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广东省梅县。1958年我从勤力小学毕业,考上乐育中学。1961年我初中毕业,考上梅州中学。其间的三年多时间,正值大跃进和随后的大饥荒。我的家乡里发生了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情,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六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许多细节。且待我一一道来。
一.剃光头
小学六年级(1957年9月至1958年8月)第二学期,我得了一场感冒,在家里待了几天没上学。感冒好了回到学校上课。嘿,同学们全变样了。男同学都剃了光头,成了和尚的样子,女同学则都剪了男士短发,成了男同学原来的样子(不是剃光头、成为尼姑的样子,否则要和男同学混淆)。这是为什么?听同学说,头发可以当作种地的肥料。把大家的头发剪下来,为农业生产大跃进作贡献。于是,所有学生,不管男女,都在学校里被统一理发,最大限度地剃了剪了,收费每人五分钱。为了和大家一样,我只好立即跑去理发店剃了光头。按照习惯,我每月理一次发。从此之后,每次都是剃光头。记不清延续了多长时间。
强迫大家剪下头发当作肥料,这种事没有再发生过。近日回想起大跃进中的这件事,上网查了一下,真有人说头发可以当作肥料种植蔬菜,还说是美国研究人员的发明。我看到的这条消息发布于2009年,时间上比我们的大跃进发明晚了半个世纪。
二.公共食堂
1958年,人民公社刚成立,记得是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天早晨,还没有吃早饭。我和祖父在屋前禾坪(晒坪)上玩耍。只见村干部范队长快步走过来,激动地对我们说:公社化了!吃饭不要钱!从今天开始!中午就到丘屋(村里丘姓人家的房屋)吃午饭,只要自带碗筷。范队长说完之后,匆匆离开,去通知下一家。
我和祖父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难以置信。到了午饭时间,我和祖父先行去了丘屋。只见许多人,乱哄哄的。菜饭还没有准备好,也没有桌子凳子。根据分配,我们家五口人得到在下堂(下厅)的一小块地方。我和祖父把碗筷放在地上,等待地里收工之后才能来吃午饭的家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乱哄哄的场面,心烦意乱。还没有等到分配的食物,在家里其他人到来之前,我一个人离开,跑回家去了。我在家里待了好一阵子,才见母亲来找我,带我回去丘屋吃午饭。
从此,丘屋成了我们的公共食堂。这是一个印尼华侨建的很大的客家排屋,中轴为二堂屋(上堂(上厅)和下堂(下厅)),左右为横屋,门口有大的禾坪,边上是围墙,旁边有水井。禾坪上临时搭建了公共食堂的厨房,两个堂屋和横屋成了饭厅。从各家各户搬来了桌子凳子。方圆一里、半个村子十五姓、约五十户共用这个大体处于中心位置的公共食堂。
吃饭是八人凑成一桌。定量的几碗菜放在桌上,米饭则是自己去大饭桶里盛,不限量。也有人把饭菜拿回家吃。至于食物材料是从哪里来的,我这个孩子就不知道了。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从水塘里捞了很多鱼,宰杀洗净,放进大锅里沸腾的油中,炸得焦黄,大家随便吃。这种 “吃饭不要钱” 的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就无法维持,每况愈下。米饭不限量变成限量,每人一份。再下去是米饭没有了,变成稀粥,限量。丘屋大门旁边的墙上增加了一条耄语录:“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 这条用红漆写的语录,在墙上存在了很多年,直到由于风吹日晒而完全褪色。
这个大食堂维持不下去了,又不能解散,于是一分为二。半个村子的一半,我们七姓约三十户在萧屋(萧姓人家的房屋)成立了一个小公共食堂。我经常去萧屋玩,对这个小食堂了解得比较多。
– 高产饭。为了用一定数量的大米生成尽可能多的米饭,把每份米放在一个饭钵里泡很长时间才放到蒸笼里。这样蒸出的米饭很烂,看不见一粒粒的米。这样的米饭很不好吃。试行一段时间后就停止了。
– 新式灶。因为吃饭的人多,必须使用两个煤灶(烧煤的灶)。每个灶上面放口大锅,锅上放一摞蒸笼蒸饭。有人来推广新技术,节省燃料。方法是这样的:只在一个煤灶生火,上面的大锅和蒸笼照旧。同时,从最低层的蒸笼接出一根铁皮圆管,把蒸汽引到另一摞蒸笼的最底层。这样,一个煤灶就可以同时给两摞蒸笼提供蒸汽。听起来挺好。实际效果是,蒸汽分散后温度和热量不够,两摞蒸笼里蒸出来的都是夹生饭,即使加大煤灶的火力和延长蒸饭时间也不能解决问题。几天内新式灶就夭折了。
