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罪话科举 (下)

五.科举制批判
从科举制度实行以来,历代对科考的批判没有停止过。这些批判集中在批评科考内容空泛,于国家管理无用;无法通过考试选拔称职的人才;败坏学术,耗费考生极大的精力;阅卷量太大,等等。下面略举几例。
李昂(唐文宗)朝(809-940 AD)洋州刺史赵匡归纳出科举的流弊有十条之多:包括“士子舍学业而趋末技”,“糜费”,“贫士无力到京应试”,“少称职之官员”。“主司褒贬,实在诗赋”,“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等等。(李1995, p.126-127)
宋代欧阳修认为,科举“舍大方而就小道,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每年二千人考试,取五百人,试卷有六千卷,卷多时紧,考官疲劳不堪。
王安石则认为,要通过考试,非博诵强学,穷多年之工不可,耗费考生大量时间和精力。即使通过了考试,“大则不足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
明朱由校(明熹宗)统治年间(1621-1627),举人刁包明说,科举“以有用精神耗敝于无用之八股”,“在上者既甚恶八股之实而强存其名,在下者又阳慕八股之名而阴尚其实。” 明末顾炎武痛批“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与咸阳之郊”,“学术由此而衰,心术由此而坏”。
清代乾隆(1735-1796 AD)朝的兵部侍郎舒赫德于1738年上奏,“科举之制,凭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况积弊日深,侥幸日众。……时文徒空言,不适于用”,“科举之弊,诗赋只尚浮华,而全无实用。……唐赵匡所谓‘习非所学,用非所习’是也。……今谓时文、经义及表、判、策、论皆空言剿袭而无用者。” (李1995,p. 135ff)
但批判声量再大,也无法阻止科举的延续。因为,虽然朝野批判的种种现象完全是实。但革除弊病的要求,无法压倒维护大一统国家政权的需要,也找不到可替代的方式。元、明两朝都曾停止科考,后来又恢复,就是认识到对皇权而言,科举制毕竟利大于害。
一直到晚清,国家内外交困,面对着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科举考试的内容,已经完全无法造就能够应付新型国际关系的人才。在亡国的危险之下,才不得不在1905年咬牙停止。
作者感到,对科举制的批判,迄今为止未中要害,情绪化的成分却时常可见。近代以来的批判,很多是重复古人的观点。应当深入一步思考为什么古人就已经认识到的这种弊端百出的制度,能维持千年之久。以下是作者自己的浅见。
1. 科举制只能是大一统中央集权制的产物
作者首先要指出的是,科举只可能是中央集权大一统制度的产物。封建制度下,官吏世袭,用不着科举,也不会允许科举制来削弱贵族对政治的垄断;民主社会,官吏通过选举和政治任命产生,也用不着科举,只是部分公务员需要通过考试产生。日本是说明这个问题的很好的例子。
上文说过,除了中国以外,越南与朝鲜都采用过科举制,越南废除科举还在中国之后。一个流行的说法是,日本引入中国文化,但没有引入科举制。这个说法不准确。
事实上,日本曾在奈良(710-794 AD)、平安(794-1192 AD)时代向唐朝学习过科举制,用来选拔人才,称为“贡举”。也采用了唐朝的制度,分为秀才、明经、进士、明法四科,加上实用型的医科、针科(针灸)。考试内容也与唐朝的科考内容类似。可见当时日本几乎是亦步亦趋地学习唐文化。
但是,这个制度在日本无法生根,其根本原因在于日本的政治、经济制度不同。
