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从这一篇开始,作者将依次介绍Egginton(2023)四大部分的具体内容,其中有些在介绍预备知识时已经讨论过了。
Egginton(2023)全书结构如下:除了前言和后记之外,全书分为四大部分,分别讨论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四个二律背反(antinomy)的论题(康德2004,p.347-385), 即宇宙是否无穷、实在是否无限可分、是否存在自由、是否有绝对必然的存在者。康德说, “人类理性在其进程中都必然会碰到” 这些问题(康德2004,p.358),是理性“冒险把它自己扩张到超出经验现象的边界之外”的结果,会导致出现两个互相冲突、却都能得到证明的命题,因此只是一种玄想。“它们可以既不指望经验中的证实,也不害怕经验中的反驳”(同上 p.358),由此来显示人类理性那种脱离经验、“跨界”扩张的倾向及其后果。
康德这部分的批判对象的是那些认为人的理性可以脱离经验现象而获得认识的唯理主义认识论。
Egginton(2023)每个部分各有三章,每章的主要人物是博尔赫斯(Jorge Borges, 1899-1986)、康德和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1-1976),每章以一位为主角。Egginton教授以康德的论题为纲,向读者显示,博尔赫斯的小说是如何以人物故事来表达他自己的哲思,康德哲学如何影响海森堡的量子力学研究,海森堡如何以他的研究来发展了康德哲学。
Egginton(2023) 没有遵从《纯粹理性批判》中四个二律背反的顺序。比如第一部分讨论的是第二个二律背反,即实在是否无限可分问题(吴道平2024a,b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Egginton(2023)也没有重述康德对四个二律背反的论述,仅仅是使用了他的论题和思想。康德本人的表述非常晦涩,逻辑复杂,层层相扣,确实不宜在Egginton(2023)中复述。 是否要把这部分省略了的内容加入本文? 作者踌躇难决:加入或省略,各有利弊。加入了,能让读者具体了解康德的思路和论证逻辑,但要消耗读者大量时间去理解那诘屈聱牙的表述,追随他那复杂的逻辑。作者自己为理解他的论证,读过多种参考书,添了几许白发。这一负担似乎不必再加之于读者。不加入吧,就感觉始终与他的论题有隔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易产生以自己的信念或常识不加思考就轻率否定那些命题的倾向。
最后决定把Egginton(2023)完全省略了的这部分内容,写成极其简单的纲要,作为附录附在文后。愿意啃一啃的,不妨读读;不愿意费那个脑筋的,放过也不妨碍对正文的理解。
这就又引出另一个相关问题。作为一个人文学者,Egginton教授不是在写一本哲学或科普著作。他的书包含了相当分量的哲学史、物理学史的叙述,以及康德、博尔赫斯和海森堡个人传记性的故事。那些材料并非展示观点所必不可少。反过来说,对如此重大的四个问题,Egginton(2023)所提供的信息尚嫌不足。这也不是他不掌握更多的信息,而是他的意图本不是专题讨论,不是对那四个问题作出明确的答案,而只是以那三个人的故事来表述他们思想发展,向读者显示他们为什么、如何得出下面的结论: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并不是、而且不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而仅仅是我们的知识!
好在作者自己对那四大问题都曾有过阅读和思考。 本文有限度地加入一些Egginton(2023)未包括的内容,以帮助有兴趣的读者深入一步。Egginton(2023)文字华丽,初读会给人云山雾罩之感。作者尽力将他的意思弄明白,然后以较为浅显的语言重述。这个过程可能会有错,读者有时间的话,最好读一下原文。本文的引用部分,凡是未标注出处而只有页码的,都指这本书。作者能力有限,虽然作了努力,还是无法将叙述简化到让读者一读就懂,还是需要读者一边读、一边琢磨,特别是文中一些远离常识、却又是核心的概念,如时间“无穷小的一瞬间”,“时间之河的标记”等等。为减轻读者负担,本文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以免使读者因短时间内的高强度思维活动造成疲劳而妨碍理解,失去继续阅读的兴趣。
好,这本书的主角博尔赫斯、康德、海森堡将依此入场,围绕他们的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巨星们,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牛顿、莱布尼兹、笛卡尔、休谟、黑格尔、普朗克、爱因斯坦、波尔、薛定谔、波恩、泡利……,一个人类精神世界的超豪华阵容!