自从办了公共食堂,收获的粮食全留在生产队,不再分配给各家各户。各家各户也不能自己生火做饭。如果来了亲戚,也是到公共食堂吃饭。为此,公社发行 “饭票”,可以跨公社使用。我的姑姑家在马鞍山公社。有一次,她到我们家(在城北公社)来看望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她就是带着饭票来的。
公共食堂后期,粮食严重不足。于是,生产队干部到各家各户搜查粮食,借口是搜查老鼠。我亲眼目睹几个生产队干部到我家里,爬到阁楼上,查看通常用来储存稻谷的大陶缸。因为大家是熟悉的邻居,这种搜查只是走过场。即使发现有些粮食,也会装作没有看见,可以说是互相包庇。办公共食堂后,只要不是特别穷的家庭,都或多或少保存有一些在 “高级社” 时期分得的粮食(稻谷)。一听到将要搜查粮食的风声,纷纷想法把粮食藏起来。我的姨妈是工厂工人,一家人是城镇户口,不会被搜查粮食。因此,在听到风声后,我母亲赶快把家里仅有的一些稻谷转移到我的姨妈家。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挑一担箩筐,走小路,把稻谷送往我的姨妈家。
最后,公共食堂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下去了,只好散伙。各家各户自行开伙,喝稀粥,或吃烂饭。公共食堂解散的时间,大概是在1960年,我初中二年级(1959年9月至1960年8月)的第二学期。
三.粮食高产
大跃进中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发明和采取很多措施。本地每年种植两季水稻,早稻和晚稻。晚稻的亩产比早稻高一些,都是湿稻谷几百斤。当时的目标是每季亩产湿稻谷一千斤(不是一万斤),算是很保守的,但是也从未达到过。我亲眼见过并且还记得的措施有:
(1)平整和深耕土地。
在 “农业合作化”(成立 “初级社”、“高级社”)之前,农田是私人财产。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小面积稻田,以田埂为界,高低错落。每户有几块,互不相邻。“合作化” 之后,这些农田变成公有财产(“集体所有”),但是每块稻田的样子不变。现在成立了 “人民公社”,要把一块块的农田打通,铲除田埂,连成一片,完全抹去私有制的痕迹。那些往日的土地主人,或怀旧,或想变天,现在失去了依据。就这样,“共产” 得以彻底完成。
提高粮食产量的措施之一是深翻耕地(简称 “深耕”),并且规定深度,几尺几寸。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拖拉机,把深层的粘土翻了上来,原来的表层熟土垫了底。因为地势不平坦,连成一大片的几十亩农田,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不能种植水稻。于是,公社社员们用锄头、铲子和粪箕,人工搬运泥土,削高填低。由于工程量太大,正所谓 “寸土千担”,无法使几十亩农田处在同一水平面上。于是,只好把农田用许多平行的田埂把大面积农田分割成许多长方形。有的长方形,还必须用垂直方向的田埂再次分割。然后,再平整每块缩小了面积的土地。
(2)密植。
简单说来,农作物的亩产=每亩的植株数x每株的产量。因此,密植(增大每亩的植株数)就成了提高亩产的法宝(农业八字宪法的 “密”)。(至于每株的产量是否减少,不在考虑之列。)简要说来,稻田插秧是这样的:一人(或几人排成一行)站在稻田里,面向(下图中水平方向的)田埂插完第一行,后退,插第二行,等等。两行之间的秧苗对齐,结果如下面左图所示:
每个长方形内部网格点(小黑点)处插有一丛(三至五棵)稻秧。假设行距为25厘米,行内株距(丛与丛之间的距离)为20厘米。显然,每个小长方形顶点之间的距离(对角线长度)大于25厘米。这可以看成秧苗不等距分布,小长方形内部面积被浪费了。把长方形网格变成三角形网格,如上面右图所示。这样一来,行内株距不变(20厘米)而行间株距(斜线段长度)都变成25厘米,行距变成 √(25^2-(20/2)^2)=22.91(厘米)。因此,种植密度提高,亩产也会随之提高。提高的系数为:25/22.91=1.09,即每亩的植株数大约增加10%。具体操作是:插完一行之后,后退再插下一行,行距为22.91厘米。两行之间的秧苗不对齐,而是把下一行秧苗的起始位置挪动半个株距(10厘米)。为了保证精确度,插秧时稻田里拉绳子。
这里需要说明,以上的密植方法(以及以下的立体种植)是我亲眼所见,不是我的发明。很可能,当年的数学家早就论证过。我只是在这里为当年的发明提供一种理论解释和图示,独立完成。
(3)立体种植。
既然可以更充分地利用二维平面面积,那当然可以更充分地利用三维体积,因而有 “立体种植” 之说。具体做法是:在稻田里竖起许多木杆,杆上挂上蓝子;在稻田四周架起离地的木板,木板上放蓝子。蓝子里放土,种上番薯(红薯)。
(4)增加光照和通风。
