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小鬼,大名季宇堂。宇宙洪荒、威风堂堂,这名号怎么和“小鬼”沾得上边?这得慢慢说。
他是我老家的邻居。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五短身材,干瘦的面孔上布满皱纹。身穿黑布对襟衫,黑布裤子,冬天则是黑色扎脚棉裤,还有无论冬夏也不脱下的一顶黑瓜皮帽,就如一个黑色幽灵。衣衫上斑斑驳驳,不是粥汤,就是油迹,永远洗不干净。每天上下班,他总是佝偻着身子,慢吞吞从我家门口一步步、一步步走过去,有时还停下喘喘气,好像每迈出每一步都得使出全身力气。
这副形象就被邻居称为“小鬼”?不是。大家是街坊邻居,谁会这么刻薄损人?
民国时代,季小鬼在街头开一个小中药铺。共产党来了,“公私合营”,小药铺归了“公”——其实是归了“共”——他就成了原来自家铺子的一个职工。他没有参加过什么党派,也算不上什么资本家,历次运动,倒也平安无事。
不料他自己却对这种“平安无事”感到憋屈,想要“有所作为”。然而,投靠无门:他既无大笔资本,又无特殊知识、技能,更不是“扛过枪的”,“渡过江的”,“负过伤的”,也没有显赫的叔伯娘舅、七大姑八大姨、表兄表弟提携,人家看不上你呀。
左思右想,他终于想到了“有所作为”的方法。那就是“告密”。
二.
那年头讲究“阶级斗争”。“大饥荒”过后,老百姓才算吃了几顿饱饭,街头也不见饿殍了,毛泽东就及时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仅不能忘记,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为什么?因为那玩意儿“一抓就灵”—— 用那玩意儿来控制不安分的百姓,对付政敌,他技巧纯熟,早就玩得得心应手了。
既然“千万不能忘记”,又那么“灵”,阶级斗争就要在全社会展开,就不能有死角。大到中央机关,小到村社街道,都得搞!
但是,我们家那个邻里,本来就是个平头百姓的聚居区。曾有过几个国军士兵,民国政府小官,都已经杀的杀了,抓的抓了。就连一个做律师的,也在“镇反”时,以“为恶霸辩护”的罪名杀了。到哪里去找什么阶级敌人啊?何况,大家住一个邻里客客气气几年、几十年,早不见晚见,谁拉得下脸来去“斗”谁?
然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就在大家糊里糊涂、睁眼不见阶级敌人的屠刀正向我们头上砍过来的时候,季小鬼却看到,那貌似风平浪静的街道上,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天天有、处处有!接受毛主席教育都十几年了,他怎么会那么没有“觉悟”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既然有见有闻,怎能不闻风而动?
于是,隔三岔五他就跑到居委会去,报告邻居某先生在家发牢骚说饭吃不饱;某女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昨天又穿起了小脚裤,听说家里还藏有高跟鞋;还有某某,竟然把自己养的一只鸡,一清早趁黑偷偷到市场上卖了,是“投机倒把”,等等。
我们那个居委会,管事儿的就是几个识字不多的老头老太,弄不懂怎样才算“以阶级斗争为纲”, 平时也就检查检查卫生,调解调解邻居纠纷而已。上级来了什么“指示”,照本宣科;“宣”过了,也就丢到后脑勺去了。阶级斗争,斗谁呀?
忽然听到他反映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吃了一惊。冷静下来,感到此人还得罪不得:毛主席教导大家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人家主动报告了“新动向”,大概这行为就算“举”了那个“纲”吧?要是不理睬他,压制他,那不硬是要和毛主席较劲了?没准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新动向”了。于是他们敷衍几句,说几句鼓励、表扬的话,把他打发走了。
受到了鼓励,季小鬼告密就更勤快了。两三年之间,周围邻居被他告了个遍,无非都是在家发牢骚,对社会不满;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大吃大喝;下班回家喝酒不学习毛主席著作;唱旧京剧歌颂帝王将相;家里有《古文观止》这样“封资修”书籍不清理;某老师还在教他儿子杜甫的“三吏三别”这样反动诗歌……什么的。居委会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
消息传到邻里,大家从此一致不再称呼他大号,背后以“季小鬼”称之:如此阴暗猥琐,鬼鬼祟祟,暗中窥视邻居,有机会就跳出来咬一口,不是“鬼”还能是什么?好在居委会对搞“阶级斗争”一向敷衍了事,反而提醒那些被“报告”的对象,防着季小鬼一些,也没有哪家因此遭害。
三.
