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月前(2014年10月31日),《华夏文摘》上刊登了杜欣欣的“出国记”,讲述她30年前(1984)的第一次出国经历,又提到她1986年学成归国,1991年再次出国。读了之后,觉得有些巧合。我是34年前(1980)第一次出国,也是1986年学成归国,1991年再次出国。读了欣欣的文章,我当即决定,要把自己的第一次出国经历写出来。
一.
1978年,我考取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的出国研究生。经过各种准备和耐心等待,终于在1980年7月收到科学院外事局的通知,到位于三里河的科学院参加出国人员学习班,很快就要动身出国了。
7月的一天上午,天气闷热,我到学习班报到。会议室门前,放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摆放着一些文件表格和办公用品,桌边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负责接待。我签到后,刚转身要进会议室,看见一位女士,中等身材,脸庞清瘦,带着眼镜,眼镜架上挂着透明塑料的防掉链。这位女士走到桌边,就像和熟人聊天似的,对接待女士说道:我丈夫在MIT的电子研究实验室,我去那里,和他住在一起,生活费便宜些。 听了这话,我朝这位女士仔细一看,哇!这不是靳剑生的妻子宋岩吗?! 靳剑生是科学院地理所1978级出国研究生。在玉泉路的出国英语训练班,我和他在同一个班(5班),一起学习大约半年。我和他没有很多的来往,但是知道他将到MIT的电子研究实验室读研究生。我也知道,他的妻子宋岩,即宋彬彬,是科学院地质所1978级研究生。有一次,宋岩到玉泉路英训班找靳剑生,我见过她,还有印象。这样一来,我立即知道,靳剑生已经去了美国,宋岩也要去了。宋岩签到后就走了。接待女士和旁边的人聊天,也提到宋岩的名字。宋岩只是签到露了一面,我再也没有在学习班上看见她。
学习班的几天里,先是进行“政治学习”,也就是洗脑,“打预防针”。然后是办理具体的出国手续。我领到置装费700元,礼品费20元,还有一张纸条。凭这张纸条,可以到王府井百货大楼旁边的“出国人员服务部”购买当时市场上难于买到的用品。这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多现钱,心里又兴奋,又紧张,生怕弄丢了。我把钱放进一个小书包,赶快骑车往家里奔。
出国人员服务部内地方不大,很挤拥。第一次进服务部,交纸条,在本子上建立一个记录。以后每次去购物,先通报姓名,找出记录本。除一些小件外,买的物品要记录,有数量限制的,比如皮鞋可以买两双。我去过服务部几次。我订做了一身西服,100多块钱。一位裁缝师傅给量身定做。我还买过:领带,三接头皮鞋,皮凉鞋,风衣,皮带,扇牌洗衣皂,等等。去出国人员服务部时,也顺便到王府井百货大楼购物。此外,还跑了不少地方,买织锦、丝巾、剪纸之类的小礼品。最后的结果是,720元基本花光。
科学院外事局为我办理护照和澳大利亚签证以及路过香港的签证。学习班一位工作人员给我飞机票,北京往香港,第二天香港往悉尼。他还交给我一张5美元钞票,说是路上的零用钱。我问他,香港住一个晚上怎么办。他回答说,你自己想办法。我赶紧向同学和朋友求助。结果,没人能找到在香港的熟人帮助我。受当年国内宣传的影响,以为香港社会秩序混乱,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我第一次出国,独自一人,带着行李,要在香港找住处过夜,心中有恐惧感。于是,我去找那位工作人员,要求改换机票。他说,那你只能把机票退了,改从北京途径马尼拉前往悉尼,在马尼拉不出机场,不需要菲律宾的签证。他还给了我一张金额空白的支票。
于是,我带着机票和支票,到了位于西单的民航局。我对一位女士说明来意后,她收了我的机票,接着拿起电话,为我订票。然后,一位男士走过来对我说:北京到马尼拉的机位已经订好,但是马尼拉到悉尼的机位现在没法订。你走不走? 我回答道:走。 男士接着说道:这样的话,在马尼拉机场,如果他们找不到到悉尼的机位,会把你从马尼拉送回北京,你得负全部责任。 我心想:他们能找到马尼拉到北京的机位把我送回来,就不能找到马尼拉到悉尼的机位把我送到悉尼去?反正我到时待在马尼拉机场,一直等到有马尼拉到悉尼的机位。 于是我坚定地回答:我负全部责任。 男士听了,拿出一张表,要我签字。我毫不犹豫就签了。最后,男士叮嘱我说:到了马尼拉机场后,不要自己下飞机,要在飞机上等到中国民航接机的人,跟他们说明情况,他们会帮助你的。 我付了款,拿回支票存根一看,票价为1275元。把机票翻开一看,8月19日,北京到马尼拉一段,机位OK;马尼拉到悉尼一段,机位RQ(Requested)。回到科学院,把退票收据和支票存根交给那位学习班工作人员。他看了看支票存根说:这么便宜,才一千二百多块钱。他还告诉我,科学院将向驻悉尼总领事馆发电报,通知我的到达日期。
二.