平面密植和立体种植,影响日照和通风。于是,有市电的地方,用鼓风机向稻田里吹风,晚上用电灯照射。没有市电的地方,用(手摇式)客家风车吹风,晚上用气灯(燃烧煤油,需要打气)照射。这些方法太复杂,成本太高,只能用于几块试验田。
(5)肥料。
前面说过,我们被统一剃头剪头,弄下头发当肥料。另一个做法是挖大灶(底部的)土当肥料。这种大灶,就是在地面上用砖土砌成的锅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燃料是稻草、麦秆或其他干草,有时也烧木柴。挖大灶土当肥料的根据是,长期被火烧的灶土有 “火气”,有如补药。于是,家家户户的大灶都被拆了,刨地三尺。反正是上公共食堂吃饭,可以不用大灶了。(专门用于烧柴的小炉子和煤炉得以保留。)
(6)消灭麻雀。
麻雀被认定为害鸟,理由是麻雀吃粮食(稻谷)。我参与的活动有:捕捉麻雀。方法是用一根木棍支撑一个用竹篾編制而成的 “米筛”(或 “拜箕”,两者都类似浅的萝筐)的一头;把一根细长绳子系在木棍上;在米筛下放一些稻谷引诱麻雀来吃;人牵着长绳子的另一头躲起来。等到麻雀到米筛下面吃稻谷的时候,拉动绳子,将木棍抽出,放倒米筛,把麻雀罩在米筛下面。用这种方法,我们从来没有捉到过麻雀。可见,麻雀并非像人类想象的那样愚蠢。另外一个活动是毒杀麻雀。方法是把有毒的中药马钱子拌到稻谷上或米饭里,撒到麻雀可能去的空地上。由于找不到马钱子,这种方法从来没有实施过。
四.机械化,电气化
(1)车子化,消灭肩挑。
“农业机械化”,是一个响亮的口号。除了偶尔开来一辆拖拉机深翻耕地,还土法上马,改进运输方法。本地流行 “鸡公车”(一种独轮车),可以运载二、三百斤或更多的货物。在农村则主要靠人力肩挑粪箕、尿桶、粪桶。推广鸡公车,也成了机械化的一种。喊的口号是:奋战十天实现车子化!消灭肩挑!但是,买正规的鸡公车需要钱。公社社员们就自己制造。最搞笑的是,社员们拿一个小木头柜子当车斗,把两根长木棍固定在柜子两侧当车把。拿一个圆形砧板当车轮,安装在柜子底下。你别说,这样造出来的鸡公车真的能被推动。不过,用于载重,当然不可能。这没关系,这辆鸡公车被上报为车子化的成果。过后就没人管了。我把两根长木棍拆下来,各钉上一个小木块,做成一副高跷,踩着玩。
(2)水电站。
还有一个响亮的口号 “电气化”。村子离市电电源比较远,于是生产队修建水电站。刷在村子里墙上的大标语是:先安水轮机 后安发电机。在一条水渠的旁边修建一间只有柱子和屋顶的大屋。在大屋地里挖一口井。井里竖直安装一个水轮机,井的底部通向水渠,用于排水。修一条长水渠,穿过几十亩农田,从一条地势高的小河引水。放水试验,水轮机真的能被水流推动而旋转。但是,从来没有安装发电机,更没有架设输电线。“电气化” 热潮过后,水轮机被废置。小孩子们设法卸下水轮机轴(不是滚珠轴承)的合金转轴套(当时称为 “贝氏”,是英文Base的音译),当废金属卖了。从来没人追究。后来,那间大屋成了生产队堆放稻草的保管间。再后来,改革开放了,1980年代,一拨拨从安徽来的讨饭大军,把大屋当成免费住处。那些稻草,被用作铺垫。最后,大屋被卖给从外地来的县级干部。买主在水电站原址上修建了一座两层楼。
五.教育革命
1958年我考上初中,学校名为 “乐育中学”。据学校的网页介绍,学校由中外人士合作于1902年创办,曾经由教会管理。为了和过去的 “不光彩” 历史划清界限,学校在1960年改名。学校所在地为黄塘镇,学校就改名为 “黄塘中学”。记得是时任校长叶树莲在全校大会上宣布的。会后我们议论,觉得 “乐育中学” 这个名字挺好,为什么要改掉?“黄塘中学” 这个新名字太土气了。后来 “改革开放”,又把名字改回乐育中学,而且反复宣扬过去的历史,炫耀与外国的关系,给学校增添光彩。
我们教室旁边的墙上写着两幅大标语:“学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和 “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总的来说,学校还是重视教学的,老师们认真,学生们努力。绝大部分学生来自农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升学是唯一出路。但是,劳动时间很多,不但要参加校内劳动,还要参加校外劳动。劳动算是一门课,和其他学科一样,有学期和学年评分。
增加乡土教材。所谓 “乡土教材”,就是由地方(县)教育部门编写的教材,用于补充由教育部编写的全国统一教材。记得其中有一篇课文,赞扬公共食堂。说的是云南省某地麻姑人民公社办的公共食堂如何如何的好,最后连最顽固地抵制的农户也加入了。这本书还在我们手中,公共食堂就陷入困境,最后不得不解散。很有讽刺意味。学校还发动大家自己动手编写乡土教材。此事并没有结果。梅县是客家之都,学校里的所有教学(包括语文课)都用客家话。大跃进了,强行推行普通话。学校里到处张贴标语:请讲普通话,否则不回答。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在客家话中夹杂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滑稽,连意思都很难搞清楚。这个推行普通话的运动,无疾而终。