日本奈良、平安时期,实行中央集权制。科举制适应了中央集权政治的需要。从镰仓幕府 (1185-1333) 时代开始,中央集权制开始瓦解,走向分权的封建制。在封建制度下,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天皇,权力虚化如中国封建时代的周天子,实权由幕府将军,及分封的各地藩主掌控。科举制度和封建制格格不入:
- 科举制由中央通过考试选拔人才,选拔对象不限于贵族,对贵族垄断政治不利,对各自相对独立的地方政权不利。
- 封建制度下,社会各阶级等级森严:最高的是虚位的天皇,名义上的元首。掌握实权的是幕府将军及分封在各地的藩主。在他们之下,社会有士(武士)、农、工、商各个阶级。各阶级之间流动极其困难,除非处于高地位的阶级自愿降为低的阶级,或者低阶级的男性出家为僧。 将军、藩主世袭,因此会出现不到十岁的孩子任将军的事情。官员只从贵族家庭中选拔。“日本的封建社会以世袭制为原则,社会分为士、农、商,以世袭为原则,基本上不允许互相转换。”(依田憙家 2003,p.133)在武士的内部,又根据其俸禄和门第细分为很多等级,也是世袭,不得改变。幕府和藩主的官员,大多情况下都根据俸禄或门第来决定。(依田憙家 2003,p.134)不仅如此,士农工商连职业也不许改变,农、工、商不能参与政治、无法参加国家管理。
在这种制度下,科举考试没有必要。科举制在1177年后不再实行,其废除时间,恰好与封建制开始平行。
中国是从封建制走向中央集权大一统,日本是中央集权制走向封建制,历史上两个国家政治制度走向相反。日本没有长期实行科举制,是考虑到科举制对巩固封建制不利,恰好与中国长期实行科举制,是因为它对巩固中央集权制至关重要形成对比,证明这个制度和政治无法分开。

2. 科举制使得传统中国社会上下交流得以可能
如果说科举制一无是处,那就过于情绪化了。
中国封建时代,社会各阶级等级森严,国家的官吏严格被限制由贵族代代相传, 或在贵族中选拔,农工商不参与国家政治。封建社会解体后,法律意义上,社会各阶层之间的流动并不禁止。但察举制、九品中正制都没有使得这种流动顺畅。科举制比较有效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从隋唐时代开始,除了少数被看成是“贱民”的倡、优、隶、卒之外,法律上各阶级都可能通过考试进入体制,成为国家官吏,虽然受到家庭教育背景和经济情况的限制,事实上的不平等无法因此消除。
这是一种远比封建世袭制平等的制度;这种上下层的流动提供了机会,给增强社会活力提供了可能,是封建世袭制无法与之相比的。华裔历史学家何炳棣于1962年出版《明清社会史论》,大量运用当时的原始档案来进行定量研究科举制。何炳棣统计分析的样本,进士达一万四、五千名,举人贡生达两万多名。分析结果,以平均数而言,明代平民出身进士约占总数50%。 这就证明了社会阶级流动性确实存在。 (Ho 1964, p.112-114)
科举制带来的社会流动性,理论上会带来社会的活力。但是,这一可能性被科举制的内容和形式扼杀了,社会整体的创造力并没有高于科举制实行之前。秦汉以来的中国社会原创力衰落,整个社会固步自封,在物质领域和精神领域,看不到突破。被世界公认的中国文化成就,大多数还是大一统专制形成之前的时代创造的。比如,被广泛翻译为外文、为中国以外的公众所了解的中国经典,至今还是《论语》、《老子》、《孙子兵法》等等;秦汉以后中国没有一种思想、一部著作能够在人类思想史中占有一席地位。
甚至中共为扩大其意识形态的影响,对国际学术界进行渗透、统战,在全球很多大学成立的机构也是所谓“孔子学院”,还得打孔子之名,因为在大一统时代的中国,已经拿不出一个能够得到全球重视的代表性人物。