有了准确的出国日期,我做最后的准备。一个大行李箱,放满日用品和少量书籍,准备托运。一个手提旅行包,放一些零碎日用品和食品,准备随身携带。还有一个小包,放护照之类重要物品,准备背在身上。因为可能在马尼拉机场等候很长时间,我特别准备了充足的食品。三条老字号义利面包:果料面包,维生素面包以及没有填料的普通面包。一包切好的熟香肠。临走的前几天,还特地到西单的甲级理发店理发,5角钱。
8月19日早上,我到达北京机场。托运行李的时候,按照科学院学习班工作人员的吩咐,第一句话就是:我是科学院的出国留学生。于是,30公斤的大行李箱顺利托运。原来是科学院与民航局有协议,科学院的出国留学生可以托运30公斤行李,比普通旅客多10公斤。早上8点25分,飞机从北京起飞。波音707,从北京到广州,坐满了旅客。11点,到广州机场下飞机后,国内、国际旅客分流。我被引导到一个大厅门口,交了护照,领了一个号码牌,进了大厅。大厅里摆着一些方桌,上面放着各种食品,主要是点心,还有大瓶橘子汁,随意享用。吃完后,领回护照,重新登上那架波音707。
飞机上人不多,连一半都没坐满。起飞不久,飞机平稳后,又供应点心。虽然肚子还饱,想到在马尼拉机场要等候很长时间,我尽最大的能力,吃完给我的一份。飞机上安静下来。我透过舷窗,望着下面的无边大海和片片白云,回想自己在商洛山中度过的8年半艰苦岁月。今天,终于飞出国门,正在留学的路上。内心感慨万千,无法形容。下午2点30分,到达马尼拉机场。按照买机票时那位男士的吩咐,在飞机上坐着等候,直到见到中国民航接机的三人。听了我的讲述之后,他们安慰我说:我们和菲律宾航空公司的关系很好,他们会尽力给你找机位的。 他们还问我:你会讲英语吗? 我回答说:我会。 他们说:那就好办了。 接着,一人领我到一个中转柜台前,把我的护照和机票交给办事人员,接着跟他说了一通话,然后对我说:我已经对他说了,你是留学生,要赶到悉尼大学上学,他答应,把你的名字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只要有一个机位,就会给你。 安排好之后,他和我握手告别。 30多年过去了,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对他们的敬业精神和真诚帮助,心存感激。
办完这些事后,我坐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耐心等候。马尼拉机场内,有三件事印象深刻。一是马尼拉夏天非常闷热,机场大厅内没有空调。大厅内有大蚊子,我被叮了几次,只好隔一段时间起来走一走。二是机场大厅内有武装军人巡逻,随处可见。军人肩挎冲锋枪、轻机枪,枪身近似水平,枪口晃悠着。我真害怕枪走火打着人。三是大厅有人搞非法活动。一位清洁女工(胸前挂着带照片的ID牌子)走近我,说道:请你帮助我买一瓶威士忌。她给了我20美元,手指不远处的一个售货柜台。我第一次出国,毫无经验,真的起身去帮她买酒。到了柜台前,售货员要我的护照和机票。我说我的护照和机票在中转柜台。售货员说,买东西凭护照和机票,不能卖给你。 于是,我回到原处,把钱还给了她。 后来想起此事,庆幸没有买成。那是免税商品,必须带上飞机的。如果买成了,给了那个女工,不知有什么后果。
等了6、7个小时,原来塞得满满的肚子,开始饿了。我从手提旅行包里拿出几片面包吃了。过了不久,中转柜台的小伙子走到我跟前,说道:好消息,你有座位。 于是,我起身跟着他,到柜台办理登机手续。登机的广播声响起,我随着人群,出了大厅,进入停机坪,来到飞机旁边。波音747有双层机舱,机身几层楼高。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庞然大物,非常震撼。我手提随身旅行包,沿着舷梯往上走,进入机舱坐定。 晚上10点25分,飞机起飞,我的心踏实了。只要待在飞机里,再过7个小时,就要到达悉尼,我的最终目的地。
三.
