上号码,逐一枪决。每一声致命的枪响,人群都要发出一阵低沉恐惧的呼声,但他们全都瞪大了快要蹦出来的眼珠子,伸长了快要扯断的鸭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次肝脑涂地的全过程。而剩下还在喘气的死刑犯,都要跟随枪声浑身剧烈地哆嗦一下,唯有舅爷爷无动于衷。

终于,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士兵,跨前一步,端起步枪,那把放射出耀眼寒光的狭长刺刀,刀尖几乎戳着了他的后脑。舅爷爷最后一次望了望前方的锦绣山河,然后闭上双眼,眼角溢出两颗硕大的珍珠。那声无法避免的炸响,让父亲和欧阳鸣龙的耳朵失聪了好几天,眼睛色盲了好几个月。舅爷爷脑前忽然撑开一条红布,挥舞出一团红雾,而他的脑袋,西瓜一样崩裂成两半,飞出去的一半化作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变成漫山遍野的红蓼与揪果。
二六 无边秋色携昏黄

三天以后出殡,舅爷爷安葬在村西的一片坟地。

父亲和欧阳鸣龙那天却没收着尸体。舅爷爷被装进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中,垃圾一样扔进大解放卡车,直接拖去火葬。第二天舅奶奶才和父亲赶到火葬场,带了个骨灰盒。火葬场的工人,漫不经心地刨了些烧黑的碎骨,丢进盒子了事。父亲与他们理论,那几个家伙黑着脸儿,没好气地说:“都是这样,何况是现行反革命的骨灰!”父亲大怒,舅奶奶一把抓住他,嚎啕大哭:“他上战场六年都没给打死。现在一个大活人,不到六天就被你们弄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要他的骨灰有什么用,小虎,算了吧。”

他们将那小小的骨灰盒,装进巨大的棺材,埋入厚厚实实的黄土。

办完最简陋的丧事,爷爷、奶奶料理丧葬事物,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父亲和欧阳鸣龙,以及村中两位青年,找来四辆自行车,送舅奶奶和她三个女儿回家。八个人在路上谁都一言不发,唯有链条使劲拖动轮胎,沉闷地嘎吱嘎吱作响。父亲带着兰花,骑在最后面,经过一处小坡时,在一块石头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差点儿把兰花甩下车去,她下意识地伸出胳膊,紧紧揽住父亲,然后靠在他的背上,两行泪水打湿了父亲背后青色的衣衫。

父亲满面泪水。那一刻他几乎脱口而出,但那天那个女子柔美的身形和声音,让他犹豫不决。他和赵明霞相遇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她也并非美若天仙,但父亲在和她一起捡拾桥面蔓草的那一瞬,心中便无限期望与她在贫寒的乡村,一生相依。
这两年来,兰花去父亲所在的学校好几回,父亲也多次去过她家,两颗心贴得近了,但父亲始终难以把表妹和妻子联系起来,同时他了解到近亲不宜结婚。猛然间他想起好友与同事小刘老师,上次见过来学校找父亲的兰花后,很是钦慕。

父亲回家后,就赶上秋收大忙,整整十来天,一点空闲都没有,累得晚上睡觉连鼾都打不动了。那些天他终于爱上了一片金黄的田野,稻浪带着馥郁的清香,让他在尽情流洒汗水的时候,总有一层忍不住流泪的冲动。他挥舞镰刀,追赶着一路后退的稻谷,直到听见田埂边的小河,吹奏春天里他制备的柳笛,呜咽着一个道路荒芜的时代。

农业的忙季过完,学校的忙假也已结束,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赶往学校授课。中午狼吞虎咽吃完那点饭菜,与同事调换了两节课。三点多钟时,他向校长告假,匆匆赶回家,跟奶奶细说,准备去找她。奶奶看看一贫如洗的家,找不到什么东西可带,就让父亲背了一袋新鲜的稻米,说道:“蠡源公社蛮远的,你也就能背这么一小袋走到那儿。”

父亲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乡间小路两侧的草木开始凋零,延续着生命的枯荣俯仰、黯淡与辉煌。收割之后空旷的田野,吹过家乡的长风,飘过家乡的白云,落过家乡的细雨,它们像失传的牧歌,暗哑的锣鼓,永远低吟浅奏一个人烙在心灵上的悲凉、孤独和安宁,它们是一个人最初也是最终的信仰。
而黄昏悲剧般从浩浩江流上升起,江水渐渐流成血色。江边数峰清苦,点燃山麓一带的枫林。村舍像熄灭的灯笼,只有外沿是明亮的,闪耀着秋天的尘埃与窗户。寂静,正打开千家万户屋顶的烟囱。

