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35日快到了。清华园里，风平浪静。与一年前人声鼎沸的情景相比，真是恍如隔世。失败者早已销声匿迹，胜利者则觉得不大光彩而不愿提起往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动乱”变成“暴乱”，再变成“风波”。但是这种刻意淡化不能洗去正常人头脑中的记忆。
怎样来表示自己还有记忆呢？在清华园里放鞭炮。
一．
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开始准备。我骑自行车去海淀镇买鞭炮。出了清华西南门，来到北大南门。沿着北大校园南墙往西，沿路看见许多警察，隔四、五十米站一个，还有流动的。又看见路南边有许多小摊贩，也是隔四、五十米一个。每个小摊都差不多。一个小木箱，上面摆一些香烟、火柴之类。小木箱旁边放一个马扎，上面坐一个小伙子。这些小伙子贼眉鼠眼，眼珠子在过往行人身上溜来溜去，全然不管自己的小摊子。一辆挂着东北某省车牌的小面包车，好像是走错了路，停下来想要掉头。两个警察立即走过去阻止。小面包车只好继续往前开。来到北大小南门，看见一个自行车修理摊子，紧挨大门。没有顾客，只有一个中年大汉两手交叉，坐在一条板凳上。我早已不是北大学生，这些都与我无关啦。我往南拐进海淀镇，去商店寻找鞭炮，一无所获。正在无望之际，我忽然想起来，过年的时候，有人送了一盒鞭炮。当时心情不好，没有燃放。于是，我买了一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香烟，然后匆匆往家赶。
回到家里，果然找到那盒鞭炮。一盒200响小炮，被编成一串，长约20厘米。虽然是小炮，也凑合能用。我的设计是：拿两支香烟，把炮串两端的捻子分别捆绑在一支香烟（长度）的中央，就成一个“定时炸弹”。使用时，用火点着每支香烟的一头。当香烟烧到（长度的）一半时，点着小炮。半支香烟的燃烧时间，就是时间延迟。这使操作人员有足够的时间撤出现场。两端都捆绑香烟，是为了把成功点着小炮的可能性加倍。
组装不难，但在组装之前，要进行一系列的试验。这个也不难，我受过很好的物理实验和电子工程的训练，只是要费些时间。为了安全、保密，所有试验都在关闭门、窗的卫生间里完成。
第一个试验，看这些小炮有没有失效，能否被点燃。我从炮串的两端各拆下1个小炮。用剪刀把每个小炮在底部剪去一点。鞭炮在底部开放，只会燃烧，不会爆炸，以免发出大响声。拿小炮依次做试验，就是划火柴点着小炮的捻子。只见炮里的火药燃烧，喷出耀眼的火花和淡淡的白色烟雾，发出嗤嗤的声音。每个小炮都是这样。因此，我相信这串小炮没有失效。
第二个试验，证实小炮确实会爆炸。我又从炮串的两端各拆下1个小炮。点着一个，迅速丢进一个铁筒子，压上筒盖。只听一声闷响。两个小炮都试了，都爆炸了。好了，可以放心了。
第三个试验，测量半支香烟的燃烧时间。我拿出那包大前门香烟，取出2支。在每支（长度）的中央用圆珠笔轻轻地画上一个记号，再用细线绑上从炮串上拆下的一小段捻子。我拿一张复印用的好纸做了一个圆锥形漏斗。用剪刀在这个圆锥的尖端剪出一个小圆口，但是不安装通常漏斗有的一段小圆管。用火柴把香烟点着后，把纸漏斗套在有过滤嘴的一端，凑在嘴边用劲吸了两口。香烟有火的一端，立即变得通红。就在这时，看手表，脑子里记下时间。然后，我把香烟有过滤嘴的一端放在小板凳面的边缘，压上一个小铁钳。静静地看着香烟燃烧，直到捻子被点着而发出火花。立即再看手表，算出半支香烟的燃烧时间。用两支香烟做了两次试验，取两个燃烧时间的平均值，结果是5分钟左右。很好，这个时间延迟正合适，以后把捻子捆绑在香烟的中央就行了。说明一下，用纸漏斗套在过滤嘴上是为了隔离嘴唇和过滤嘴，目的与戴手套一样。
试验完毕，把所有纸屑等废物放进蹲坑，放水冲掉。
二．
试验成功后，要找个女伴。此话怎讲？别急，听我慢慢说来。1965年大学暑假，我们系全年级到河北省固城军训。一天晚上，天刚黑，全体同学在宿舍前面的空地集合。连长宣布，今晚搞“抓特务”活动。两个男同学，被指派为特务，已经到附近躲藏起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两小时内找到他们，押解回来。全年级共有90多人。大家都用眼光搜索人群，叽叽喳喳议论了一阵，知道那两个男同学是谁了，我们就称他们为特务甲，特务乙吧。
当晚正值月圆之夜，天边飘着几丝薄薄的浮云。皓月当空，月光倾泻在大地上，一片银白色。夏日炎炎，晚上出来溜达溜达，也真的不错。我们三五成群，跑遍了附近的山岗田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连个特务的影子都没有见着。看到三颗信号弹升上天空，知道时间已到，我们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前面的空地上，见连长早就等在那里。连长大声喊道：“你们抓到特务没有？” “没有。”一部分同学有气无力地答道。这时，只见从宿舍后面慢步走出两人，手拉手，肩并肩。我们一看，先是谔然，紧接着是笑得人仰马翻。
看官，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听我给您解释吧。原来，特务甲、特务乙化了装。特务甲穿了一身灰白的土布衣裳，戴了一顶鸭舌帽，还把平时戴的眼镜摘去了。特务乙就更绝了，穿了一身大红衣服，跟披了一条花布床单差不多。在我们出动前，他们俩就已经坐在离宿舍旁一个三岔路口不远的一棵小树下了。两人靠着小树，依偎在一起。特务乙把头埋到特务甲的怀里，短头发就看不见了。我们在那个三岔路口经过不止一次。但是，在月光下隐隐约约看见小树下的那身大花衣服，谁都以为是一对男女在谈情说爱，不敢靠近。