科举制、上下流动没有带来学术的繁荣,学术基本就限于对国家意识形态的阐述、推广,这是一个难以忽视的事实。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阶级”,并非学术通常使用的定义。严格地说,“阶级”是人与生俱来、由血统决定、不可改变的社会地位,因此也无所谓“固化”问题,因为“固化”本来就是阶级的定义的一部分。正因为这个道理,梁漱溟坚持传统中国只有职业分途,没有阶级。本文所用的“阶级”一词更近于中国社会上通常的理解,即人的经济、政治地位。这样使用,是考虑到读者理解方便,易于与读者受过的教育内容衔接。
即使是这种成效不彰的上下流动,在1949年之后,差点被打断。
1949年之后,中共长期强调阶级的划分和阶级之间的“斗争”。 功能部分近于科考的高考,把考生的出身、阶级作为是否录取的重要指标。这就利用国家权力剥夺了一部分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接受大学、甚至接受高中教育的权利。到了“文革”初期,中共高层就有人提出,不能让所谓“敌对阶级”的子弟上大学(见宋柏林《红卫兵兴衰录》所载、宋柏林的父亲、时任解放军政治学院副院长的宋维栻少将的谈话)。 取消大学考试, 代之以“工农兵学员”制度;名义上学员通过所谓“推荐与考试相结合”获得入学资格,实际上考试形同虚设,就是这一思想的实施。这一政策如果一直推行下去,将在事实上恢复从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实行的“察举制”、“九品中正制”,对中国社会的冲击力将非常巨大,会造成国家缺乏必要的管理人才、社会稳定性变差,最终对执政集团非常不利。“文革”之后,统治集团终于醒悟到这一点而恢复了高考。这方面的问题,需要专文讨论。
也有论者提出,科举制是人类最早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作者认为,形式上是,实质上不是。因为现代公务员考试是民主选举配套的制度。 缺乏民主选举,考试选拔出的人才并不是为民众服务的“公务”员;虽然他们所处理的是公共事务。他们只对皇权负责,维护皇权的利益,只是为皇权服务的“私务”员。
那么,这样一种上下流动、应该比较有活力、比较平等的社会,如果从长远的社会变迁、体制改革、演进的角度来看,是否就一定有利?著名历史普及学者袁腾飞说过,这一问题“不好回答”。他的潜台词大概是“不便回答”。下文作者将回答这个问题。

3. 八股文是是考试格式的标准化
近代对科举制批判最猛烈的就是八股文。
朱见濡(明宪宗)成化(1465-1487 AD)年间开始规定要按八股方式作文。八股就是指考试文章的八个部分,这八个部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后四个部分用排比对偶的文字。四副对子平仄对仗。文字上限制字数。八股文要用圣贤如孔、孟的口气说话,所谓“代圣贤立言”,也是以圣贤的口气来阐述国家意识形态。
八股文从内容到格式,都给考试作了严格的限制。内容上不符合国家意识形态固然不会被录取,即使格式上细小的差错,比如提到圣人、帝王忘记抬头、空格,用了不规范的异体字等等,也要被立即“刷卷”被黜。
这种意识形态的控制,僵死的格式,引导考生自觉将思想禁锢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把表达思想丰富方式归并成一种单一文体,为害中国知识人数百年,其流风至今未消。大家都知道,消灭了经义八股,不又出现了“党八股”吗?当代中共的正式文件,哪一篇会缺少那些毫无意义、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许改变、先后位置也不能变化的套话如“两个维护”、“四种意识”什么的?那类文章、讲话、决议等比起科考八股文来,还没有它的精炼和表达的准确,是八股文当代的粗鄙版!