二. 超强记忆的灾难
第一个出场的是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
1926年,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 他的恋人,小说家、诗人Norah Lange另有新欢,与他决裂。沉重的打击使得他失去了写诗的能力。他们两人都是作家,诗、文曾经是他们心灵交流的工具。残酷的现实使得他不再有那种信仰,即人类的语言能够将两个灵魂联系在一起。 他开始怀疑,我们在将两个观察到事件联系起来,比如将手的接触,脸颊飞红,等等,与人的情感活动的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在实在中是否有其基础?或者不过是我们心灵的产物?如果我们的观察不过是一个个互相间没有联系的瞬间,纯粹是客观世界每一个片段,那些片段就将永远消失在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了无痕迹,那么不仅语言无法联系两个人,连说出或接受语言的人是否真实存在,都值得怀疑,灵魂、思想、自我也就都不存在(p.7-8)!那些零碎、片段、互相毫无联系的一个个瞬间,对人究竟有何意义?他陷入沉思,从此从写诗转向哲学思考,用小说、随笔的形式,以人物形象和故事来展示他的思考与探索的结果和疑问。
他说的那些一个个互相没有联系的瞬间,就是芝诺悖论设想的时间的无穷小的片段。
早于他一百多年,年青的康德就曾经有过从迷梦中惊醒的过程。不过,惊醒他的不是某一个给他情绪、心理上带来巨大冲击的事件,而是一篇文章 — 他一生与异性交往极其有限,还没有发现他有过足以给他带来精神冲击的情爱。
年青时他曾经深受唯理主义哲学的影响,认为从人的知觉中,可以推导出有关因果关系的客观真理。1771年一篇匿名文章,“一个怀疑论者的夜思”(“Night Thoughts of a Skeptic”)惊醒了他。那篇文章指出,我们的观察受制于变幻莫测的主观条件,我们试图得到的客观因果关系,无非是由思维决定的。企图仅仅凭借理性来扩展知识,这种哲学上的傲慢只会带来错误和绝望(p.13)。这个结论和休谟的名著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的怀疑论一脉相承。康德说,是休谟“打断了他教条的迷思”, 使得他转向了考察作为认识世界的工具 — 理性本身,最终导致他写出《纯粹理性批判》这本巨著。Egginton的一位老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休谟所做的最糟糕的事情是唤醒了康德,使得我们从此不得不读康德的书(p. xxii)。
博尔赫斯则以一篇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Borges 1962, p.107-115)形象地描绘出那种“纯粹客观观察”的困境。
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奇人富内斯。他能够随时随地准确报告时间,能够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复述另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上每一片树叶,记得他看到那片树叶或想起那片树叶的状况。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了英语、法语、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因记忆太过丰富,不堪负担,他曾经试图把每一天的回忆限制在七万左右。
但是,他很难理解“狗”代表种类不同,大小各异的个别的狗。在不同的时间看同一只狗,使他感到烦躁,因为这只狗已经不是他上次所看到的了。每次在镜子中看自己,都大吃一惊, 已经变化了的“我”还是我吗?他看得到腐烂、蛀牙、疲倦的在悄悄地发生,注意到受潮、死亡的过程。
这样一种超人,是不是值得羡慕?正好相反,因为富内斯的世界里只有满坑满谷细节,就造成思维能力的缺乏。因为思维就是“忘却差异、是归纳,是抽象”。今天下午的“我”并不会因为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就不是今天上午的那个精神饱满的“我”;对“我”这个概念来说,“精神饱满”和“疲惫之色”就是“非区别性”的、必须忘掉的差异(当然如果思考的是“我的状态”,那么“精神饱满”和“疲惫之色”就是区别性的差异,是归纳、抽象的标准)。在他的记忆中,只有每一个瞬间,却无法将每一个瞬间联系起来,因此他所见到的每一事物、每一个特征都是个别的。记住了一切细节和差异,就无法归纳,也难以使用语言。因为人类无法给每个事物一个名称 — 我们不需要、也无法给不同状态下的“我”以不同的名称,而在富内斯看来,每一个事物都是独特的,因此也需要一个名称。“如同丝毫不差的感知会抹去感知,丝毫不差的回忆也将抹去回忆”(p.18)