看官，您应该明白了，找个女伴，是为了打掩护。两人一起去，试看谁敢靠近。
说来也巧，做完试验的第二天，我去食堂买中午饭。在回家时走到宿舍楼门口，迎面遇上一位博士后的妻子，也就是博士夫人啦。我突然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就是她了！我赶紧把她叫住，移步到路旁。我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帮我办件事行吗？”“行吧，什么事呀？”她回答道。我接着压低声音说：“先跟你说，你要是能帮就帮，不能帮也不要勉强，但是一定要替我保密。”“当然啦。”她毫不含糊地回答。于是，我凑到她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还没等我说完，她就乐了，说道：“没问题！到时听你调遣就是了。”我又叮嘱了一下：“一定要穿上鲜艳漂亮的衣服啊！” “没问题！”她说完就转身朝食堂方向走去。我赶忙朝她喊道：“快点去，溜肝尖只做20份！”。
三．
提前一天，我把“定时炸弹”组装好，把自行车后面的号码牌取下来。第二天，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好容易等到天黑。我把眼镜摘下放进眼镜盒收起来。穿上一身平时不穿的灰黑色衣服，套上一件平时不穿的灰夹克衫，再戴上一顶绿军帽。把“定时炸弹”和纸漏斗放进一个塑料口袋，把手套和火柴放进夹克衫口袋。走下楼去，博士夫人已经在那里等候。只见她穿一身碎花衣服，长发垂肩，我禁不住怦然心动。我把塑料口袋交给她，自己骑上自行车，慢慢的。她一下子跳上车后座。来到中央主楼西翼电机系门前停下，把车锁好。
那时候，坐北朝南的中央主楼前面是一个水泥地广场。广场南缘中央连接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路，通往学校的小南门。广场南缘，这条水泥路，西主楼以及学校东西走向的围墙，围着一块空地。空地上长着野草，一些小灌木，还有几棵小松树。草地上有几条抄近路的人踏出的小路，常有人走。中央主楼灯火通明，但是广场南缘的路灯却不很亮。当晚月亮还没到正圆，月光也不是很亮。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一丛小灌木前。离开小路，我在前，她在后，走进灌木丛中几米的深处，紧挨着蹲了下来。小路上有人走动，我们也不管。相信他们也不敢过来。我戴上手套，取出“定时炸弹”，挂在小灌木上。两支香烟，隔着10多厘米垂了下来。我掏出火柴递给博士夫人。我拿起一支香烟，她划火柴点火。我把纸漏斗套在过滤嘴上，用嘴使劲吸了两口，然后把香烟小心放下。接着，我拿起另一支香烟，重复上述过程。这就算完事了。我哪里想到，博士夫人说了一声“我也来一下！” 紧接着从我手里一把夺走纸漏斗，拿起一支已经点着的香烟，把纸漏斗套在过滤嘴上，用嘴使劲吸了两口，又把香烟放下。我先是吃了一惊。等我醒悟过来，她已经干完了。我把“定时炸弹”迅速检查后，说道：“赶快走吧！”于是我们起身，她在前，我在后，沿原路回到电机系门前。开锁骑上自行车，快速撤离，顾不得听炮声。一周年之际，当局严加防范。还是安全第一，逃跑要紧。
四．
第二天，我照常去中央主楼东翼无线电系的办公室上班。没有看见什么异样。以后几天，也没有什么异样。到了星期天，我决定去放炮现场检查。星期天中午，我戴上眼镜，骑车到电机系门前，把车锁好。午休时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沿着原来的小路，走到那丛小灌木旁。我蹲下身，把鞋带解了又系，系了又解，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观察。我看见小灌木上已经没有什么了。地上有一些纸屑，肯定就是小炮炸了以后散落在地遗留下来的。看清楚后，我没有再去灌木丛中，而是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到了通往学校小南门的水泥路，往回走到中央主楼前面的广场。又走进无线电系的楼里待了一会儿，再出来穿过广场，回到电机系门前，开锁骑车回家。说来有意思，那解鞋带系鞋带的trick（诡计/计谋），还是从小学政治教育课学来的。课上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小明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背靠墙根蹲下，一只手在解鞋带系鞋带，另一只手伸到身子背后。磨蹭了半天才站起来往前走。小明警惕性高，跑到跟前一看，原来这人是个特务，假装解鞋带系鞋带，用反手在墙上贴了一张反动标语。小明高呼抓特务。群众围过来，那个特务想跑都跑不了。于是，小明成了英雄。听了这个故事，我们向小明学习。每天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都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特务可抓。没有想到，小时候听革命故事知道的特务trick，过了30多年长大后，还可以用来干这不革命的勾当。
这就是我在清华园里放鞭炮的故事。相信那些鞭炮炸响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第（二）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