历代对八股文的批判完全合理。少数欣赏者称赞八股文能够以数百字、声调铿锵的对偶句、巧妙的起承转合,来清楚地阐述思想,体现了作者的文字功底,等等,即使都有理(我同意都有理),也无法抵消这种文体的害处。
问题是,历代的批判忘掉了一件事:八股文的确立,与考试阅卷的可操作性直接相关。
宋代欧阳修就已经发现当时阅卷的工作量太大,阅卷人员难以承担。到明代,人口增长,参加科考的人数随之增长。 清代规定省一级的乡试,直隶(今河北)等省每八十名考生取一人,文化落后地区每五十人取一个。直隶每届考生8,160人,取102人;江南考生9,152人,取114人,贵州2,000人取40人等。江南9,152个考生,考三场,总共有三份试卷,每份试卷有二到五道题目,每道题目可以写数百字。阅卷人员受资格限制(殿试、会试阅卷者必须进士出身, 其他层次的科考由主考聘请地方官学教官、儒生阅卷),最多只能有十多个考官加上他们的助手(全国性的会试除正副主考外,只有十八个同考官,称为“十八房”。地方的乡试考官人数更少)。请问,这十多个人在十多天的限定时间内要阅完两万七千多份考卷,从中取出八十分之一,如果允许考生不拘格式天马行空地写起来,一则无法拿出一种客观的评定标准,二则工作量太大,难按时完成阅卷工作。
因此,限定字数、规定格式是考试标准化行为,也是不得已的行为。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种操作上的需要,会有人故意弄出这么一种近乎文字游戏的格式来用在考试上。
仅仅从操作上的困难以致不得不规定这么一种古怪的格式来,就从一个侧面看到科举制的荒谬。

4. 科举制与中国科技落后无直接关系
“新文化运动”以来,对科举的一个重要批评是,这种制度让受过教育的人集中在文化古籍,尤其是《四书》、《五经》上,八股文僵死的格式与固定不变的内容范围使得知识人思想僵化,阻碍了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甚至认为先秦时代中国科技领先世界,只是到了科举实行之后才被西方超越,等等。
批评科举使得知识人专注于官方指定的古籍,八股文使人思想僵化,完全正确。但这些与中国科学技术的落后,没有直接关系。因为这一判断得不到证据的支持。进一步说,即使没有科举制,中国仍然不会发展出科学来。
首先要用事实来回答下面的问题:在没有科举制的时代,中国科学技术是否领先世界水平?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们来用事实说话。下面的资料来自几种世界史著作。
科举制开始于隋代,隋代之前,中国科技就一直落后于世界领先水平。在那以前,世界领先的数学、科学成就有:
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提出泰勒斯命题:直径所对的圆周角是直角;亚述(Assyria)人首先使用了水钟;希腊人分清了动脉与静脉。
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有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of Samos)定理。印度开始做白内障手术,希腊医生阿尔克迈翁(Alcmaeon of Croton)发现耳咽管, 格劳克斯(Glaucus of Chios) 发明铁焊接术。
公元前四世纪希腊欧多克索斯(Eudoxus of Cnidus)发展了穷竭法,是现代积分法的前身。
前323年,希腊欧几里得完成《几何原本》,欧氏几何体系、第一个公理系统问世。
前295年,欧几里得完成《光学》。
前三世纪有希腊阿基米德(Archimedes of Syracuse)物理学。
公元250年代,罗马丢番都(Diophantus of Alexandria)写出第一部代数著作, 喜帕恰斯(Hipparchus of Nicaea)创立三角学,编制了第一张三角函数表,360度圆周的系统性应用也是自他开始,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 of Cyrene)创立了经纬度系统,画出了尼罗河地图,计算了地球直径,数学上创立了寻找素数的埃拉托斯特尼筛法。
公元170年代, 罗马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提出了以地球为中心的宇宙模型,提出计算日食、月食的方法,画出几个国家的26幅地图。
公元190年代, 希腊盖伦(Galen of Pergamon) 提出体液学说,发展了解剖学。帕普斯(Pappus of Alexandria) 提出五种机械:齿轮、杠杆、滑轮、螺丝钉、楔子;
公元4世纪到公元5世纪写成的印度天文学著作《苏雅西德汉塔》历数书(Surya Siddhanta),计算各种行星和月球相对于各种星座的运动、各种行星的直径以及计算各种天体的轨道的规则, 最早根据半弦来定义三角函数关系,正弦(sine)和余弦(cosine)就是来自梵语的jiya和kojiya;
