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考取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的出国研究生,随后在科学院出国人员英语训练班(位于北京市海淀区玉泉路原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园内)学习英语半年。这次学习对我后来的出国留学起了重要作用。37年过去了,我还不忘当时的情景。
一.
1978年7月我在北京天文台参加研究生复试,在离开天文台返回陕西商南前,我已经知道我被录取为射电天文专业研究生。8月上旬的一天,我正在县广播站清理物品做回北京学习的准备,突然接到天文台研究生招生办公室蔡主任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是准备派我到澳大利亚学习射电天文,要我去参加教育部组织的出国人员英语考试。(这个考试的全称是“教育部1978-1979年出国预备生、研究生和进修生英语考试”。)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坐长途汽车赶赴西安,报名并参加8月15日(笔试)和16日(口试)的英语考试。
10月5日我到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位于北京市海淀区肖庄原北京林学院校园内)报到,被告知我应该到位于玉泉路的英语训练班报到。英训班开学在11月,比研究生院晚了一个多月。英训班共有约100人,绝大部分是科学院各个研究所的出国研究生,加上很少数的代培生。这些出国研究生,应与我相似,是从科学院录取的研究生(约1000人)中挑选一部分,去参加教育部组织的出国人员英语考试。然后根据考试成绩,最后决定(绝大部分)是去英训班学习、准备出国,还是(只有很少数人因为成绩太低)到肖庄的研究生院(“国内班”)学习。英训班只管英语训练,不管办理出国留学事宜。出国留学事宜由各个研究所帮助研究生办理。之所以称为“出国人员英语训练班”而不是“出国研究生英语训练班”,可能是因为里面有通过其他途径进来的其他人员。顺便说一下,与英训班一起还有一个德训班,约20人,是准备派往德国的出国研究生和其他人员。
二.
英训班在玉泉路原科大校园内,简称玉泉路英训班(相应有肖庄研究生院)。文化革命期间,科大被迁往安徽,位于玉泉路的校园惨遭瓜分。北半部被高能所占领,南半部被海军等机关占领,一些科大的老弱病残被挤到一个角落,名曰“留守处”。我在英训班学习期间,看过科大留守处人员贴在校门口的大字报(据说还贴到西单去了),说科大被迁往安徽是受林彪和“四人帮”迫害的结果,要求把科大迁回北京。文化革命结束后,南半部的占领者逐渐退出,建立了科学院英训班,后来研究生院从肖庄搬了过来。但是,高能所没有退出,反而扩大规模。当时文化革命刚结束,某些人异想天开,鼓吹中国自行建造全世界最大的粒子加速器,连一些著名美籍华人也参与其中。高能所趁机扩张,首先修建了许多宿舍楼。我们经常从楼前经过。有位老兄(研究生)指着宿舍楼笑着说:张文裕(时任高能所所长)真聪明,先拿钱盖了宿舍再说。“建造全世界最大粒子加速器”的吆喝声,很快就衰减为零。(历史正在重演。)
三.
英训班按教育部英语考试成绩从高到低分班。开始时6个班。我在成绩最低的第6班。没多久,可能也就一、两星期后,第5、6班合并成第5班,20多人,计有:(数学所)邵嘉裕,(力学所)王东健、朱升华,(计算所)李小波、犹嘉槐、朱明发,(高能所)何礼熊,(电子所)孔繁年,(大气所)张大林、林修德、吴国雄,(天文台)吴乃龙,(环化所)朱草斌,(地质所)夏宗国、赵中岩,(地理所)靳剑生、詹慈祥,(计量院)张章淼,(心理所)须英弟。此外还记得两位,我只能记得他们的模样,不记得姓名。
本班全是男生,住在一个平房大教室里。10多个钢架铁丝双层床,顺着墙壁摆了一圈。教室中间摆了一些桌椅。作息时间和大学差不多。早上6点起床,不严格,可以多睡一会儿。起床后有人跑步,有人读英语。一般情况下,上午、下午都有教学活动。有午睡。晚上时间自由支配。晚上10点熄灯,很准时。熄灯前后是宿舍里最热闹的时刻,大家海阔天空地神聊一通。家在北京的同学,一般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晚上返校。我也是这样的。星期六下午坐公共汽车直达西单,下车后先到西单民主墙看大字报,然后步行到二龙路。班上有2位高干子弟,虽然也放有铺盖在宿舍,但不在宿舍里过夜或午睡。他们甚至中午都要骑自行车(约7、8公里单程)回三里河的家中吃午饭,然后匆匆赶回学校上课,大冬天也是这样。只有几次,因为上午教学活动结束太晚,他们才到食堂吃午饭,然后在宿舍休息一会。
四.