学校大炼钢铁,办工厂。我被分配到竹工厂,就是用竹子编生产和生活用具。只活动了几次就停办了。学校搞军事体育,初中二年级时,我和同班的杨同学被教体育的黄老师选中,送去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学习无线电收发报。学习结束后,我和杨同学参观这所中学的电工厂。这激发了我们的兴趣,开始玩无线电。从此,我成为一位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一直到大学毕业。这个经历对我日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对无线电的爱好,至今不衰。
教育大跃进,梅县也办大学。1958年,省立梅州中学,改名为梅州学校,取消初中部,设立大学部。因此,后续的几年,梅州中学(学校)都没有初中毕业生。学校新开辟的校园,称为 “北岗”。北岗靠近马路的拱形校门上写着大字:“梅州学校大学部”。大饥荒到来,这个大学部被取消,却没有恢复初中部。1961年,黄塘中学(原乐育中学)取消高中部。因此,这年的黄塘中学初中毕业生,正好代替梅州中学缺少的初中毕业生。梅州中学招收的高中一年级200名新生中,超过四分之一来自黄塘中学。所以,我有许多初中和高中都同校的同学,其中有一些还是初中和高中都同班的同学。
教育大跃进,科学也大跃进。只记得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关于数学公式中的英文字母。报纸上进行讨论,应该按英语发音还是应该按汉语拼音发音。大部分意见,包括一些著名科学家的意见,都说应该按汉语拼音发音。不记得有没有人说公式中的字母符号,应该按汉语拼音而不是按英文书写。(例如,圆的半径,依英文 “radius” 写成 r,而依汉语拼音 “ban jing” 则写成 b。)第二件事是,为了1959年的 “国庆十周年”,出版了一本书,书名为 “我和祖国”。内容基本上是忆苦思甜,就是一些名人,讲述自己的生活条件在 “旧中国” 如何如何不好,在 “新中国” 如何如何好,今非昔比。记得一些很著名的科学家,回忆自己在西南联大的艰苦生活,住处狭小,晚上点煤油灯;讲述自己现在得到国家的照顾,过着优裕的生活。五、六十年后的今天,有人却在宣传当年在艰苦条件下出了许多 “大师”,而现在出不了 “大师” 了。这不是在宣扬 “今不如昔” 吗?真是讽刺。
六.大炼钢铁(一)
我刚考入乐育中学后,1958年秋天和冬天,正赶上大炼钢铁(又称大闹钢铁)运动。几座二、三米高的小高炉建在学校的菜地里。高中学生日夜守着高炉,负责操作(旁边有大块木板作床用于轮流睡觉)。我们初中一年级新生只有旁观的份。我只看见他们从炉顶倒进废旧金属和木炭、煤等燃料,拉风箱向炉内鼓风,从炉底捅口子放铁水。我听见一人说:我们的高炉温度不够高,只能炼铁,不能炼钢。我仔细看了他们制造风箱的过程,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怎样做活塞。风箱用木材制成。活塞在截面为长方形的箱体内作直线往复运动压缩空气,如何保证活塞和箱体之间不漏气?方法是:在活塞的两面,把鸡毛(大公鸡油亮的羽毛)硬的根部沿活塞的四周均匀、密集地固定,使柔软的鸡毛上部盖住活塞与箱体之间的间隙,鸡毛的尾部(尖)贴紧箱体内壁。这样,在压缩空气压力的作用下,总有一面的鸡毛覆盖间隙,防止漏气。
为了炼钢铁,搜刮原料到了疯狂的地步。首先是废钢铁。家家户户必需上交 “废铁”(实际上是各种 “废金属”),包括做饭用的铁锅铁铲(反正是在公共食堂吃饭,不能以要做饭为理由不交出),窗户铁条,门锁搭扣,等等。听说只有银行可以例外。我每天走路上学,从一个黄姓海外华侨的大屋前经过。大屋有两道大门。靠外的一道是铁栅栏防盗门,比人头高得多。一排铁栅栏的顶部是朝外的弯钩,尖端朝下,非常锋利。铁栅栏两边嵌入墙内,中间还有两根水泥柱子,非常坚固。这个防盗门也被用强力拆掉,在墙上和柱子上留下丑陋的坑坑洼洼,非常难看。
其次是搜刮燃料。大量砍树,造成许多光秃秃的荒山、荒地,多年之后也难于复原。最丧心病狂的是,以 “破除封建迷信” 为借口,推倒和砸烂每姓人家的神龛、祖宗牌位和 “卷桌”(客家话,即是供桌),把木头当作燃料。根据客家人传统,每姓的若干户人家住在一座大屋(排屋,围屋,土楼)里。屋的中心是正堂(正厅),厅里有个神龛,里面供奉着祖宗牌位。神龛前面放一张长条形卷桌,在祭祀时用于摆放香炉、蜡烛和供品。我上初中时,我们的排屋年龄超过100年。神龛里的牌位,一代人一排,好像有五、六排。最后一排位置最高,放置最高辈的牌位。每个牌位用硬木制成,大约一尺高,半尺宽。牌位上刻有名字和称号。一天晚上,一群人突然破门而入,大砸我们的神龛、祖宗牌位和卷桌。我们吓得魂不附身,不敢出房间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见碎木摊了一地,一片狼藉。老祖母和我在一起,看着被砸碎的神龛、祖宗牌位和卷桌,伤心极了。当天,这些碎木被拉走,去填小高炉烧火炼铁。当局操纵各个村子的人互相砸这些物品。一个村子的人,被派去另一个村子,否则在本村下不了手。这些人也知道砸这些物品是罪恶。他们一边砸,一边念叨:任官差使,不干我事。至于幕后如何威逼利诱,我就不知道了。世代相传的族谱,一本线装书,也被收走,借口也是 “破除封建迷信”。