父亲终于来到当日的小桥,心脏不禁砰砰作响。他望见河边那丛芦苇,头顶染着白露凝成的微霜,指指点点地让他观看,河水中央,浮游着一对紫黑羽冠、苍褐羽翼的鳧鸟,轻轻啄着水面柔软的夕阳。

他向路边一位老者打听赵明霞。老人带路,同时絮絮叨叨地告诉父亲,这姑娘从南京下放到老家,与她爷爷、奶奶同住。她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跑到南京城开店做生意。后来五十年代土地改革,他们又回到乡下,只为收那点土地和房产,而他们的子女都留在南京。她奶奶是苏北人,个子比她爷爷还要高,跑生意、干农活、带孩子、洗衣做饭样样拿手。这个女孩子活像她奶奶,漂亮、懂事、能干,村里不少人家去提过亲啦。可她是城里的,又读过很多书,哪里看得上我们农村人。

老汉话还没讲完,他们就已来到门前。小院的门开着,她爷爷坐在庭院里剥豆角,小桌上放着一把亮晶晶的铜水烟袋,呼哧呼哧作响。她奶奶给灶膛烧火,火苗哔哔剥剥地舔着黑锅。她扎着深蓝围裙,满脸大汗在灶上忙乎。父亲轻敲院门,迟疑了一下便迈开大步走进去,瞧见她手拿一把铁锅铲,站在厨房门口,笑容好似房顶覆盖着的晚霞。

她爷爷见有人来,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请父亲坐在檐口小桌子旁边,呼唤孙女倒水。他上下打量着父亲,气愤地说:“你就是那天把我孙女撞进河里的小伙子?你怎么能那样莽撞啊!”
父亲赶紧道歉。老人捋着漂亮的白胡须,笑道:“怪不得我孙女这么多天,老是丢三落四的,把我的水烟袋差点扔进灶膛烧了,把我读的那本《水浒》差点丢进锅里煮了。她总跟我说你要来。你再不来,她要跑去找你了。我老头子只好陪她去。”
赵明霞正把一碗水递给父亲,羞得脸儿红了,把一碗水差点倾覆在桌上,亏得父亲手快,稳稳接住扶定,一滴水也未洒出来。
她奶奶从厨房出来,大声招呼:“晚饭好了,我们一块儿吃饭吧!老头子,你不是还有一瓶好酒吗?快点拿出来。”
她慈祥地望着父亲,说道:“你这么老远的,扛一袋子米,真不容易!下次来什么都不要带。我那孙女,下放到这儿快三年了,老是愁眉苦脸的。自从被你撞了一下,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奶奶,你再说,我不吃晚饭了!”赵明霞气呼呼地抗议道。

饭后父亲告辞,她送父亲至村外,走过那座小桥时,两人都不由看了对方一眼,微微低下头,继续迈步向前。父亲很想牵她的手,思忖再三却也不敢,只稍稍靠近她寸许。

此时月出皎皎,明星煌煌,夜露其苍,秋风其凉。

赵明霞问父亲:“你知不知道,昨天公审‘930郭正平反党集团’?”
父亲点头说他晓得。昨天全县的高音喇叭和家家户户的小广播,都不容分说地把宣判书塞进每个人的耳朵。当他听见郭书记被判死刑时,全身巨震,泪水涌出眼眶,好在紧接着的不是可怕的立即执行,而是缓期二年。父亲明白,郭书记的命算是保住了。另有十二人被枪决,二十多人死缓或十年以上徒刑。

赵明霞接着说:“那天你家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我真替你担心,但赶上农忙,没时间去找你,爷爷奶奶也不放心我出门走那么远。”
父亲便告知舅爷爷的故事,也说起郭正平和他的班主任沈老师的悲情。
赵明霞听了叹道:“你舅舅和郭书记,真是两个患难与共的好兄弟。而郭书记和沈老师,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他们都是文革的祭品。唉,我们不也是吗?我们这一代人,又有哪个不是!”

父亲自嘲地说:“我是被镇压的现行反革命的外甥。”
赵明霞看着他道:“这算什么。我家的一窝牛鬼蛇神,讲出来只怕吓着你,今后你都不敢来找我了。”
父亲并不害怕这些张牙舞爪的怪物,却心悸比他矮大半个头的赵明霞,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今后我还来这里做什么?你又没被我撞伤。”
赵明霞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天空孤独的月亮说道:“我要你过来,陪我看田野的月亮,好吗?我一个人看,心里头很难受。”