这就形象地说明了一件事情:人类知识的获得绝无可能仅仅是外界经验事实的复写、反映,否则那无穷的细节就使得人人都是一个富内斯。外界的印象必须通过人思维的加工,忽略差异,通过类比来归类,通过抽象来形成概念。否则的话,我们就得使用1,500万个词来表示不同的颜色,以数千万、上亿个词来表示世界上每一只狗。如果人的认识真的是那样的话,人类早已不复存在 — 更正确地说,根本不会在地球上出现。这就是“人有先天知识吗?”(吴道平2024c,d)一文介绍的康德认识论的一小部分内容,而那一小部分的内容在富内斯身上得到了具体的说明。
休谟对人类理性和人类经验可靠性的怀疑,使得康德开始了对理性本身的批判性考察。不过,康德认识到,休谟主张的那种纯粹的、独一无二的感觉世界不可能存在。因为如果我们学到的一切都如休谟主张的那样,只是主观的、互不相关的印象,没有自我来联系时空中不同的瞬间,也就没有可能比较、发现差异并且归类。如果那样,一切就都是个别的;没有比较发现差异,就没有变化发生(p.18-19)。在这个问题上,康德的批判又指向了传统的经验主义。
因此,不存在与主体无关纯粹客观的知识。我们一切知识都是主体的思维加之与经验实在的产物。
这个结论,恰恰也是本书另一个主人翁海森堡量子力学研究的结论。详情请看本文第四节。
需要指出,博尔赫斯创造的富内斯这一人物,并非根据自己的某种理念凭空臆造。苏联时代就有这么个人,舍列舍夫斯基(Solomon Shereshevsky, 1886-1958. p.3-6)。历史上也有类似具有超强记忆力人物的记载。
三. 那一瞬间
康德认识到怀疑主义在哲学方法论上的重要性。他对理性本身的批判,包括重新考察自古希腊以来哲学家们争论不休而始终没有共识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本身对理性意味着什么。其中一个问题,就是芝诺悖论提出的:时空、实在是否无穷可分?芝诺已经说明,无论主张时空可分为最小的片段,还是主张时空是连续体,都将导致悖论(吴道平2024a)。 康德认为,芝诺认为运动不存在之类的奇谈怪论一点不荒谬,而以前对芝诺悖论的种种解决,也都没有抓住问题的核心。
芝诺告诉我们,当我们把事物的“观念”误认为是“实在自身”的时候,运动或变化就自相矛盾。事物的变化如果不参照它在另一个时间中的状态就毫无意义, “变化”需要一个恒定的事物作为参照物。 “自我”也是如此。在时空长河中,“自我”不能比前、后两个时空之间的片段更小:一个真正的一瞬间、时空上无前无后的“自我”就不是自我,就如富内斯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总是吃惊一样。
康德看到了,我们能够体验到生活之河中的湍流(按:指变化),是因为我们假设了那河岸上一个不变事物,也就是在流逝的时间之河中一个稳定状态作为观察的标记。由此康德懂要分清楚我们在世界中能够体验到的(按:指现象),和无法体验到的事物本身(按:指things-in-itself, or noumena, 通常译为“物自体”)。当我们试图使用在时空中掌握日常经验的工具来想象、形象化那些不变的东西时,就把“现象”当成了事物自身,就会制造出形而上学的偏见而阻碍科学的进步,出现如芝诺悖论所揭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p. 40-43)。
因此,芝诺悖论提出的真正问题是,人的观念和实在的关系,理性的限制。要使得理性之家恢复秩序,就必须对理性自身作批判性考察(p.41)。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二个“二律背反”就是显示,无论我们主张物质无限可分,或是相反,认为物质有不可分的最小单位,我们都能够在理性范围内合乎逻辑地加以证明。就如芝诺悖论一样,无论是主张时空无限可分,还是不可分,都将导致悖论。康德的证明纲要见附录。
康德说,这就是理性误用的结果,而“二律背反”正反两个命题,双方都错!错在哪里?错在脱离了经验,误用理性。
我们经验的对象是现象(phenomena),而不是物体本身, 正反两个命题都把现象当成了物自体来分析了。任何分割,首先必须是时空的可分割性,然后才能被运用于物体的可分割性。因此,只有在我们的时空直观的回溯中才有可能根据我们的意愿,无限分割下去。这种先验的分割是一条理性原则,永远不能绝对完成,与经验无关。