英训班刚开始时,教我们班的老师姓柴。我们当面叫他柴老师,背地里称他柴老头。柴老头50多岁,据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过美国兵,所以我们推测,他一定是在文化革命中被“清理”而成为社会上的“闲杂人员”。当时文化革命刚结束,英语教师奇缺。不知谁知道他懂英语,临时拉来教我们。第一次上课,他走到每人跟前问姓名,是哪个研究所的。然后就吹起来了,说只要懂英语,全世界通行无阻。不仅在美国,而且到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甚至小村庄,都没问题。听起来让我们觉得他真的跑遍了全世界。有人问他,该学英语还是美语,他的回答是,都行,相通的。他只给我们上过几次课,就被解雇了。
此后,教我们班的中国老师是肖朝良,教材是英国的“Essential English”,从香港订购的课本。(在课本到达之前,用英训班自己制作的复制本,很不清楚。)我觉得这个教材很有意思,课文中写人写事内容生动,课文后有练习,有笑话。教我们班的外国老师起初是来自美国的Miss Wu(吴丽萍或武利聘),没有固定的教材。后来是来自澳大利亚的Andrew。全班上课时用的教材是“English for Today”。内容也很有意思。记得讲美国的交通,说美国是轮子上的国家。有一课讲一个城市的交通,对用公共交通取代私家车进行估算。一方面,能节省很多车辆、燃料。另一方面,要在上班时间,同时出动这么多大汽车,按时准确地把这么多人从各自的家里接出来、运送到各自的工作地点。再在下班时间,出动这些大汽车,按时准确地把这些人从各自的工作地点接出来、送回各自的家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者,这么多大汽车,不运送人的时候,车停在哪里,司机干什么? 结论是:用公共交通取代私家车不可行。 我当时想:这和大跃进时用公共食堂取代农民各家各户的厨房一样,行不通的。
英训班的外教还有:陈英和(Miss Wu的丈夫),Elizabeth(Andrew的妻子),Miss Deng(邓洁贞,来自美国)。他们教别的班。
除全班上课外,还有5、6个人的小组辅导。Andrew经常带英文杂志和报纸,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英文材料。记得他给我们看报纸上一篇题为“The Gang of Five”(注意:不是Four)的文章,我们觉得很新奇。还有一次,他给我们看报纸上的一篇报道:美国华盛顿天主教大学投票选出世界上10大恶魔,给出名字并用一句话概括当选理由。现在还记得5位:希特勒(理由:与人类为敌),斯大林(使恐怖成为一种制度),耄(残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中非皇帝博卡萨(吃人肉),乌干达总统阿明(独裁统治杀人无数)。
到了学习的后期,举行模拟TOEFL考试,就是用过去的TOEFL试卷进行测验,通常是每两周一次。
五.
