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心史

一.

1968年10月18日,我被强制送到农村插队,随身只带了三、四本书,其中有一本《清诗选》。

严冬一夜,北风怒吼,所居的茅草屋四壁透风,竹木屋架瑟瑟呻吟,屋内一片昏暗。寒冷中的我,拿起那本清诗的选本,翻到了龚自珍的一首诗,凑近油灯读了下去:

少年哀乐过于人,
歌泣无端字字真。
既壮周旋杂痴黠,
童心来复梦中身。

心头猛然一紧,隐隐作痛。

二.

龚自珍这首诗是他“己亥杂诗” 315首中的第170首,作于1839年,距离他在五十岁那年突然去世不到两年。那315首诗怀古忧今,从山河大地说到所见所思,从缅怀祖先到记述友朋交往,有对现状的忧虑,也有对未来的期盼,可以说是他一生心之所思的概括,是他的“心史”。这第170首,就是他在精神压迫下发出的无奈之声。

那年我刚刚十八岁。本应当是继续求学的年龄,却被横扫到文化荒漠的农村,成了李白说的“蓬蒿人”。当时正是所谓“文化大革命”陷入困境的时期。“文革”对我和我的家庭来说,从来没有过那些“解放全人类”、“建立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下红彤彤的新世界”的狂想。“文革”对于我们简单就是,本来是一个“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家庭,“文革”让我们落到“想做奴隶而不得”(语出鲁迅1925年散文“灯下漫笔”)的地步。

我们作了本能的挣扎和反抗,结果却是生存空间更为窄小、严酷。生存环境恶化导致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为求生本能,用台湾作家王鼎钧的话,就是“人人学习无情”。一个“人人学习无情”才能苟活的年代,在历次“革命”冲击下,维持社会运行的价值体系,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文革”的最后一击将导致其崩解。我们不得不抛弃那些曾经珍视的价值、规范,为生存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自己的行为,进一步封闭内心的喜怒哀乐。从小教育我“不应当说谎”的父母,自己却不得不每天说谎。对这种曾经不齿的行为,他们从内心自责,到习以为常,浑然不觉,最后心安理得;对我偶尔说出的几句针对时局的真话,他们却在惊恐之下严厉斥责。

整个中国大地,人人都在为苟延残喘而“演戏”。

我感到惶惑,感到精神上已经无所可依。这首诗正好契合了我当时的心境。

三.

龚自珍可说是古今文化人中,特别率性,对精神压迫特别敏感、努力反抗的一位。他因不喜欢、因此也就不模仿科举考试的“标准”书法,所谓“馆阁体”,被认为书法拙劣,曾五次会试(举人考进士)不中。他并没有因此去向规范屈膝,反而公然声称瞧不起那种媚俗的书体。他故意让家中的丫鬟仆妇都学写科考的卷子,然后以之示人,说那种书体连目不识丁的人都写得出,有什么高明之处?他叔叔龚守正进士出身,任职礼部尚书,是国家主管祭祀、礼仪、教育的最高官员。龚自珍却嘲笑他不学无术,只读五种颜色的书。哪五种颜色的书?红色封皮的“缙绅录”,就是世家大族、官员的who is who;黄色封皮的“京报”,专门用于传达朝政的新闻文抄;黑色封皮的“禀帖”,下级呈上级的文书;白色封皮的“知会”,也就是通知、通告之类;蓝色封皮的“账簿”。把自己做高官的亲叔叔,描绘成一个活脱脱的市侩。

这样一种性格,公然和主流价值、社会习俗对抗,当然就成了众矢之的。龚自珍一生仕途蹭蹬,必然如此。好友林则徐受命去广州禁烟,他痛感鸦片的危害,曾自荐跟随去尽一份力,却被林则徐婉言拒绝。林则徐很了解这位朋友从来就无力应付官场的复杂。禁烟涉及官场多个利益的博弈,假如他参加了,他那种嫉恶如仇、口无遮拦的性格,就会给已经因调和、平衡官场各个集团关系而焦头烂额的林则徐添加无数的麻烦,无益有害。

龚自珍于五十岁那年,暴死于江苏丹阳。身前是众矢之的,身后是非不断。谣言说他与女诗人顾太清有私情,被顾太清的丈夫贝勒弈绘发现,寻仇将其毒杀。这个谣言漏洞百出 — 弈绘死于龚自珍之前,如何能“寻仇”?— 却一直流传至今,被写进小说(曾朴的《孽海花》, 高阳的《丁香花》)、诗歌(冒广生“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在史学界已经以确凿无疑的证据否定了此事以后,近年还有人在津津乐道。世俗毁誉,众口铄金,哪里是事实抵挡得住的?