季小鬼几年告密,成效不彰,暗中生闷气。就这么过了两三年,“文革”来了。那年头全国闹得天翻地覆,人畜不安。季小鬼却冷冷清清坐在一边,这“文革”居然还是没有他的份!
也是,你连个党员、积极分子都没有混上,哪有“保皇”的资格?你自己是个小业主出身,大小也是“剥削阶级”,沾上你腥气,谁要你参加造反?
你们不要我,我就不能自己积极参加吗?季小鬼在等待时机。
邻居某老师,被学校作为“反毛泽东思想”分子抛出来了。家里门口墙上刷上了“大字报”,无非什么“反党分子”,“反毛泽东思想”之类。这位老师从小就出生在这个邻里,老街坊是看着他长大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与世无争,就算是个书呆子吧,怎么就犯“天条”了?何况不少青年人还是他的学生。大家都同情那个老师,对那些大字报没有个正眼瞧着。
不料,季小鬼居然来了。他一手拖着一条板凳,腋下夹着一张大字报,另一手拿着一碗浆糊。到了某老师家门口,安放好板凳,努力挺直佝偻的身躯,颤巍巍爬了上板凳,在墙上刷好浆糊,把大字报贴了上去。只见那大字报是几条标语,什么“某某必须低头认罪”,“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等等。下面当然不忘记签上他的大名。后来,凡是邻居家遭难,必见季小鬼的身影,必见季小鬼的大字报。
遗憾的是,这类大字报并没有让季小鬼出人头地。季小鬼依旧无人理睬。眼看着周围人们热火朝天地“革命”,今日“夺权”,明日武斗。他还是冷冷清清卖他的草药。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干一票大的。
四.
有一天,他来到居委会,神神秘秘地说要报告一件紧急要事。
居委会看到他,头就大。问他有什么事情要报告。
他小心地关上房门,左右看了看,悄悄说,他发现和他同住一栋房子的某某,是美蒋特务,家里还有发报机!
这可是大事,居委会老头老太们一阵紧张,问他怎么发现的。
每天晚上十二点钟,准时,他说,这家女主人就开始剁菜,利用剁菜的声音,掩盖发报的声音。滴滴答答,每天向台湾发去情报。
老头老太们感觉匪夷所思。那家人家,男女主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工人,一个儿子才上幼儿园。他们有什么情报可以供给“美蒋”?以剁菜掩盖发报的声音,这“特务”的技术水平也太落后了些吧?看到老头老太们不相信的样子,季小鬼威胁说,如果你们不上报,我自己去公安局报案。到时候你们放过美蒋特务受处分,别说我没有报告你们。
居委会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几个老头老太就和季小鬼一起到市公安局报案。
公安局马上向负责我们街道的派出所了解了那夫妇俩的背景:普通工人,家庭无海外关系,父母也都是普通退休工人,文化水平不高,民国时代还是小学生,没有发现有可疑问题。
一个年轻的普通工人居然是美蒋特务?市公安局也认为可能性不大。但在季小鬼的坚持之下,市局怕担失责的罪名,勉强决定立案侦查。季小鬼主动提出,公安局的侦查人员可以躲在他家里,实地听一听那两夫妇是如何夜里以剁菜来掩护发报的。
于是两个侦查人员当天夜里就躲进季小鬼家里。季小鬼家就那么三十来平米的一间楼房,夫妇俩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了。钻进两个大男人,还得躲着不让人发现,够难为他的了。
一连躲了三天,听了三天。除了那家有“特务嫌疑”的女主人有时会剁菜以外,一无所获。两个侦查人员蜷缩在角落里三天,那罪也不好受。三晚之后,人家还是在季小鬼竭力反对之下,坚决停止了侦查。
五.
居委会老头老太们,很快就将这件事当成笑谈,传到了邻里。真是“毛泽东思想育新人”, 不,是育“新鬼”。十几年“育”出个可恶的鬼,现在成长为可笑的鬼了。一天,季小鬼下班回家,碰到邻居高大哥。高大哥揶揄他说,
“老季啊,听说你最近立大功了。美蒋特务抓住了吧?”
季小鬼勉强直直身子,竭力睁大眼睛,对天长叹一声,满怀忧虑,愤愤地说道,“现在的公安人员,就那点儿本事!你还能指望他们抓住特务?”
2022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