七.大炼钢铁(二)
初中一年级第一学期,1958年冬天,我们被派到外地参加大炼钢铁运动。一天下午,在家吃完晚饭,黄昏时节,我随着大队人马从学校出发,挑一担粪箕,里面放着一些生活用品,走路约4个小时,去一个叫做白沙坪的地方,属于丙村镇。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我们班男生住在一座大屋的正堂里。大屋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个横匾,上书四个大字 “堂之止知”,从右到左。
我们的任务是挑煤。每天吃完早饭出发,去一个矿山,把煤块放到粪箕里,挑到炼铁的工地,每天几趟。中午路过住地,回去吃午饭。收工很晚,天黑才能回到住地。只有早上晚上洗脸,没有其他清洁卫生。炼铁的工地有好几处,其中一处的炼铁方法叫做 “焖铁”。这可是新发明,比建小高炉更简单。南方有焖饭,北方有焖面。现在大跃进,有了焖铁。焖铁用窑子。窑子的构造是这样的:在平地上挖一个大坑,分层摞上木柴、煤块、铁矿石,层层交错,形成一个大堆,高出地面。在堆外面糊上一层厚厚的粘土。窑子的底部开一个口,用于点火。窑子的顶部也开一个口,用于排烟。窑子一个挨着一个。一眼望去,像一座座坟包,冒着黑烟。到了晚上,还能看见从窑顶窜出的火苗。“焖” 了几天之后,窑火熄灭。自然冷却之后,清除灰烬和杂物,窑子底部留下一块疙瘩,这就是焖成的所谓铁块。(您看过电影 “活着” 吗?人民公社社员抬着铁块,镇长说要送到县里报喜。窑子里焖成的铁块,看起来还不如那小高炉炼出的铁块呢!)
劳动一个星期后,我们动身回家。吃完早饭后,我们带着扁担和粪箕在屋前的禾坪上集合,站队成几排。一位领队的叶姓高中同学对我们说:大家可以回家,也可以留下来继续劳动。自愿。自愿留下来的站着不要动,要回家的从队里站出去。我迫不及待要回家,站了出去。结果是,大多数同学都站了出去。叶同学把自愿留下的同学表扬一番,然后宣布可以动身回家了。我随着一群要回家的同学,走了大概半小时的路。我回头一看,咦,那些自愿留下继续劳动的同学,怎么跟在我们后面?等他们赶上来后,我问一位同学。他嘿嘿一笑,告诉我,他早就知道,屋里的稻草铺拆掉了,所有同学今天都必须回家,不会有人留下来劳动的。在出发之前让大家表态,是要借此分辨出谁是积极分子。他是 “假积极” 了一回,得到了表扬。听了他的解释,我恍然大悟。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说假话,成为“积极分子”,得到表扬。
十年之后,文革期间,1968年在北京大学。系里全年级90多位同学在学生第三食堂开会。工宣队师傅宣布,举行背诵老三篇比赛,选拔积极分子。比赛开始,工宣队师傅叫大家背《为人民服务》。开头声音整齐而宏亮,随后稀稀拉拉,勉强背完。然后,工宣队师傅宣布,还能够背诵《纪念白求恩》的同学,站到左边去。同学们开始走动。一阵混乱之后,全都站到左边了。接着,工宣队师傅叫大家背《纪念白求恩》。与第一次相比,这次情况更差,因为《纪念白求恩》更难背,没有背完就结束。最后,工宣队师傅宣布,还能够背诵《愚公移山》的同学,站到右边去。同学们又开始走动。一阵混乱之后,全都站到右边了。接着,工宣队师傅叫大家背《愚公移山》。与第二次相比,这次情况更差,因为《愚公移山》最难背。不管怎样,最后所有同学都站到了右边,都成为能把老三篇都背下来的积极分子。全都是积极分子,等于选拔无果。同学们一阵哄笑,工宣队师傅无可奈何。对我来说,别说三篇,连一篇都背不下来。可是,我知道,没有哪位同学能把三篇都背下来。于是,我见机行事。每次都继续往前混,最后站到右边去了,混进积极分子行列。想必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十年,二十年,……,人们从亲身经历中学会作假,或自保,或谋利。世风日下,无可挽回。
现在言归正传。回到家里,大人一看,立即叫我脱下衣服洗澡。老祖母亲自动手,让我坐在一大木盆水里,给我打肥皂搓身子,然后让我站起来用水冲身子,从头到脚。一股漆黑的水,流到天井地面上。接着再搓再冲。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冲过身子的水清洁如常。
八.大饥荒(一)
大跃进还没有结束,大饥荒就已经开始。公共食堂里,从米饭不限量变成米饭限量,再变成稀粥限量。最后,实在维持不下去,公共食堂只好散伙。各家各户自行开伙,或喝稀粥,或吃烂饭。此外,我现在还记得许多事情。