除上课外,英训班还举办其他活动。
看电影。在附近的机关大礼堂里看英语电影“炎热的夏天”,还看过译制片“驯火记”(苏联电影),香港电影“三笑”。在英训班食堂里看英语电影“Nicholas Nickleby”(临时挂的小银幕)。
英训班的外教住在友谊宾馆,套间,每天房租20元,由科学院付。有时候老师邀请学生去住处作客。我只去过一次,接受Andrew的邀请。凭学生证进入友谊宾馆。就是吃些东西,聊聊天。记得吃的生鱼籽,其腥无比。作为回报,1979年春节期间,我们班的同学邀请Andrew夫妇去附近的饭馆吃了一顿。事后每人分摊约2元5角。
1979年元旦期间,Miss Wu在上课时让大家在教室里庆祝一番。于是,桌子椅子被搬到一边。两位湖南籍同学自告奋勇,表演节目“唱支山歌给党听”。A同学唱,B同学舞。“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不知道Miss Wu听懂没有、看懂没有。(Miss Wu 是ABC(American Born Chinese)会说广东话,不懂普通话。)反正我觉得很滑稽,在英训班当着外教的面表演雷锋节目。
还发生过其他事情。1979年2月,中越战争爆发。Andrew问我们防空洞在哪里。我们对他说,没有防空洞。他有些不相信,以为我们对外国人隐瞒,还追问过几次。 班上的C同学平日有说有笑,在战争爆发后,变得沉默寡言。3月战争结束,一天午饭后回到宿舍,手里拿着一封信,高兴地对大家说:我弟弟来信了,回来了,没事了! 然后开始念信的内容:我是重机枪手,没被越军的子弹打中,……。 1979年春的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感到轻微震动。下课后听说有一架波音飞机在五棵松(离玉泉路约2公里)附近坠毁,撞到一个厂房上。有的同学听了,真的骑自行车去探看。回来对我们说,都封锁起来了,不得近前。后来听说,是北京机场的一名飞机维护人员,因对某事不满而私自驾机起飞,打算去撞天安门,因为无法控制飞机而坠毁在五棵松。如果再偏一点,没准就掉在玉泉路了。
六.
我的英语是在陕西商南县工作时自学的,从未上过英语课,听力和口语很差。刚开始时,听不懂也说不出口,上课时非常狼狈,压力非常大。从前在学校,我的学习很好,上课时轻松自如。现在情况完全反转,让我感到很沮丧,几乎丧失了信心。但是我安慰自己:我在困难的条件下完全靠自学英语而考取科学院出国研究生、有幸进了这个英训班,可以算是个奇迹了,我必须珍惜这个机会。现在条件这么好,只要和以前一样,坚持不懈,努力学习,最终一定会行的。 班里的同学都很好,互相帮助。大家从各个研究所来到一起,唯一的目的是尽快提高英语水平,准备出国。唯一例外是D同学。这个D同学,经常炫耀自己,取笑他人。看我在背单词,便带着不屑的语气说道:你怎么还背这些单词? 我回敬了一句,反唇相讥道:你从初中就开始学英语,怎么现在和我在同一班?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情况逐渐好转,终于赶上了同班同学,上课表现正常,有了信心,自觉好多了。转眼到了1979年5月,英训班快要结业考试了。突然,北京天文台通知我回去,原因是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电气工程系的研究生邝振焜访问天文台,帮助我们制作射电望远镜的数字接收机。工作室设在友谊宾馆里,我每天骑自行车到那里上班。邝先生是位ABC(Australian Born Chinese),当时只会说很有限的普通话。于是我就成了他的课堂翻译。开始时很困难,主要是不懂射电天文和数字电路的术语。幸好十多位听众中,有几位研究人员对这些术语比较熟悉,帮了我很大的忙。几个星期下来,感觉好多了。两个多月后,邝振焜先生离开北京返回澳大利亚。经过这段时间的实战,我的专业英语有了显著的提高。
七.
英训班出了不少知名人物。据我所知,在媒体(网络)上出现最多的是李小文,彭云,靳剑生。
在英训班学习时我不知道研究生中有人名叫李小文。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2015年1月从网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知道他原来是英训班的地理所出国研究生,当过华夏文摘的编辑,还知道他被誉为“布鞋院士”,“杰出专业技术人才”,“扫地僧”,等等等等。看了有关报道和讨论,我始终有一个疑问:李小文的一些生活和工作习惯(比如酗酒、抽烟),明显地属于病态,简直就是自残,是需要治疗的。李小文因此而早逝。他在身后得到一片赞扬之声,为什么生前却长期得不到有效的关照?