她想起正在坐牢的哥哥,年幼的两个弟弟、体弱多病的妹妹,都跟着父母从南京下放到宿迁农村,快两年了,她却一直没有机会去苏北探亲,只和她父亲通过几次信,知道他们生活窘迫,不由得潸然泪下。父亲乘人之危,屏住呼吸放大了胆子,偷偷捉住她的一只手。赵明霞转过脸,羞怯而深情地凝视着父亲年轻英俊的面容。但她的眼睛实在很大,父亲以为赵姑娘气恼他的唐突,瞠目瞪他,吓得赶紧缩回那做贼心虚的手,懊悔莫及。他那强健无比的心脏砰砰乱撞,把胸腔里所有零部件都砸得稀烂。他忍着巨痛,正要道歉,他那只老茧密布粗糙厚重的大手,却被一只温暖柔软细腻光洁的小手,紧紧攥住。
二七 墓地挽歌雪茫茫

两年后的除夕傍晚,细细地下着雪。

江南的雪,是全世界最精致的,只合在梦境深处的煤油光下飘飘洒洒,那日却一下子把整个苏南平原铺上厚厚一层。它将屋宇和天空相连,让我们祖辈的画像,嵌入历史苍茫辽阔的背景,不再是一段段孤零零的时光的逆旅。它坐在树枝上安详地思考:那空空如也豪无意义的人生究竟是谁送给我们的礼物?它融进长河,仿佛史册里消逝的文字,记录着凡人平淡无奇的生、死、不朽的爱情。它落在麦地,温暖地覆盖了乡村中国的绝唱与挽歌。它落在麦地边的坟茔,死人就不会感到寒冷,就可以静享永恒的空虚孤独。

四个年轻人正在上坟,最后一起聚到舅爷爷坟前。别的人家化完纸钱,都已散尽。母亲身怀有孕,挺大的肚子,我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落草。而欧阳鸣龙身边站着他的妻子,也怀上四、五个月了。

母亲轻声说道:“非常遗憾没有见着舅舅,愿舅舅安息!舅舅你放心,兰花妹妹过几天就结婚了,对象也是一位中学老师,是啸虎的同事,我们一大家子都去喝喜酒。”
欧阳鸣龙的妻子弯下腰,给即将熄灭的那团微弱火苗添了一叠纸,感激道:“多亏舅舅帮忙,给我们家鸣龙找到这份工作,让他读的这么多年书总算还有一点用处。我和明霞妹妹很投缘,就像亲姐妹一样好。鸣龙和你外甥啸虎,就像一对亲兄弟,明年你的外甥就要做爸爸了。”

父亲和欧阳鸣龙默然无语,想起当日的惨烈,不由暗自垂泪。父亲忽然想起郭正平。两年前他差点被枪毙,幸亏他的老上级冯军长出面死保,不惜和省委闹翻,才勉强判了个死缓,被递解到苏北一所偏僻的监狱服刑。

父亲举头遥望北方天空的茫茫雪意,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郭书记现在怎样。”
欧阳鸣龙叹道:“几天前我刚得到消息,郭书记‘死不改悔’,今年被枪决了。”
父亲听了,泪水冲出眼眶肆意流淌,好一会儿默然无语握紧拳头,心中愤愤不平,却又悲恸无奈道:“哎,人总是要死的,无非早一点迟一点入土而矣,一百年后没有分别,谁能真的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欧阳鸣龙接口道:“有啊,乌龟王八!”

雪开始下得紧了。

他们挽着紧紧相依的妻子,迎着风雪踏上归途。他们清晰地感觉到她们腹中新的生命,正茁壮地翻腾着,跌宕不羈地呼啸轰鸣着,气血奔涌即将喷薄而出,仿佛明日大年初一的黎明,万道朝霞扑面而来,越过雪地上千座万座南方北方古老朴素的村庄,那打着补丁的连绵不断的苦难悲怆。

四人缓缓接近黑暗中百家灯火、鞭炮齐鸣的家园,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锣鼓。他们即将踏上村口的小桥时,都情不自禁地一起回望:那片低矮的坟茔,已淹没于漫天风雪。

 
2011.9-10,初稿
2012.12,修改
2015.8,第三稿

 
后记:根据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合编的《建国以来历史政治运动事实》,文革中有420余万人被关押审查,至少172万8000余人死亡,其中13万5000人被以反革命罪处决;自杀30余万;50多万人死于清理阶级队伍;武斗死亡23万5000人,700多万人伤残;7万1200余家庭整个被毁,死得一干二净。1978年12月13日,叶剑英元帅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说:“文革期间,全国整了1亿人,死了2000万人。”究竟死了200万还是2000万,这将成为千古之谜,正如1980年邓小平对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所说的那样:“永远也统计不了。因为死的原因各种各样,中国又是那样广阔。总之,人死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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