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人生感悟，来自23年前的一次渡海旅程。
1993年我在STScI（Space Telescope Science Institute，空间望远镜科学研究所，位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工作。10月12日，与十多位同事一起，前往加拿大B.C.省维多利亚（Victoria）参加第三届国际天文数据处理大会。先乘飞机从BWI机场（Baltimore–Washington International Airport）到达温哥华。然后在Tsawwassen渡轮港口上船，渡海前往维多利亚Swartz Bay，航程约一个半小时。
上渡轮后，我和巴西籍的同事Ivo一起，登上船头顶层，迎风眺望前方。当日多云天气，太阳时隐时现。10月的海风很冷。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就冷得没法忍受，下来走到船尾，躲在船舱后面避风。原来以为，在船尾向后眺望，景色不如在船头向前眺望。出乎意料，一幅更加壮丽的图景呈现在我的面前。从船上往正后方看，只见一行巨浪，源源不断，从船尾翻滚而出，向后急速流去。随着与船距离的增加，水浪逐渐变矮变宽，形成绵延几公里的航迹，由清晰变模糊，消失于远处的海水之中。再往两边望去，浩瀚的大海上，各种大小的船只，万吨巨轮，渡轮，游艇，小帆船，一艘艘沿各个方向翔游于海上。大船排水，激起大浪；小船排水，激起小浪。一艘艘船只牵引着一条条航迹，朝各自的方向前进，在大海上交织成一幅美妙的动态网络。把目光移近，在渡轮侧面不远处，发现一个黑点，时隐时现。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只海獺（Sea-otter），在浪中挣扎前行。一会儿头露出水面，一会儿整个身体被埋入海水之中。
我们的渡轮在前进，船尾的巨浪跟随前进。一艘艘船只拖着航迹退出我的视野，又有一艘艘船只拖着航迹进入我的视野。在我的眼中，天穹之下，大海之上，只有我们的渡轮常存不变。在极目之处，天连着水，水连着天。那海平线后面，隐藏着什么？也许，和我看得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也许，尽是些翻覆的船只；也许，什么也没有。正在胡思乱想之时，我突然感悟，人生不就如同航行于大海上的一艘船么？大人物小人物，犹如在浩瀚大海上航行的大船小船，都在前进，都会翻起浪花，高低不等；造成的航迹，不管大小，最终都会消失。不管大船小船，都会退到海平线后面。不管大人物小人物，都会退出历史舞台，被人忘记 – 起码是被绝大多数人忘记。要说不同，那么人生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就说载着我的渡轮吧，不管如何巅簸，总算有个方向，有个目标，朝着港口驶去。而我呢？每天兢兢业业工作，可是不知道明年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这样想，过于消极悲观？也不见得。人生在世，总要干点事情，这是我的一贯想法。想当年，考上北京大学，胸怀满志，一心想当科学家。想不到，由于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学业中断，被扫地出门。几经周折，总算从偏僻的山沟爬了出来。可是，我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已经在十年浩劫中逝去。现在已经年近半百，还在干本来应该三十岁前干的事。干不干？当然要干。一个渺小的海獭，还要在汪洋大海中奋力挣扎呢！我已经无望成为一艘大船，但也要尽力而为，翻起尽可能高的浪花，虽然不能永存，但是起码当我健在的时候，可以自豪地说：瞧，这就是我的事业，这就是我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