四.

其实,同样是感受到压迫,我们本能的反抗,与龚自珍还不一样。

我们因传统价值最终走向崩解而惶惑。 在一种摧残天性的体制中,残存的传统价值和按照价值体系建立起来的行为规范,曾让我们“暂时做稳了奴隶”,因此珍爱它,遵从它,维护它,生怕失去它,在它的崩解前惶恐不安,感到精神上无所依。只是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发现我们曾经维护、遵循的东西,再无能力保护我们,才挣扎着反抗,才开始怀疑包括政治经济体制、价值体系、社会习俗、行为规范等等,就是当代社会说的“建制”(institution)。

龚自珍则不同。生活在政治压迫不仅远低于毛时代,也低于清代康、雍、乾三代的道光朝,他不仅从未落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地步,他的家庭、他自身就属于统治阶层,也就是“奴隶主”群。只要他不怀疑、反抗体制,遵从主流价值,以他的社会地位、关系网络和才能,会一辈子高官厚禄,领袖士林。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会甘之如饴,会主动维护那种建制。然而,他不愿意以戕害天性来适应社会、适应体制。他反抗的是那时代的建制本身。

高峻与猥琐,深刻与肤浅,清朗与阴暗,两者相比,境界高下立见。

五.

然而,即使对抗世俗如龚自珍,也不得不“杂痴黠”,对世事有时要装聋作哑,有时要耍些狡猾的手段。《中庸》说,“天道谓之性,率性谓之道”。第一句说的是天性本是自然赋予的,第二句说顺着天性,就掌握了天道。但古往今来,东亚西欧,有彻底“率性”的人吗?像龚自珍可以说已经走到了极致,再进一步即无死所!

为什么做不到彻底“率性”?回答是,因为我们自己既不能、也不愿;因为体制,价值体系,行为规范等等,即使是压迫性、强制性的,却是人类共存必不可少的部分。

人生于世,本来是精神勃发,中国古人说,那是“元气淋漓”:意识上单纯而清晰;喜怒哀乐,本来是个体感受的自然表露。然而,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人就浸透在家庭和社会的熏陶之中。这种熏陶,就是被教导去接受一套制度、价值系统以及社会生活的规范,中国文化概括为所谓礼、乐、刑、政,也就是上文说的“建制”。

建制一旦形成,就会对个体产生身体和精神上的强制力,有强制力就有压迫。那种对人的天性一点一滴的改造,维持了人作为一个类的生存与发展,也导致人的精神从勃发退化为委顿,意识上从单纯、清晰演变为驳杂、模糊,自然表露转化为压抑和伪装。人一次次被迫压制自己的自然本能、本性,与来自建制的压迫妥协;一次次放弃自然赋予的道德本能,向社会通行的价值体系靠拢;一次次自我欺骗,给自己的妥协和退缩找出借口。用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话,就是脱离了“自然状态”的人,“生活在自己之外”。

说到底,古今中外,只要社会存在,莫不如此。因为,就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说过的,缺乏了国家力量强制,人类生活将成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个体不得不孤零零地面对一切。任何浪漫的空想,如卢梭设想的人类的“自然状态”,只是虚构,从来没有存在过;马克思说的,“共产主义作为一种人本主义,是彻底的自然主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认为共产主义将是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彻底解决”。青年时代的我,曾经被其打动。如今才知道这个命题说是彻底,实际上肤浅、荒唐:他们都想在此岸世界建立一个只存在于彼岸的天堂,而那种人间天堂的追求,毫无例外以杀戮颠覆了社会基本架构,付出了尸山血海的代价之后,又毫无例外以失败告终。

人与自然分裂,人与社会冲突,强制、压迫随社会而来,无可避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龚自珍、我们,乃至每一个人的悲剧,与生俱来。

六.