公元476年,印度天文学家、数学家阿耶波多(Arybhataa)计算了数的幂和根。
公元500年左右,印度人开始使用0。印度人发明十进制计数法。
公元525 年 希腊卡斯马思(Cosmas Indicopleustes) 进行了尼罗河探险,写出《地形学》(Topographis Christiane),其中包括最早的世界地图。
公元576年,拜占庭帝国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Tralles)写出《医学十二书》(Twelve Books on Medicine), 研究过抑郁症、骨折……
在那段时期,中国数学和技术可以和世界领先水平相比的,数学上只有一部《周髀算经》和祖冲之计算了圆周率。《周髀算经》主要用来解决当时实用性问题,并未如《几何原本》那样去寻求一般性的规律,更谈不上建立一种公理系统,两者的影响不可同日而语。所谓“四大发明”中,指南针可能出现于先秦,造纸术发明于东汉,是科举制实行之前的技术。雕版印刷最早出现于650-670年之间,火药的发明年代不详,使用出现于宋朝,这些都在科举制实行之后。数学上祖冲之计算圆周率在科举之前,杨辉三角产生在科举制实行之后。
中国数学的最高峰出现在13世纪宋朝,其中最重要的著作是朱世杰的《四元玉鉴》,研究一元高次方程组的解,后称为秦九韶算法,即后世欧洲的霍纳算法(Horner’s method、Horner scheme)。《四元玉鉴》中还包括了八次幂的帕斯卡三角。当时中国也发明了复杂的组合数学方面的图形,也就是幻方和幻圆,由杨辉完善了。
一直在中国历史上被称道的、涉及某些技术问题的著作《梦溪笔谈》,讨论技术问题的著作《天工开物》,药物学的著作《本草纲目》都出现在科举制实行之后。
中国科学技术落后,更严格地说,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和少数数学成就,没有科学,而且技术在整体上也没有领先过世界水平。即使没有科举,也发展不出科学来。从以上列举的希腊、罗马、印度等国的科学成就来看,当时中国不仅达不到那时的先进水平,许多问题根本就无人去思考、探索,因此也就没有形成那些用以思考的概念,当时的汉语中也没有相应语词,比如公理、素数、动脉、静脉、函数、三角函数,地球的直径,齿轮、螺丝、0,更不用说科举制实行之后产生于西方的大量科学概念,如匀速直线运动,惯性,力、功、能,引力,等等。在自然科学上其他各国没有、世界科学最终使用中国原创的概念、使用汉语语词的翻译,或许有过,我还没有发现(哲学上还有一些,比如“阴阳”)。
这说明当时中国人对自然观察、探究的兴趣,思考的面与深度,均无法与世界先进水平相比较。这还只讨论科学和技术。如果再考虑哲学、戏剧等等,那更无法可比。公元前希腊的哲学水平,中国文化至今都无法企及。
传统中国没有科学,必须等待从外部世界引入这一事实背后,有更深刻得多的原因,不是本文的论题,在此不深入讨论。

5. 科举制使得历代知识人对制度的改革缺乏欲望和动因
从秦汉以来,中国政治结构就是一个皇帝“定于一尊”、由中央政府派出的官吏直接统治地方的大一统政治。世袭的只有皇帝和爵位,直接行使统治职能、维持国家运转的职位则不能世袭。从春秋战国时代封建制逐步解体,嬴政创立大一统的统治体制,汉代为完善大一统体制的“试错”,终于发现,威胁大一统政权稳定性的最大问题在世家大族把持官位,发展为可以与皇权对抗的力量,而没有世袭的官吏,国家官吏人才的选拔缺乏一种可行的制度。经过八百年左右的探索,多次失败,才找到了以考试为核心的科举制。
“世袭制”道德上非常不公正,但“世袭制”功能上却对皇权、对大一统的政治不利。
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的名著《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转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1792年,英国国王乔治三世(George III)派遣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勋爵率领一个庞大的使团访问中国。在北京,代表团向中国人介绍使团成员,提到了英国贵族院议员世袭,“他们由衷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听说在我国只要生下来就成了议员,而在他们国家里,需要苦读多年才能当上最低级别的官员。”
佩雷斯特没有只是简单转述这个故事,他继续说:
“中国人的笑声使英国人意识到世袭制的荒谬。他们对中国人突然发出的笑声无言以对。他们看不到世袭权是抵御国家至高无上权力的一道屏障,他们也看不到在唯才主义后面还隐藏有官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佩雷斯特1989/1993, p.172)
到底是大历史学家,目光如炬!
