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一.

二十年前,母亲辞世,永远离开了我。二十年来,我常常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时时感念母亲对我的无限恩德。我早就拟标题写提纲,准备作文表达对母亲的怀念。但是心存顾虑,一怕勾起丧母之痛,二怕词不达意。在尝试数次之后,我下决心写下去,用文字寄托对母亲的怀念之情。

我的老家在客家之都,广东省梅县。我母亲姓熊,生于1924年农历八月二十。我的外祖父是一位私塾先生,给自己的女儿起了一个靓丽的名字:映霞。我母亲是长女,得到特殊照顾,跟随自己的父亲,读了几年私塾,所以,我母亲能够阅读普通书报,写信,简单记账,看戏曲节目时能够看懂字幕、理解剧情。

1943年母亲20虚岁嫁入吴家,于1944年和1946年分别生下姐姐和我。1956年农历二月十五,我父亲病故,家庭重担落到母亲一人身上。当时家里五口人,母亲只有33虚岁,姐姐和我分别只有13和11虚岁,而我的祖父母都已经67虚岁。为了保住这个家庭,母亲坚心守志,吃苦耐劳,参加农业劳动,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抚养我们姐弟。母亲对我们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远在泰国的叔父多次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尊敬最佩服的人就是大嫂。叔父在一封信中写道:当时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妈上有高堂下有幼儿女。假如你妈畏苦的话,抛弃你们,一走了之,那我们家不是完蛋了吗?最好也不过是你祖父母带着你们去求乞过活。但你母亲走这条路,宁愿在我吴家株守一生,茹苦含辛养大你们姊弟。你妈这丰功伟绩多么感人。这点希望你千万不要忘记。 我牢记叔父的教诲,终生不忘。

二.

我家在县城郊区农村,原有几亩田地,一家人勤俭度日,可以维持温饱。我从小没有零花钱,养成不吃零食的习惯。但是记得,小时候,母亲买回黄糖,打开纸包,把糖往罐子里放。我只要看见了,每次都会站在旁边。母亲会用手指捡起一个小糖块,放到我嘴里。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甜的糖。三年饥荒时期,我正在乐育中学上初中。母亲千方百计,使我能够完成正常的学业,考上梅州中学高中。1964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一家人欢天喜地。为了凑足路费,母亲从箱底搜出保藏多年的10几个银元,找村里的熟人卖了,一元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也拿出些多年积蓄的防老私房钱。

1970年大学毕业,我和女朋友被分配到偏远的陕西省商南县劳动和工作,处境困难。1976年我们有了孩子,母亲从老家来到这个山区小县,帮助我们照顾孩子,一起度过艰苦的一年半。对此,我们怀着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一家四口团聚,是人间幸事;孩子有亲人照顾,我们可以放心,安心工作。另一方面,这里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母亲已经50多岁,一直生活在温暖的南方,以大米为主食。现在来到寒冷的北方,主食是面粉、玉米和红薯;平均起来,一个星期吃一顿米饭。特别是,母亲大部分时间与我的妻子和孩子住在离县城几公里、建在一个山头上的气象站,连用水都困难,要到山脚下挑水。冬天北风呼啸,大雪漫天飞舞,到处白茫茫一片。因此,我们既感恩又内疚。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母亲从不抱怨,尽心尽力,疼爱孙子,婆媳和睦相处,得到我们同事的称赞。

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没有什么政治观点。但是,由于有一些文化,对于政治运动的严酷性,与那些农村的文盲人口相比,有更多的了解。因此,母亲个性坚强,但是谨言慎行。我被人揭发在文化革命中“恶毒攻击”和“偷听敌台”,受到商南县公安局的调查,后来不了了之。我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有一次,气象站站长居然对我妻子提起此事,被我母亲听见。母亲对此极为担忧。有一天,母亲含泪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解释说,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叶某某(我母亲认识他)揭发的,说我攻击江青。现在“四人帮”已经垮台,这已经不算数了。听过我的解释,母亲才略为放心。1977年传来招收研究生和回炉班的确切消息。母亲得知后,热切地希望我们两人都能考试成功,离开商南县,摆脱这个环境。1978年初,为了准备考试,我们把孩子送回妻子在北京的老家,把母亲送回我在梅县的老家。结果,我和妻子分别考取中国科学院研究生和北京大学回炉班。母亲知道后,特别高兴。在我们看来,这是对母亲最大的安慰,对母亲付出的报答和补偿。