然而,即使都具有压迫性,各种建制之间,以对天性的维护程度和压迫、强制的来源衡量,仍然有天壤之别。强制和压迫并不天然都具有正当性(justification)。霍布斯就因没有区别强制力正当性的不同而在历史上饱受批评。

健康的建制是一种经过自发产生、理性选择、长期试错而形成的秩序,不允许强制和压迫超出维持人类共同体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不允许少数人或少数团体任意施加强制和压迫。部分自由的丧失是公民理性自愿付出的代价。用“社会契约论”的语言来表述,就是个人明确或默认同意放弃部分自由并服从权威,以换取对其余权利的保护或社会秩序的维护。这种建制和天性之间的冲突可以控制,能够调和。在这种建制下,没有任何个人或团体可以高于建制之上而为所欲为,权力越大的人受到的限制越多。做到了这些,就是所谓“自由社会”;强制和压迫程度越低,自由度就越高,人的天性保存也就越多,社会创造性也越强。

邪恶的建制,强制和压迫出自少数人或小集团的意志,其目的是维护他们利益最大化,或是实现少数人的某些狂想。强制和压迫没有大多数人明确或默认的同意,不受控制的权力导致其无限扩大、延伸,超出维持正常社会的需要。比如,中国传统制度下,政权直接统治只达到县,县以下则是乡绅通过习俗、惯例治理,“政权”和“社会”各有其责,各施其职。从毛时代开始,政权一直建立到乡、村、区、居委会,对社会的控制已经到了可操作程度的极限 — 再扩大一步就得每个家庭派驻一个党的书记。结果是天性和建制之间的冲突难以调和,社会动荡不断,所谓“维稳”成了政权的长期、首要、耗费巨大社会资源且永无完成之日的任务。在这种建制之下,制造强制和压迫的少数人或团体具有高于建制的地位。用毛的话来说,就是可以“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可以不受任何法律、政治、经济、社会、道德伦理、社会习俗、惯例的限制,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一切。

自由社会的强制和压迫是“能不做尽量不做”(minimization),与之相应形态就是“小政府”;专制社会则是“能做尽量做”(maximization), 结果就是“大政府”;一个社会是走向自由、健康、光明、有活力还是相反,就在于强制和压迫是一步步变小还是变大。判别标准简单、明确。

或许有人说,那种完全出于公民自愿的强制和压迫,也是一种空想。任何社会都是健康、邪恶两种建制的混合。即使如此,两者之间的比例大小,仍然是对人类社会作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

一个人的天性实现,也不过是在承认那些维持人类共存的强制和压迫的合理性之后,还能保持着对天性的信心和天赋才能的追求;还能够“童心来复梦中身”, 相信合理的并不都是理想的、健康的、有活力的,“合理性”并不都是人类可能性的上限,并不都是永久的、无条件的。

从意图上来看,压迫、强制还有部分是出自家庭、亲人善意的塑造。看看中国高中“名校”如毛坦厂中学的学生们,每天从清晨五点半忙碌到夜里十点,他们疲惫的身躯,呆滞的目光,机器一般的思维,体现的就是在对天性巨大戕害背后家长、社会深厚的善意。这种善意,其实更体现人的悲剧性。

从根本上说,人类发展出的所谓“文化”、“文明”,就是对人与自然的分裂,人与社会的冲突而提出的种种对策。

七.

当年的我,学业被打断,初中生而已,才懂得多少、读过几本书、有过多少人生阅历?哪里能够想这么深?只是心灵被触动。从那时候起,我就爱上了龚自珍的诗。一本刘逸生的《龚自珍乙亥杂诗注》,通读了十余遍,从中国带到美国,已经纸张发黄,封面脱落经过修补,是我古人诗集中通读过最多的一本,至今仍在珍藏,仍然不时阅读。