科举制的核心是,法律上社会上大多数男性成员,只要能够通过国家考试,就能够成为国家官吏,从被统治阶级一跃而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由于只有受过教育的阶层,也就是社会精英,才有能力参加这样的国家考试,科举制使得皇权得以收拢天下精英人物。李世民(唐太宗)看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出,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彀,弓箭射程范围。喻圈套、牢笼)矣”,一语道破了创制科举制的目的。
由于考试内容由皇权决定,科举制使得社会精英的注意力转向了科考内容。唐代科举内容还包括文艺、法律、医药等,到明代就专注于国家意识形态。科考使得国家意识形态的稳固性、覆盖范围大大提高。受教育的人士,如果不熟悉、不服从这种意识形态,则绝无可能通过科举考试,也就无法通过科考来改变自身的地位,从被统治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这种通过巨大的利诱来实行对民众精神上的控制,其功效远远超过了杀戮、监禁、焚书、宣传等统治方式。
这和阶级固化的封建制社会不同。在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处于下层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无法通过阶级之间的流动来改变自身的社会地位,更不用说参与国家管理、参与政治了。
比如日本封建社会的农民、手工业工人、商人,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法国大革命前的农民、工人、军人、商人,负担国家几乎所有的税赋,但其政治影响力被僧侣、贵族阶级压制,无法通过政治参与来改变自身的地位。在那种社会里,根本改变自身地位的唯一途径是改变政治制度。
这就使得封建国家,如历史上的英、法、德、日,被统治阶级,尤其是其中受过教育的人士,改变政治制度的欲望强烈,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如果制度不改变,他们只有永远受僧侣、贵族的压迫,没有第二条出路。
大一统中央集权的中国情况则不一样。士农工商都可以通过国家考试而进入统治阶层,彻底改变自身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这种改变地位的方式,比起推翻一个政权或者改变一个制度,对个人来说,只需要投资在读书和考试两方面,一般官宦、地主、商人和部分知识人家庭可以负担得起,因此成本低。最终能考上,则社会地位马上天翻地覆(只要想一想范进中举前后的遭遇就不难体会到),因此本益比极高。考得上,固然社会地位根本改变;考不上,社会地位也不会由此降低,更不象企图改变政治制度那样,一旦失败就有生命危险。因此科考没有危险性。参加科考运作简单,所需条件相对容易具备。比较起要推翻、改变一个政权,改革一种政治制度所需的组织、运作能力,庞大的人力物力,简直有天壤之别。
而且,参加科考基本上是单打独斗,而从事体制改革或者推翻一个政权,却需要群策群力。出于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缺乏互相信任的现实,中国人对任何群体合作的可能性都有怀疑。 别说推翻政权、改革制度了,那些无理被封在小区内“防疫”的群众,面对栅栏、铁锁,宁愿挨饿、病死,能够大家一拥而上推到栅栏,砸开铁锁,冲上大街自我解放的,全国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例。
由于通过科举就能改变自身的地位,中国社会的士农工商,尤其是受教育阶层,改变制度的动因、欲望很低,以致从秦汉到清两千多年,几乎看不到受过教育的人提出要改变国家制度! 科举制实行之后,能看到的只有明代的李贽(1527-1602)批判过国家意识形态,黄宗羲(1610-1695)质疑过皇权。他们两人之中,李贽是举人,担任过官职,而黄宗羲科举不第,终身不仕。