摄于1982年冬天作者从澳洲回北京探亲期间

1980年8月我前往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留学。1986年6月,在参加悉尼大学毕业典礼之后,我和妻子、孩子前往泰国曼谷和叔父一家团聚。然后,和叔父一起经由香港和广州,回到梅县,看望我母亲。我给母亲带回(境外付款,当地提货)一台大屏幕东芝彩色电视机和夏普555双卡收录机,以及一只梅花牌手表。特别地,母亲喜欢看古装戏剧,这台电视机派上了用场。在梅县停留的一周期间,我们一大家人团聚。叔父在21虚岁时离家前往泰国谋生,四十年来第一次返乡。我从澳洲学成归国。这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我们以我叔父的名义,摆了五桌筵席,宴请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母亲的娘家自不必说,祖母的娘家也来了人。当天母亲兴致勃勃,亲手点燃爆竹。我拿出镶在镜框里的悉尼大学博士证书和毕业典礼照片,大家争相传看。这是母亲40年的心血浇灌而成。这是儿子的成功,母亲的骄傲。

三.

1987年春节,我回老家探亲。春节过后,我带着母亲回到北京。一家四口住在中关村的两居室套房里。1988年10月我去清华大学做博士后,母亲随我们一起搬家,住进清华园的两居室套房里。十多年前,母亲随我们住在偏远的山区,生活条件很差,我们感到内疚。这次,请母亲到北京居住,算是一种补偿,我们心里好受一些。白天我们上班,儿子上学,母亲料理家务。星期天或假日,全家人有时去购物,有时去公园游览。1989年5月,北京学生绝食期间,有一天母亲外出从中关村回来,兴奋地对我说:我也给学生捐献了两块钱!看到电视上李朋鸟的样子,母亲很生气。此后,在聊天中,一提到李朋鸟,如果没有外人,她就会说:该打靶!(客家话,该枪毙的意思)。1990年1月春节前,母亲与科学院计算所同乡的母亲搭伴回老家。

1991年11月,我前往美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会后留在美国参加哈勃空间望远镜图像处理研究工作。1994年10月,我技术移民加拿大。1995年8月,在我回北京探亲期间,母亲随同我的表弟从老家来到北京。一家人在分别5年之后团聚,分外高兴。特别是,我们的儿子在高中三年级时获得1995年全国化学比赛一等奖,因而被北京大学化学系免试录取。母亲看了孙子收到的北京大学提前发放的新生录取通知书,更是高兴。我们趁机把老母亲夸奖一番,说:你去陕西带孙子,又到北京带孙子,这里有你的一份功劳!

2000年1月底春节前,我从加拿大动身回老家探亲,看望母亲。看到老母亲身体还健康,我心里高兴。回到加拿大后,我托表弟转交一万元给母亲,作为修缮房屋和安装电话之用。完工之后,我每星期一次,定时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告诉我,她买了一架TCL牌直角平面彩色电视机,体重增加了两斤。

2002年3月,春节过后不久,我照例给母亲打电话,照例向母亲问安。母亲在电话中说,近来身体不好,晕倒几次。我一听就觉得事情严重,因为母亲从来不跟我说这类事情,生病都瞒着我。我立即向公司请一个月的假,订好飞机票。4月4日,我从多伦多出发,途经香港,赶回梅县。我和家人一起陪同母亲到当地最好的医院,附近的梅州市人民医院(又称黄塘医院)就诊。接着又请主任医师罗医生到家里出诊。在医生的帮助下,住入医院最好的病房。在全面检查之后,罗医生悄悄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检查和诊断结果是癌症晚期,只能保守治疗。得知这个结果,我感到浑身冰凉,脑子麻木,说不出话来。原来以为是心脏病,根本没有料到是癌症,而且是晚期,心里难以接受。在母亲接受治疗的12天住院期间,白天由我陪护,晚上由我姐姐陪护,有时孙子辈的到病房临时替换我们。出院那天,在姐姐和我的陪同下,母亲坐人力三轮车回到家里。

假期临近结束,我只好托咐姐姐和外甥,照顾母亲。5月4日,我含着眼泪告别母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火车到深圳,然后途经香港,返回多伦多。

四.