JHZS
“少年击剑更吹箫, 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 万千哀乐聚今朝”(“己亥杂诗”第96首)。龚自珍写下这首诗的年龄,不过四十八。他的晚年,其实才是中年。经历过宦海沉浮,感觉已经是“暮气颓唐不自知”(第142首);从“歌泣无端”到“杂痴黠”,到“百年心事归平淡”(第2 首),“剑气箫心一例消”, 也不过就是他对当时的建制从否定到不得不接受、承认的过程。他的承认并不彻底,梦中萦回的还是他少年时代的意气、抱负,以致在315首诗中,以“少年”一词起首的就有十首之多,回忆他少年时阅读广泛(第72首),有澄清天下之志(第107首),文章“哀艳雄奇”(第142首),写出了“尊隐高文”(第241首),“薄汤武”(第276首,“汤”,商汤;“武”周武王。二人分别是商朝、周朝的开国君主), 有“奇气才华”(第286首),等等。表现出他被迫接受社会价值、习俗、规范之后的内心痛苦,渴望回归他的精神家园 — 少年时代的自然天真。

如今我们的年龄,早已超过了龚自珍的晚年;我们的经历,更有不同于他的复杂、荒诞和奇诡。我们也比龚自珍要幸运得多。同样都感受到压迫,同样感受到人与自然分裂、人与社会冲突的痛苦,他被捆绑在中国文化之中,至死也不知道那些痛苦的根源。他依旧停留于妥协、忍受而没有达到理解。他无法像我们一样,能够从世界文化中找到解释、解决那些压迫、分裂的精神资源。早生于我们一个半世纪的龚自珍,何其不幸!

我们这辈人,大都有长达半世纪的观察、探索与思考。经历过大悲大喜,借助人类文化的丰富积累,终于理解到了人类和自然、个体和社会之间永不可解的矛盾和冲突,理解了人类天性之内固有的矛盾和冲突,因此不再去梦想、追求一个人间天堂,哪怕是精神的天堂;满足于找到一个能够较好发挥天性的环境,然后“在自行其是和自我约束之间,找到一种适合自身性格和所处环境之间的中庸之道”(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序。这本书经严复翻译、删改、发挥为《天演论》),甚至对“人人学习无情”也能够作理性的解读。在理解、妥协、退让的同时,我们也筑成了价值判断和个人行为的坚实底线。

由此,我们走出了龚自珍晚年的心境。

八.

一个人如果对国家、社会、家庭、传统的种种善意或恶意的强制和压迫,从未有过怀疑、挑战、反抗、反思,就是将自然造就的璞玉,自甘退化充作构成建制大厦中的一块石头,一生就仅作为一种工具、零件而存在;就辜负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第125首)的天公,也无从体验到人生的壮丽和超越性。经历过痛苦,沉浮,龚自珍从百丈红尘的喧嚣最后到“万千种话一灯青”,“重理天台七卷经”(第315首)而追求超越性,形成了他完整的人生。从超越性的观点来回看那些矛盾和冲突,那些不可解就有了解答,一生坎坷也就不过是进入超越境界前的准备!

从这个角度看,有过怀疑、反抗、挑战、反思,年寿不永的他不虚彼生;年过古稀的我们也不虚此生。这个造就我们不虚此生的过程,就是个人几十年的“心史”。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史”。“名场阅历本无涯,心史纵横是一家”(龚自珍诗“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经历过大悲大喜之后,我们还希望什么?高官厚爵,权位名声,万贯家财,健康体魄,即使挣得了,终将抛弃我们而去。能作为一己独特性而存在的,不是任何物质性的东西,是每个人特有的“心史”。

十年前圣诞节,我在给亲友发出的电子贺卡上,分别用中英文写了下面一段话,

“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在饥饿和‘革命’的冲击之下,是一场生与死的挣扎;我们的中年时代,是一场生活的搏斗,以致连自己容颜渐老、鬓角霜华都无暇关注。如今老去,愿我们的老年,与美东秋天的晴空那样明净,霜叶那样灿烂多彩。”

我的博士导师,一位意大利裔、一辈子沉浸于学术世界,从未有过饥饿的折磨、从未面临“革命“的威胁,酷爱歌剧的名教授,特地回复我说,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秋空的明净,霜叶的灿烂 — 那是人能够体验到的自然美的极致。人与自然永久冲突,也就永远不会出现绝对的和谐。那明净的秋空,灿烂的霜叶,“华枝春满,秋天月圆”,不就是超越性在此岸世界最纯净的展示?能够体验到它的美和纯净,已经是我们能够达到的精神最高境界。

夫复何求!?

2024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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