(1)各种票证。
发行票证、凭票供应是从早就实行的统购统销开始的。随着经济形势变坏,票证种类越来越多。对我们来说,主要有如下几种。
– 粮票。农民自产粮食,是不发给粮票的。但是,买某些食品要粮票,在饭馆里吃饭要粮票。因此,我们从亲戚朋友(城镇居民)那里获得一些粮票,偶尔使用。按规定,粮票(以及其他票证)是不准买卖的。“黑市” 上的粮票价格,约等于黑市上的大米价格减去粮店里凭粮票供应的大米价格。两个价格,前者约为后者的两倍。因此,黑市上的粮票价格,约等于粮店里的粮食价格。
– 布票。城镇居民和农村人口都发给布票,按人头,每年发一次。每人的定量年年不同,记得最多的时候是一丈几尺。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农村人口的定量比城镇居民的定量少几尺。我的一位廖姓邻居,60多岁,经常说:毛主席英明。可是,发给我们农民的布票比(城镇)居民少。这点不好。农民下地干活,费衣服。毛主席不知道吗? 这位邻居家庭成分贫农,没人找他的麻烦。当时的口号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穿的衣服,几乎每件都带有补钉。其他家在农村的同学,和我差不多。买毛巾也要布票。有一年,布票的定量很少。我的祖父,向来不管家务,这时也动脑筋出主意,把他洗脸的毛巾剪成两半。祖母亲自动手,把剪的边缝好。就这样,一条长毛巾变成两条短毛巾。
– 油票。农民也发给油票,定量是每人每月3两花生油,实行了很多年。自从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我们就收不到油票了。可能改为发到公共食堂,由食堂统一购买。公共食堂解散后,每户原有的油票,不再发给,被永远取消。
说到食油供应,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1957年 “反右运动”,我上小学五年级。老师把我们叫到学校前面的大树下,学唱歌 “社会主义好”。一天,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六年级上课讲地理,老师讲解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突然,一位同学站起来问:社会主义好,为什么每月只有三两油?老师无言以对。这位丘姓同学,是少先队大队长,三道杠,学校最高级别的少先队干部,名闻全校。同学们议论纷纷,觉得大队长在课堂上当场站起来说这 “反动话”,不可思议。不过,我没有听到过此事的后续发展,也没有感觉到他有何异常。估计此事是不了了之。丘同学是我的村邻,我和他熟悉。丘同学中学毕业后,参军当兵。转业到广州市,当了一个派出所的所长。这是后话。
(2)购货本。
农民每户有一个购货本,是购买定量供应物品的凭证。本子封面上写明该户的户主姓名和人口数。供应的物品时有变动,主要有:食糖,肥皂,煤油,火柴,等等。每次购物时由商店售货员在本子里填写购买的数量。每样物品的购买总数不能超过该户的总定量。
说到购货本,想起一件事。购物定量,有的物品按户,即每户可以购买一定的数量,与该户的人口数无关。有的物品按人,即每人可以购买一定的数量,该户的人口越多,可以购买的总定量越多。因此,增加购货本封面上写的人口数,可以增加总定量。怎样增加写的人口数呢?涂改不行,很容易被发现。一位邻居发明了一种巧妙的方法。他自己家庭有5口人。父母另立一户,2口人。在用父母的购货本购物之前,把它的封面换成自己家购货本的封面,人口数由2增加到5。具体做法是:购货本的几页纸(封面、封底和内页),是在本子的背脊上用订书机的两枚钉子钉在一起的(用书籍装订术语,称为Saddle Stitch),很松散。小心拆下两个购货本的钉子。把父母购货本的封面换成自己家购货本的封面(与封面连在一起的空白封底同时更换),用手小心地重新安上两枚钉子,恢复原状。在使用父母购货本购物之后,把其上自己家购货本的封面取下,重新与自己家购货本的内页订在一起,恢复自己家购货本的原状。购货本每年更新。对新的购货本重施故技。商店的售货员压根就想不到天下有这样的聪明人,钻购货本的这个空子。售货员只注意人口数,计算总定量,在内页写上每次的购物数量,不会注意户主姓名。所以,邻居次次得逞。邻居给我演示之后,叮嘱我要绝对保密。我信守诺言,严守秘密,直到60多年后的今天才公布于众。
(3)抢购食品。
附近小镇上有几家餐馆,有时出售少量平价食品,不收票证,每位顾客只能买一份。数量有限,排队购买,卖完为止。因此,大家很留意。一听到有关消息,立即奔到餐馆去,但是常常落空。有一次,听说一家餐馆卖焖猪肉,两角五分钱一份。于是许多人都跑去了。人多肉少,很快就卖光。一位60多岁的村民,刚轮到她时,肉正好没了。看着前面的人手里端着一小碗买来的肉,怒上心头,立即凑上前去,朝碗里吐口水。那人无法,只好把这碗肉转让给她。这事在村里传开,成为大家的谈资。不过,我没有听到第二个例子。可见,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但是,这种要吃不要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4)代用食品。