在英训班的出国研究生中,有一些是被当作将来的领导、骨干培养的。我们班的E同学就是其中一位。他学成归国,真的成了领导和骨干。在英训班,有一天,有人指着一位戴眼镜的研究生说:那是“江姐”的儿子彭云,是将来的计算所所长。我上中学时看过小说《红岩》,当然知道“江姐”是谁。从此,我就记住了彭云的名字和模样。此后,我很晚才知道,彭云到美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再次赴美工作,继而定居美国。对此,人们有不同看法,愤慨,无语,理解。这很正常。其实,这是个人经过思考后做出的决定,作出的选择,属于个人自由,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诸如“原来想做出大东西就回来(回国),但还没等做出来就老了” 的辩解,“我虽然人在国外,但心还是在中国。我的根在中国,我永远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表白,属于多余的话。与“江姐”的共产主义豪言壮语相比,显得很是苍白无力。
靳剑生出名,主要是因为他的妻子宋岩(宋彬彬)。靳剑生和我在同一班。有一天,宋岩到玉泉路英训班找靳剑生,我见了她一面因而记住了她的模样。我在1979年5月离开英训班后,不知同班同学的去向。1980年7月,我到科学院办的出国前学习班报到,正好宋岩也去报到。从她与工作人员的谈话中得知,靳剑生去了MIT电子研究实验室读研究生。1986年我学成归国回到北京,在路上偶遇刚从美国学成归国的当年D同学。据他的说法,靳剑生出生在美国,有美国的出生证。到美国留学,立即就成了美国公民。 直到2011年12月,我在网上看到靳剑生在北京因病去世的消息,心头一震,甚为惋惜。
靳剑生和我同班。看起来,他与班上其他同学并无二致。我和他没有很多的来往,只是在一起上课,知道他喜欢运动,身体好。只有两件事印象深刻。第一件事是,有一次肖老师在课堂上和我们讨论如何改进英语学习。靳剑生说,他可以请葆青到我们班来讲授英语口语。肖老师摇头,可能是表示对此不感兴趣。靳剑生不就此打住,仍然继续坚持谈论他的建议,显得把握十足,表示他一定能请到葆青。这事可以理解成靳剑生关心集体,也可以理解成炫耀他的背景。(葆青即申葆青,著有《英语语音简明教程》,(后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星期日广播英语讲座”主持人。)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一些同学到友谊宾馆外教住处作客后回到玉泉路。靳剑生在教室里当众气愤地讲述:我们从外教住处出来以后,到友谊宾馆的游泳池去,要进去游泳。游泳池管理员不让我们进去,说:游泳池只对住在宾馆的客人开放。于是我对他说:你这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吗? 他还是不让我们进。我当即问他:你的姓名? 他不敢告诉我。 听了靳剑生的讲述,我当时觉得,游泳池的管理员按规定办事,没有什么不对。这是“非住客不得入内”,跟“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沾不上边。他对此气愤,没有道理。可能是他以前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能是在潜意识中自认为是“高等华人”,不应受这种规定约束。
八.
后记。 1986年我学成归国后,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当兼职教师,讲授最大熵方法。研究生院在1981年从肖庄搬到玉泉路。我去讲课,重游故地。鸟枪换炮,研究生院盖了大楼和许多教室和宿舍,非昔日的英训班可比。1988年,研究生院庆祝建院10周年,我应邀参加。昔日是学生,今日是老师。电子部在一个教室里开座谈会。当年英训班的D同学,也在研究生院当兼职教师,也在这个座谈会上。D同学本性不改,仍然是夸夸其谈,发表什么“地球将来要毁灭”的高论。1995年回北京,我去探望高能所研究员李惕培先生,再次也是最后一次重游玉泉路校园。我在李先生家里吃午饭,就在当年张所长拿钱盖的宿舍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