历来参与农民造反的人之中,几乎没有看到过进士,就连举人也只有牛金星等极少数的人。只有科举不第,无法进入统治阶级而投奔外族反对中原政权的,如宋代的张元(其实他已经达到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但数次殿试都没有通过。当时有“黜落”制度,不通过就不成进士,一无所有。张元投外族之后,“黜落”制度被取消,通不过殿试的考试也授予官职。)或者为了得到重用,取得更大官位而投奔外族的进士,如宋朝的黄玮、黄师宓(投奔少数民族首领侬智高造反)。 元末进士刘基先是帮助元朝镇压农民军方国珍,后参加朱元璋起兵造反,是到了作为外族政权的元朝已经气息奄奄,到了农民军群雄争天下的时候。
农民造反的领导人,往往就是科举不顺利的社会边缘人,如屡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的黄巢、三次府试失败的洪秀全等。而毫不妥协地镇压农民造反的,却有很多科举考试的成功者,如在清廷岌岌可危的形势下,自己组织军队对抗太平军造反、最终消灭太平军的胡林翼、骆秉章、曾国藩、李鸿章都是进士,江忠源、左宗棠是举人。
官方历史书的教条说,农民起义因为得不到先进阶级的先进思想的指导,要不失败,要不变质。实际上是,由一批通过正常途径无法改变自身地位的科举失败者,企图通过非正常手段来改变自身地位,目的本来就在“取而代之”而不是改变国家制度,他们就没有想到过要什么“先进”思想。就是给了他们先进思想,如果那种思想无助于他们“取而代之”的目的,他们会听吗? 1945年“二战”结束后,一批天真的知识人苦口婆心地劝告中共,放弃武装夺权,参与议会政治,那不是很先进的思想?那不是于国于民大为有利?中共听过吗?
只是到了晚清,少数知识人出于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才根据欧美的政治现实和政治理论,提出了要改变制度。他们的出发点,也不是个人地位的改变,而是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如果只是想改变自身的地位,在中国,从隋代一直到当代,用不着改变政治制度,因为制度本身就提供了改变自身地位的机会和途径!
这种现象至今没有改变。到了当下,中国知识人当中,真诚地认为目前的政治制度合理、合法、有前途的是极少数;认为自己应当投入改变制度的事业的,同样也是极少数。这些致力于改变制度的极少数人,和晚清士人一样,也不是希望通过改变政治制度来改变自身地位,因为有容易得多的途径可以实现这一点,而是出于对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普世价值等等的考虑。
差别在于,科举时代的考生并不认为那种政治制度有什么不好,而当今的知识人在普世价值、先进国家政治实践的对照之下,明白这种制度没有合法性,也不公正。
这才是科举制、科举制的逻辑最大的危害、最大的恶!
令人感叹的是,这一逻辑完全看不到消失的希望,还将长久存在,因为它早已成为全民族潜意识的一部分。中国政治体制已经千疮百孔,到处显示无合法性、不公正、无可操作性、无可延续性。国家意识形态已经落到了原则互相矛盾,只能以任意制作新话语(如“休假式治疗”,“动态清零”、“静态管理”等)来掩盖其无法自圆其说的内在逻辑的地步。即使如此,说它危如累卵也好,说它与世界潮流对抗、必将粉身碎骨也好,只要科举的逻辑继续存在,那个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既不符合世界潮流,也不遵循传统的“仁政”的体制,还是一个满身创伤、贴满膏药、绑着绷带、一瘸一拐在行走的“利维坦”。绝大多数的知识人、社会精英还是认为,企图集中社会的力量来推倒这巨人风险极大、成功率极低,远不如成为这“利维坦”的一部分,哪怕是它的一根汗毛,甚至是一个细胞来得收获大、风险低、成功经验多、本益比高。至于那个“利维坦”本身,还是等它自己进一步腐烂、死亡,犯不着在它已经不会太远的死亡之前,先被它消灭。在它寿终正寝之时,总会有个人的脱身之道。
科举制铸就了千年以来中国知识人的性格,是中国政治停滞在中世纪的最根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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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译本无日文原著版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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