粮食不够,大家都寻找代用品。我吃过的有:
– 花生渣饼。就是用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成圆形大饼状。有时候在学校里,有的同学分给其他同学,每人一小块。花生渣饼非常坚硬,带香味,在当时属于上等食品。
– 米糠。就是碾(稻)米时得到的細粒。米糠本来是喂猪喂鸡的,现在磨成粉,加水做成饼,蒸熟了吃。米糠饼(客家话称为 “糠板”)很粗糙,略带苦味。
– 香蕉树根。就是取香蕉 “树根” 以及与之相连的 “树干” 的部分。把这部分洗净,粉碎,加水,搅拌,静置沉淀,舀去水,凉干,得到少许淀粉。这些淀粉不能单独食用,必须掺到其他粉状食品中。
– 树番薯,又称木薯。种在旱地里的一种植物,取其块根,洗净,切片,用水浸泡数天,每天换一次水。捞出煮了吃,或晒干后磨成粉。木薯块根含有氰化物,必须用浸泡方法除去,否则,人食用后会中毒。我家里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因此而中过一次毒,感觉是昏昏沉沉,浑身没有力气。幸好不严重,一、两天就过去了。我的一位翁姓同学,全家人严重中毒,只好到医院洗胃灌肠排毒。木薯的英文是 Cassava。出国后在超市里看见像木薯块根一样的东西出售,我立刻联想到吃过的木薯。那东西能直接煮了吃?不会中毒?
(5)拿生产队的东西。
生产队的东西是公家(集体)的,只能暗中拿,说 “偷” 太难听,就称为 “拿” 吧,听起来中性。在稻谷脱粒的日子里,有人故意穿肥大的裤子,在裤子最下端挽裤腿,开口向上,形成一个环形兜,有一、二寸深。有意或无意,让谷粒掉进兜里。回家一趟,把谷粒倒出。找藉口多回家几趟,一天可以积累不少的谷粒,用于喂鸡喂鸭。生产队收获番薯、花生时,大家大吃一通。这是 “合法” 的。但是,花生播种时,吃种子是 “不合法” 的。为了防止被偷吃,拌上六六六粉。但是,仍然有人偷吃。如果附近有水源,比如水沟,则暗中拿些花生种子洗一洗,偷偷吃了。即使没有水可以洗,也有人把花生种子搓一搓,偷吃粘有六六六粉的花生种子。真的是要吃不要命。回想起来,令人心酸。
(6)开荒种地。
生产队号召社员们开荒种地,谁种谁收。原来房屋之间的大片荒地(草地),由生产队统一开垦,归集体所有。房前屋后的小块荒地,各家各户自行开垦。因此,相邻农户之间的争执,时有发生。开荒的一个后果是水土流失。每逢下大雨,从这些地里流出浑浊的水。大饥荒过后,这些开垦成的耕地继续种植。后来改革开放,这些耕地大部分变成宅基地。
九.大饥荒(二)
(1)广东省毗邻香港,许多家庭都有亲戚在香港。大饥荒期间,许多家庭收到香港亲戚寄来的食品,最常见的是猪油。我的一位叔父在香港。我家里大概每两个月一次,每次收到一盒猪油。这是一个白铁皮长方体盒子,内装两磅猪油。到邮局领取,要交一块钱的税。听说这种邮寄猪油是有限量的,每两个月一次,每次一盒。如何执行这个限制?我就不知道了。大饥荒期间,广东的灾情相对较轻,香港亲戚的接济可能是一个原因。当时只听说紫金县饿死很多人,县长被抓起来了。
(2)我的村子里,有些人因为营养不良患 “水肿病” 而随后病故。其中一位钟姓邻居,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位邻居七十岁上下,我们叫他 “桃伯”。桃伯早年侨居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属于见多识广之辈。桃伯在家闲住,每天到我家里找我祖父聊天。我经常旁听,听过他讲许多故事和新闻。他讲过朝鲜战争,说战争开始时,北朝鲜军队向南快速推进。县城西区菜市场旁边的大楼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地图,用来描述战争形势。地图由汕头日报提供,天天更新。有一天,地图突然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桃伯据此推断,北朝鲜打了败仗,从此一直输下去。桃伯讲过反右运动,反复引用 “党天下” 的说法。说他看了反右运动的电影,电影中只见右派分子的嘴动,听不见右派分子的话音。他评论说,肯定是害怕大家知道右派分子说什么。说到大跃进,桃伯引用外国报纸的说法,称为 “大跃退”。说到人民公社,桃伯引用当时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的话,称 “人民公社是大规模奴役制度”。有一天,桃伯上街回来,告诉我们,他在电影院附近看见一座房子门边上新挂出一个 “致公党” 的牌子。他接着说,共产党员可以以个人身份加入致公党,由此可见致公党是受共产党控制的。