第二天8月20日清晨,飞机到达悉尼上空。飞机低空转弯,悉尼歌剧院和海湾大桥影入我的眼帘。多么美丽的景色!我心中不禁由衷赞叹。当地时间7点30分,飞机在悉尼机场降落。我领取了行李,过海关时如实申报食品,结果那包熟香肠被海关官员扔进垃圾筒。出了海关,跟着来接我的北大地球物理系潘老师,到门口坐上领事馆的小面包车,直奔领事馆。
我在领事馆住了两个晚上。有卫生间的小单间(领事馆大楼原是一个旅馆),每晚15(澳)元。餐费另算,每天3顿共2.5元。不够一天的零头,每顿为2.5元的3分之1。我还另借了100元“安家费”。一星期后领到学校的奖学金,全数归还。
悉尼大学离领事馆不远,走路20分钟。到达悉尼的第二天,到电气工程系报到。见到我的研究生导师,在各种文件上签名。在系里当访问学者的阎兄的帮助下,找到大学附近的一间单人房间,租金每周20元。当时就交了定金10元,拿到门钥匙。第三天,在阎兄的帮助下,坐的士从领事馆搬进新家。从此,开始有规律的留学生活。
早年的留学生,有许多相似的经历。欣欣在“出国记”中讲述了几件事,我有类似经历。
寄信。还在北京的时候,就知道寄信回国的诀窍,带信封、信纸和邮票出国。有人回国,则把写好的信封好,贴上面值正确的邮票,托人带回国寄出,又快又省钱。(从邮局往中国寄航空信,限重20克,0.45澳元。)悉尼是个大城市,留学生们互通信息,经常能找到回国的人,包括驻外人员,出国访问人员,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那个时候,大家把替人带信回国当作义务。我的第一批3封信是在到达悉尼的第二天,托回国路过悉尼的驻斐济大使带回国寄出的,分别寄往北京家中和北京天文台有关人员。
书。因为行李重量限制,我只带了少量认为会急用的书,其余共43本(大部分中文书,少量影印英文书)从北京邮局当印刷品寄出,邮费大概是20多元,大约3个月后收到。这些书只是开始时有用,后来就逐渐变得没用了。研究工作用书,从图书馆借。有些上课用书,要自己买。我有学校的奖学金,所以,每年有二、三百元的书籍补助,足以用来购买书籍和文具。
奖学金。这事最复杂。我考取了科学院公派留学研究生,又在出国前申请到悉尼大学的奖学金。奖学金比公派留学生领取的公费高不少。我开始时第一年是4200(澳)元,第二年是6200元,此后每年小幅度增长。而公费生开始时每月不到300(澳)元,即每年不到3600元。当时悉尼物价低廉,房租一般每周20到25元,最多不超过30元。食品很便宜,花钱更少。留学生们都带够了衣服,不花钱。因此,用这些钱,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的。但是留学生们都拼命省钱,Stretch a penny (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为的是回国时买“8大件”(电视机,录像机,收录机,照相机,电冰箱,洗衣机,自行车,缝纫机)以及若干“小件”(收音机,手表,手动打字机等小电器/用品。种类和限额时常变动)。另一个原因是,与国外相比,当时国内的日常生活用品价钱低很多。花澳元时,乘2折算一下,觉得与国内相比,太贵,就不买或少买了。大家没有在国外长期居住的打算,得过且过。与其在国外花钱,不如把“洋财”带回国内。
我刚到悉尼时,领事馆管留学人员的老李对我讲了很详细的规定,大意是:领取奖学金的公派留学生,待遇与公费留学生相同,但是能有百分之十五的奖励,多余部分存入银行,待后处理。不过他又说:我只管教育部派来的留学生,你是科学院派来的,你要自己跟科学院联系,看看到底怎么办。 过了两个月,老李召集留学生开会,传达文件,内容是:个人申请所得奖学金归个人,但是要归还机票、置装费。这样一来,我在留学期间一切费用自理,成为“公派自费”。1986年我学成回国,向科学院归还机票款1275元,置装费700元,礼品费20元。他们忘了那5美元,没有归还。
乃龙兄,很多细节,谢谢,这里已为你开了一线。https://ciaos.org/modules/newbb/viewtopic.php?topic_id=88513&forum=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