然而, 只有经验才能决定在一个被分割了的物体里能复合到什么程度。尽管经验从未肯定地达到过任何非复合的部分,但“这种部分至少必须存在于可能经验之中”( 康德 2004, p.430)。以上这些话绕人,其实说的不过是,理性尽管可以在思维中无限地分割时空、事物,但只有在经验中的分割才能决定是否存在最小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人类从来没有得到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但无法排除这最小部分的存在。也就是说,脱离经验的单纯理性是无法解决这种问题的。对于人的认识来说,知道在量上,理念(按:如“无穷小的一瞬间”的理念)对知性(understanding)“太大”或者“太小”(同上,p.435) — 比如说,理性设想的那种无前无后,无穷小的一瞬间,知性根本捉摸不住,太小了,理性却可以不考虑知性的可能性而在思维中考虑那种一瞬间 —,而二律背反”两个命题双方都错就可以了。
正反两个命题其实并不构成矛盾,它们是理性将现象界的原则误用于物自体而构建出的幻想,因此两者都错。
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启示。《庄子.天下篇》说,“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就是脱离了经验的理性玄想。康德时代,人们只模糊地知道物质的最小构成单位“原子”。二十世纪先是确立了原子结构,将原子分割为质子、中子、电子,后来又将质子、中子分割为种种基本粒子、夸克等等。究竟是不是如当代部分物理学家主张的,基本粒子由更小的单位如弦(string)或者圈(loop)构成?弦或者圈是不是不可分割?什么是知性能够得知的最大尺寸和最小尺寸?不是理性推理可以解决的,即使逻辑推论毫无错误,也不能解决。
附录: 康德第二个二律背反概述
以下是证明极简的梗概。康德使用的反证法,首先对要证明的命题加以否证,然后再证明否证不成立,由此证明提出的命题。详细的证明见Kant(2019) p.477-480, 邓晓芒中译本(康德2004,p.366-373)。
正题:世界上每一种复合物质都是由简单物质构成的。也就是说,物质并非无限可分。
证明:
1. 如果复合物质不是由简单部分组成的(也就是物质无限可分),那么如果我们想象拿掉了“复合”,
就什么也不会剩下,也就没有物质存在了,因为第一句已经说没有单纯的物质。
2. 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复合”,或者复合物质是由简单部分组成的。
3. 如果我们无法想象复合物质中没有“复合”,那么复合材料就不是物质。因为“复合”是一种关系,而实体在没有被复合起来之前,也必须存在一些单纯的实体。这就和1.矛盾。
4. 因此每种复合物质都是由简单的部分组成的。
反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复合物质是由简单物质构成的,物质无限可分。
证明:
1. 如果复合体由简单体组成,则复合体中的所有简单体都占据空间。
2. 占据空间的每个物体本身都包含多个部分,如前后左右上下内外等等,因此是复合体。
3. 因此,没有复合体是由简单体组成的。
参考文献:
Borges, Jorge(1962), Ficciones. Grove Press, New York, NY., USA.
Egginton, William(2023), The Rigor of Angels: Borges, Heisenberg, Kant, and the Ultimate Nature of Reality.
Pantheon Books, New York,NY., USA.
Kant, Immanuel (1990),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 Allen W. Woo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UK.
康德(2004),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自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Felix Meiner, Hamburg, Germany
1956/1976。人民出版社,北京。
吴道平(2024a), “芝诺悖论简述(上)。《新华夏文库.吴道平文集》。
(2004b), “芝诺悖论简述(下)。《新华夏文库.吴道平文集》。
(2004c), “人有先天知识吗?(上)”。《新华夏文库.吴道平文集》。
(2004c), “人有先天知识吗?(下)”。《新华夏文库.吴道平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