桃伯还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说,他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位朋友自称不迷信,不相信有鬼。其他朋友问这位朋友,某某旅店有鬼,你敢不敢去住?这位朋友说,当然敢。于是,到了晚上,这位朋友住进旅店一个房间里。到了半夜,床铺上挂着的蚊帐突然动了起来,蚊帐前部的蚊帐门慢慢地自动打开,又慢慢地自动合上。蚊帐门的开合越来越快,这位朋有终于恐慌起来,以为鬼真的来了,吓得赶快逃出房间。桃伯说,原来是大家捉弄这位朋友,提前在左、右两边的蚊帐门上系上细线,把每条线的另一端拉到两边相邻的房间里。(房间用木板隔开,木板之间有空隙。)到了半夜,相邻房间里的人拉紧细线,使蚊帐门打开;放松细线,使蚊帐门合上。
我是守规矩的孩子,听大人谈话时从不插嘴,也不传播听到的故事和消息。不像我的村邻,比我高一个年级的钟同学,在大饥荒期间,在学校男厕所的门板上写 “人民公社是地狱”。在威逼利诱之下,自己坦白交代。他在全校大会上做检讨,说自己偷听台湾电台,才有这种反动思想。结果被 “勒令退学”,就是被开除。
今天我在这里讲述桃伯的故事,复述他的言论,是平生第一次。好了,现在言归正传。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从某一天开始,桃伯不到我家来了。听到的消息是,桃伯病了,水肿病,心脏病。这当然与营养不良有关。不久传来桃伯去世的消息。我们很伤心。
十.大饥荒(三)
大饥荒期间,学校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主课(数学,语文等)内容变化不大。变化最大的是体育课,连正常的项目都难以进行,改成太极拳之类节省能量的活动。每星期六下午是劳动课,在校园里的菜地里,或到离学校约5里、叫做大岌岗的地方开荒种番薯。有时候星期天也要参加学校安排的劳动。
同学们经常感到饥饿,设法找吃的。有些学生有时候在操场上踢足球。操场边上有几棵橄榄树。在结果实的季节,如果没有老师在场,大家都会使劲把足球朝树上踢,然后赶快跑到树下捡橄榄。不管橄榄成熟不成熟,是甜是酸,有吃就高兴。有的同学偷偷从家里拿来花生渣饼,分给要好的同学。还有的同学到附近的药铺买一小包喉片,分给大家含在嘴里解馋。语文课有一篇课文,把见到耄称为 “最幸福的时刻”。同学们则把吃饭称为 “最幸福的时刻”。那些家离学校比较远的同学,中午在学校食堂搭伙。午饭时间就是他们 “最幸福的时刻”。这个说法成为我们的暗号,用来代替说 “吃饭”。
由于营养不良,我晕倒过三次。第一次是上完上午的课,放学回家时间,大家离开了教室。我由于饥饿,头晕而躺倒在教室的椅子上,直到在学校食堂搭伙的班长杨同学吃完午饭回到教室里。杨同学陪我去校医室喝了一些十滴水,我才能提起精神,动身回家吃午饭。第二次也是发生在这个时候。我在椅子上躺了一阵子,挣扎着起来,动身回家吃午饭。第三次是劳动时间,大家一起去离学校四、五公里的称为夏万秋的地方修河堤,肩挑粪箕运送泥土。我体力不支,头晕而瘫坐在地。老师看见后,让我一人回家休息。
大饥荒期间,我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缩小规模,减少学生人数。班主任魏老师要全班同学表态,自愿退学,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按照某些同学的说法,如果你不表态,更有可能被认定为落后分子,被列入退学学生名单。因此,全班同学都违心说假话,从座号第一号的同学开始,站起来发言,说愿意。这是我第二次目睹集体说假话,自己被迫参与其中。这样说假话求自保,多么无助,多么令人伤心!过后,魏老师怕影响大家的学习积极性,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会让学习成绩好的人退学,只有学习成绩不好的人才会被退学。可见,魏老师动员大家表态,也是出于无奈。结果,由于我们初三甲是重点班,没有一人被退学。
十一.后记
我生长在贫困的农村,在家乡度过童年和少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荒唐的岁月,大跃进和随之而来的大饥荒。我早就打算把这段亲身经历写下来,今日如愿以偿,如释重负。我的一位比我年长的钟姓邻居常常感叹:我这辈子有许多不幸的遭遇,但是,我没有饿死,没有累死,这就值得欣慰。我应该说,就全中国而言,我的家乡算不上最穷苦之地。那里的大跃进算不上最疯狂,那里的大饥荒算不上最悲惨,我也算不上最不幸之人。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如实写下自己在那个年代的亲身经历,为自己留下记录,为世人作为参考。这就是我写作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