回到多伦多后,我每天或每隔一天给老家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天天提心吊胆。6月初,家人告诉我,母亲病情急转直下,恐怕来日无多。我赶紧又向公司请一个月的假,请旅行社的朋友买到日期最近的飞机票。6月8日,我再次动身回老家。先从多伦多飞往芝加哥,再登上飞往香港的长途飞机。几小时匆忙过后,靠着飞机舷窗坐下。机舱里安静下来。想到这次是回家给母亲送终,我不禁眼泪直流。6月10日到家,立即奔到母亲床前。母亲身体极度虚弱,但是仍然神志清醒。一星期后,母亲在服用吗啡止痛片后,进入昏迷状态。全家人日夜守护。姐姐和我轮流,孙子辈有时白天来替换我们。眼看着至爱的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而束手无策,心中无限的悲伤。

又过一星期后,农历五月十三上午9时,不幸降临,母亲寿终内寢,享年七十九寿。姐姐和我强忍悲痛,连忙用准备好的大椅子把母亲的遗体抬到正堂安放(客家人称为“出厅厦”)。随后,按照客家人风俗,请地理先生选择“做好事”(客家话,办理丧事的婉称。包括举行葬礼和做佛事超度亡灵)的日期和时辰(客家人称为“看日子”),写成“门訃”张贴在大门旁边的墙上,上书:……于农历本月十七日上午巳時 不孝男乃龍等随侍在側 親視合殮 遵禮成服 出柩送火化 下午延尼修斋連宵。在这些仪式上,我披麻戴孝,跪拜敬香,向母亲作最后的告别。第二天早晨,佛事完毕,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孑然一身。失去了母亲,心里空空荡荡。正如贴在正堂两边的丧事对联写的:昔日承欢今抱痛,人皆有母我何無。我情不自禁,放声痛哭。

五.

2005年6月14日,我途经上海、广州回到梅县。此行的目的是回家乡安葬母亲。按照母亲的遗愿,把骨灰安葬在离家约15公里的“南榕仙莊”公墓。按照客家人风俗,请地理先生选定良辰吉日,举行安葬仪式。当时连日阴雨,我们都担心对于仪式有所妨碍。农历五月廿二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乘汽车从家里出发前往公墓。就在这时,天气突然转晴。在墓碑前面的空地上,约15位亲属在地理先生的指导下,举行安葬仪式,其中最重要的是晚10时15分把从殡仪馆取出的骨灰瓮放入预先修好的墓地。安葬仪式结束后,我们回到家中,将近午夜12点。就在这时,突然下起雨来。事后回想起来,这四、五个钟头的晴朗天气,有如卫星发射的时间窗口,挑选的良辰吉日多么准确。纯属巧合?不是的。我宁愿相信,这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万事顺利。

2017年7月,我从北京返回梅县,为期一周。目的之一是给母亲扫墓。农历六月十四上午,我和姐姐一家人前往母亲长眠的南榕仙莊,在母亲墓前摆上三牲祭奠,手持香火行鞠躬礼。

二十年前,母亲离我而去。二十年来,每逢母亲的忌日,农历五月十三,我都会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三叩头,用客家话和天堂里的母亲沟通,感谢母亲给了我生命,茹苦含辛把我抚养成人。遥祝天堂里的母亲一切安好,祈求母亲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

根据客家人风俗,人离世后会获得一个谥号,用两个字概括其生平事迹,写在牌位上。在丧礼主事人要和我商量拟定谥号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母亲生前已经自定谥号“贞耐”,含贞节耐劳之意。在场的人听了,无不称赞是准确无误。是的,这个谥号是我母亲一生的真实写照。

(完稿于2022年农历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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